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世子聽完有些激動起來,他強自矜持,覺得該說點什么。
又覺得似乎應該謙恭,卻還怕被人輕視小看。
許多念頭在心中亂竄著,讓他微張了下嘴,卻沒說出口。
隨后他看向寧王陣營中最足智多謀的李士實。
卻見李士實正在對著裴元頻頻點頭。
寧王世子:?
不是。
我親愛的老岳丈,你不是一直自詡是江西姜子牙嗎?
怎么這會兒這么讓人充滿了不信任感。
寧王世子再一回頭,卻見那裴千戶身子微微前傾,迎著李士實那篤定的目光,喻示一般說道,“現如今陛下無子,不少宗室只是動了心思,卻還未付諸行動。”
“若是寧藩搶占先機,那么天下人的目光,都將注視在寧藩身上。”
“所以寧藩應該趁著這個機會,設法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情,世子也該趁機結交更多的公卿大臣,在某種程度上造成既成事實。”
“因為此時此刻,世子手上正好有天子給予的‘器’與‘名’。”
“所謂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等到以后,若是江山社稷沒人可以托付,天下人自然而然的就會想到世子。”
寧王世子又將目光看向李士實。
卻見李士實聞言,略有些擔憂的說道,“千戶此言雖然在理,但是老夫擔心會激怒陛下啊。上次的時候,陛下可是被朝臣逼迫的大發脾氣,咱們這樣做,不會出問題吧?”
寧王世子微微松了口氣。
之前他的擔心有些多余了。
李士實能問出這樣的話,顯然說明這位江西姜子牙仍舊有著理性的思考。
可是再想到,即便如此,李士實仍然連夜帶自己前來請教這位裴千戶,又顯出這位裴千戶,似乎更加不凡。
裴元聞言笑了笑。
“所以我才說這件事,事不宜遲啊。”
裴元說完,向李士實解釋道,“當今陛下是一位極聰明,又非常富有自主想法的人。這一點左都御史應該不會反對吧?”
李士實聞言,點了點頭。
別的不說,當初劉瑾變法搞出的那些條目,能讓滿朝大臣找不到太多反對的地方,只能攻擊這老太監想要造反,就可以說明朱厚照確實是很有兩下子的。
不夠聰明遠見,又沒有自己的邏輯的話,怎么能做到這一點。
裴元繼續說道,“異色龍箋,加金報賜這樣的規格代表什么,想必也不需要我贅述了。”
“我可以明確的說,陛下這次讓寧王世子入京司香,其實就已經有了讓世子繼承大統的想法。”
李士實臉上露出喜色,情不自禁的和同樣臉上狂喜的寧王世子對望一眼。
裴元說道,“陛下這樣做,顯然是經歷過深思熟慮的。”
“至于理由是什么嘛…,你們也不需要知道。你們只需要知道,寧王世子是陛下經過了多方權衡,選出來了最好的那個結果。”
說著,裴元看向了寧王世子,“也就是說,這是陛下對你印象最好的時候。選出你來,也是他不得不為的最終結果。”
“所以本千戶認為,就算你們現在做的稍微出格一點兒。那比起重新再選一人,再次接受朝野的非議,恐怕陛下也會更傾向于接受你們的那點小動作。”
“如果你們不信的話,可以稍微試探一下,看看天子的反應,然后再給出最后決定。”
裴元對自己的這番說辭還是比較有信心的。
在過去的兩年,小王子已經多次攻擊了西線,并且屢屢能輕而易舉的全身而退。
西線各鎮的兵馬,面對達虜的入侵,幾乎都是固城而守,一直等到達虜劫掠的盆滿缽滿撤退的時候,才出來象征性的追擊一下。
這幾次順利的入侵,已經讓小王子的野心迅速的膨脹起來。
前些日子,代王以及大同鎮的總兵、巡撫、鎮守太監,已經向朝廷急奏,說達虜小王子擁眾聯營,意圖大舉進犯大同一線。
前幾天兵部主持朝議的時候,也覺得這件事十分棘手。
現在中部防線的各鎮不相統攝,朝廷要穩住大同防線,甚至組織各鎮兵馬反擊,必須得派去有足夠能力,能使喚的動各鎮兵馬的總制都御史。
不然的話,很可能會重蹈西線的覆轍。
只是這番話,也不過是兵部把問題甩出來,借機推脫而已。
大同邊鎮積重難返,除非陸完親自去前線掛帥總制,不然的話,想讓這些擁兵自重的各路兵馬去和達虜血拼,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些武將們為了穩固自己的權勢,已經把朝廷的軍屯和銀子貪了,用來養自己的選鋒家丁。朝廷本身的鎮兵,被搞得缺糧缺餉、人心渙散,早就爛的不成樣子了。
這些武將們現在根本不怕朝廷讓他們滾蛋,只要他們的選鋒家丁在,就不怕朝廷不用他們。
如果他們去和敵人血拼,別人卻安穩地做壁上觀。
到最后他們的兵馬打沒了,還要治罪。
那些作壁上觀的,運氣差點兒,混個戴罪立功。運氣好點兒,說不定朝廷還要給出好處拉攏。
達虜就算沖進大明劫掠,那么大的大明,又亡不了。
所以誰愿意去做那個頂在前面的傻子?
