裴元聽了這話,神情也變的微妙起來。
他剛才只想著是不是鄖陽府背叛了與自己的同盟,私下里在搞事情,卻完全忽略鄖陽府“被叛亂”的可能。
裴元輕敲著桌案,臉色有些陰沉。
莫非那些人覺得,那些走出大山的荊襄棚民,已經被順利馴化,可以分割勝利果實了?
可這些逃民本就是因為承受不了盤剝才背井離鄉的。
如今新建立鄖陽府還不到五十年,那些流離失所的記憶還沒從新鄖陽人的腦海中抹除,現在就想重新拆分鄖陽府?
裴元想了下,暫且熄了心中怒氣,對兩人吩咐道,“盡快幫我弄明白,那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裴元又叫來岑猛,“你再去找魏訥,讓他盯一盯和鄖陽有關的事情。順便讓他查查,這些天朝廷有什么變故。”
司空碎和澹臺芳土都憂心忡忡的去了,岑猛去了魏訥那里沒多久,就回來稟報道,“千戶,魏訥回去后就在查這些事情了。屬下去的時候,正好讓他查到一份相關的文牒。”
裴元連忙追問道,“什么內容?”
岑猛答道,“是罷免延綏總兵官侯勛以及湖廣副總兵王憲的文書。”
裴元聽了精神一振。
如果單單說罷免湖廣副總兵王憲,裴元還吃不準。畢竟湖廣轄區甚廣,很難直接關聯上。
但要是和延綏總兵官侯勛一起罷免,那可就能對上號了。
因為,這次朝廷急忙忙趕在正旦節的前一天任命的,就是鄖陽巡撫和延綏巡撫。
裴元問道,“說什么原因了嗎?”
岑猛答道,“魏訥查過了,罪名都是一樣的,乃是有言官彈劾他們‘貪懦’。”
“貪懦?”裴元琢磨了一下,隨后道,“我知道了,還有什么事情嗎?”
岑猛想了下說道,“屬下在通政司的時候,聽那些人都在議論寧王世子司香的事情,不少人話里的意思,都覺得未來說不定要寧王世子繼承大統。”
裴元有些意外,“他們這都敢說?”
岑猛答道,“何止敢說?他們之所以議論此事,那是因為有人都直接寫奏疏勸陛下立儲了。”
裴元無語,“真是找死。”
朱厚照萬念俱灰之下,為大明計,自然會傾向于寧王世子。
但等他打贏了應州之戰后,可就不是那樣的心態了。
只是可惜,那時候不但寧王回不了頭了,滿朝大臣也回不了頭了。
裴元想起一事,有些意外的問道。
“不是說大祀的時候才讓寧王世子參與嗎?”
岑猛答道,“今天是駙馬都尉蔡震、馬誠、崔元他們分祭長陵、獻陵、景陵、裕陵、茂陵和泰陵的日子。”
“禮部怕寧王世子在大祀的時候出了岔子,所以就先讓他跟著長長見識。”
裴元“哦”了一聲。
朝廷的祭祀是件比較麻煩的事情。
像是以往皇帝什么的,在規格上也就是能讓朱家的女婿們去拜一拜。
朱厚照這個天子,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祭拜天地。
按照往年的規矩,等到明天朱厚照要先去奉先殿、奉慈殿去向太皇太后周氏以及皇太后張氏行禮,以示孝道。
行禮完畢之后,朱厚照就要駕臨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的慶賀。
與此同時,命婦們也要入宮去朝賀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
接著,朱厚照就要在奉天殿齋戒三日,表示對天地的虔誠。
之后,還要去南郊再次祭祀天地,回宮之后再次拜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從而完成整個禮儀。
大祀順利完成之后,朱厚照就會在奉天殿大宴文武群臣并四夷朝使,大家開心的吃吃喝喝。
然后就迎來了激動人心的時刻。
朝廷接下來會放十天假,大家好能開開心心的玩耍,有什么事情,等過了上元節再說。
朱厚照把寧王世子叫來司香,就是在這些祭祀場合給他當副手的。
祭壇中的香火不能斷,要有人一直隨時留心更換。
在朱厚照無子的前提下,就特別容易在滿朝文武面前輸出一個強烈的信號。
裴元白天惦記著這事兒,沒想到晚上就等來了李士實。
除此之外,守門的錦衣衛還回稟,說是李士實又帶來了一個年輕人,一起來智化寺上香。
裴元聽了心中一跳,隱約有些猜測。
這特么該不會就是寧王世子吧?
面對自己鐵血盟友,兼大金主的兒子,裴元也不敢怠慢,讓人將他們迎了進來。
果然。
等到剛一見面,李士實就向裴元使著眼色,要他屏退左右。
裴元一時沒顧得上理會,仔細的打量著面前的寧王世子。
那寧王世子面上含笑,也審視一般的看了裴元幾眼。
等到李士實再次重重的咳了一聲,裴元才會意過來,讓左右暫且退下。
等到那些服侍的錦衣衛一走,李士實盡管明知道裴元肯定猜出來了,但還是主動為二人介紹道,“賢弟,這位就是寧王世子。”
又對寧王世子說道,“這就是我時常對寧王提起的裴千戶。裴千戶不但武勇過人,智謀更是出眾。”
李士實為了便于寧王世子理解,倒是想舉幾個相稱的歷史人物。
但是這會兒當著裴元的面兒,他也不好把氣氛鬧得太僵。
那寧王世子聽了微微頷首,注視著裴元。
裴元心道,這家伙該不會等著我見禮呢吧?
不懂事了啊。
于是裴元臉上露出一些尷尬之色,對李士實責問道,“既然是你女婿過來,為何不和我這做弟弟的早說?”
“我這,一時也沒準備什么見面禮。”
寧王世子臉上微微僵硬。
原本信手拈來的一些寒暄之詞都梗在喉中。
李士實人老成精,連忙笑著打圓場道,“沒有外人,沒有外人,大家放松一些就好。”
裴元哈哈了一下,也懶得計較。
畢竟自己起步的時候,仰賴寧王甚多。
不但給了自己很多銀子,就連當時裴元吃不下的霸州賊,也在他那里過了一遍水,又給還回來不少。
要說裴元之所以能夠混得風生水起,韓千戶給他的助力和跳板排在首位,排在第二位的就是這個鐵血盟友朱宸濠了。
裴元看著李士實說道,“來的這么突然,是有什么事情要向小弟交代嗎?”
李士實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寧王世子入京之后,一直忙著在禮部操演,沒得什么空。今天祭祀完事的早,老夫正好帶他來拜會拜會。”
那寧王世子見裴元是這般態度,一時也吃不太準。
從李士實口中聽說是一回事,但他也難免覺得可能有什么夸大其詞。
但是等親眼見到,已經位高權重當了左都御史的岳丈在這小小千戶面前,竟然是這般姿態,這種直觀的感受,終于讓他開始重新看待眼前這個小小千戶。
裴元也很給面子的看著寧王世子贊了一句,“果然是佳客。”
隨后示意道,“里面請。”
說著當先在前帶路,進入了正堂之中。
寧王世子和李士實對望了一眼。
裴元稱寧王世子為佳客,顯然是打算以主客之禮來對待。
寧王世子悄聲對李士實道,“不是說他要投奔我們寧藩嗎?怎么態度如此倨傲?”
李士實也悄悄回道,“這次帶你過來,就是讓你見見這個人,有什么事我們回去再說。”
兩人進了堂上,果然見裴元已經在主座上坐定。
李士實拉著那寧王世子,一起去客座上坐下。
裴元也不和李士實兜圈子,直接問道,“上次我說的事情,寧王那里考慮的怎么樣了?”
李士實聞言道,“這次過來,順便也要解決這件事情。”
“寧王已經答應,可以向朝廷進言,去山東解決德藩的問題。”
說著,李士實拿出一封奏疏樣的文本,向裴元一示意。
裴元也不下去接,狀若隨意的說道,“說說就行。”
李士實只得悻悻的看了寧王世子一眼。
寧王世子心頭有些不喜,但還是起身將那奏疏拿了,放到裴元的桌案上。
剛才還說“說說就行”的裴元,一點也沒不好意思的從桌上將那奏疏拿起,翻看起來。
李士實見裴元仔細看著,在旁說道,“寧王說,讓我拿來給你看看。還特意讓人囑咐我,若是你點頭,等上元節過完了就把奏本遞上去。”
裴元一邊看著一邊隨口道,“不想寧王竟然如此看重裴某,裴某真是感激涕零,無地自容。”
寧王世子看著裴元的毫無誠意的樣子,不由有些干瞪眼。
李士實倒想說一句。
那還不是因為寧王怕你坑他?
寧王的奏疏中,主題思想說的是,最近宗室子弟越來越多。許多人都巧立名目,盤剝百姓。
他作為朱家人,對此很是不恥,愿意出手教訓教訓那些宗室敗類。
——“近來宗枝日繁,多以選用儀賓、點校、校尉為由,巧索民財,肆其橫暴。請降旨痛懲前弊。其有怙惡不悛者,許臣擊治。”
說完大方向之后,朱宸豪還把問題具體到了淮王。
然后特意點了點那些容易刺激朱厚照神經的內容,表示這樣不知感恩的狗東西,他朱宸濠必定面唾之。
裴元看完,滿意的點了點頭。
基本上他上次和李士實說的那些事情都談到了。
山東的事情,朱宸濠不好主動入局,但是他作為名聲很好的宗室賢王,教訓同在江西的淮王,別人也說不出什么。
而且和淮王這樣不知感恩的家伙劃清界限,也是在變相的示好朱厚照。
——你放心的死就是了,我們寧藩的人可干不出那種破事兒。
裴元將奏疏合上,放在桌案上,“這樣寫就行,問題應該不大。”
李士實見裴元這般,只得無奈的再看了看寧王世子。
寧王世子越發不爽起來。
只是案上擺著老子的奏疏,他們不能不拿走。李士實好歹也是他的老丈人,他一個藩王世子又不是太子。
于是寧王世子只能悻悻的又上去將那奏疏拿下來。
李士實的目光追隨寧王世子,將那奏疏取回來,目光再次看向裴元,口中的語氣也認真了不少。
“這次老夫把世子帶來,還有一個原因。世子司香的事情已經引來不少關注,老夫也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壞事,不知道千戶有沒有什么賜教的?”
裴元聞言目光動了動,隨后問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李士實也不隱瞞,“若是能借機讓朝野關注到世子,自然是一件好事,但老夫也擔心好事多磨,怕再節外生枝。”
說著,李士實感嘆了一句,“就是因為心里吃不準,這才特意來問問。”
裴元聽了,心里的滋味著實古怪。
如果雙方還像之前那樣有著共同利益,且彼此信任的話…
李士實見裴元遲遲未答,奇怪的問道,“賢弟?”
“嗯?”裴元回過神來,隨即輕咳一聲,“想起了一樁事情。”
李士實明白,裴元不會在這種時候廢話的,于是直接問道,“那賢弟就說來聽聽。”
裴元說道,“大都憲是科舉正途出身,想必也對左傳了如指掌。”
“左傳中曾經有這樣一個故事。”
“說是新筑人仲叔于奚救了衛國重臣孫桓子,讓孫桓子得以免于一死。之后,衛君要賞賜仲叔于奚封地,結果被仲叔于奚謝絕封地,轉而請求在朝見衛君時,能夠用諸侯一樣的曲懸、繁纓之禮。”
“衛君對此十分高興,就答應了仲叔于奚的請求。”
裴元說完這個故事,繼續道,“孔夫子聽說此事后甚為惋惜,認為還不如多給他些封地把他打發了呢。”
——“這就是所謂的,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
李士實聞言若有所得。
裴元繼續道,“若是衛君以諸侯之禮接待一位大夫,要么這位大夫在衛人心中的地位,就變得和諸侯一樣。要么衛國就會在世人眼中,變為禮崩樂壞之國。”
“這是因為,這些禮器與名分,代表的是眾望所歸,人心所向。”
裴元說著,目光注視向寧王世子,“世子能在天地大祀的時候司香,這是陛下把‘器’與‘名’,雙手交到你的手上,你又有什么值得疑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