大同、太原一帶,很可能會像陜西、甘肅那樣,直接在各處龜縮起來,任由達虜進入大明劫掠。
在都不想打的情況下,這個策略很難說是優是劣。
這些各鎮的兵馬不肯出來野戰,小王子也不會浪費寶貴的兵力去攻打堅城。有這些后患在邊鎮上釘著,小王子劫掠的時候也不敢太過深入。
只不過…,要付出代價的卻是大明百姓。
北方防線中最麻煩的地方還在宣府。
宣府是北京重要的門戶,原本有能戰的兵馬九千人,結果調到河間、大同以及京師協防的就有七千人。
宣府本鎮那么大的一片防線,現在只有千余老弱士卒。
萬一小王子膽子肥一點兒,不去打劫掠山西,而是向著北京城沖一沖、試一試,說不定不用到嘉靖時代,達虜又要重臨北京城下了。
如今局面敗壞成這個樣子,裴元有很大的把握,朱厚照必然還會像歷史上那樣,親自去前線督戰。
照子哥都已經連后事都考慮好了,又怎么可能會在意寧王世子那些小動作呢?
說不定他還會對此有些欣慰,也能更加心無旁騖地投入到北方的戰爭中去。
李士實見裴元說的這么篤定,頓時心中一寬,口中道,“既然如此,老夫心里就有數了。”
說完,向寧王世子示意了下,“老夫有些私事要和裴千戶談,你去前面佛殿里燒幾株香,為我大明祈福吧。”
寧王世子雖然還想聽聽,但也只能點頭道,“那就有勞岳丈了。”
裴元倒是客氣的起身相送,被寧王世子識趣的勸止。
等寧王世子出了正堂,裴元卻依舊走到門前,向著他的背影看了會兒。
李士實也過來,在旁問道,“千戶,你覺得他怎么樣?”
裴元玩笑的說道,“你女婿?眼光不怎么樣嘛,不如選我。”
李士實揣起手,沒接這話。
裴院又給出了一個略好些的評價,“看著馬馬虎虎。至少中規中矩。諸臣應該是滿意的。”
李士實也笑了笑,“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
說完,李士實回到了他的桌旁,將那奏疏拿起來塞入袖中,“我也該走了。”
裴元有點意外,“你就為了問這個?”
李士實卻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想說什么,又搖了搖頭。
最后說了一句,“走了。”
李士實終究和旁人不同,裴元給了面子,一直送他去了中院的佛堂,接了寧王世子。
又送去門外。
等到李士實的馬車轆轆而去,裴元看著,也是心有感觸。
他輕聲喃喃道。
“朱厚照是做好準備了,可別人還沒做好準備呀。”
“你們,又做好準備了嗎?”
裴元回去之后,提筆向焦芳寫了一封書信,詢問他對左都御史的位置感不感興趣。
裴元個人估計是夠嗆的。
焦芳曾經作為內閣首輔,全力支持劉瑾和劉瑾的變法。
一直到劉瑾倒臺前的幾個月,焦芳才和劉瑾決裂,直接致仕跑路。
到現在為止,仍舊有不少朝臣不依不饒的要求追究焦芳的責任。
左都御史乃是風憲官,是朝廷道德楷模的象征。
就算裴元愿意給,也能幫著焦芳運作上去,但是就算以焦芳的臉皮之厚,恐怕也不敢坐這位置。
裴元這純屬閑來無事,逗老頭玩兒。
第二天一早,裴元從睡夢中醒來。
正德八年了啊。
以裴元的身份地位,還不夠資格去向天子朝賀。
裴元的本職官是屬于南京的官兒。
他在北京城中連個直屬的管理部門都沒有。
理論上,他有朱厚照的特旨吩咐,又有錦衣衛持象牙腰牌的特殊身份,是可以隨時求見朱厚照的。
但事實上。
只要沒什么正經事兒,以他這小卡拉米的身份和照子哥仍舊八竿子打不著。唯一能在業務上對他這錦衣衛進行指導的,居然是禮部的一些衙門。
是以裴元回京這么久,也沒人向朱厚照回報過,他也沒和天子打過照面。
別人的小長假還要等到大祀完成之后。
裴元的小長假現在就已經能開始了。
很快,已經提前醒來的焦妍兒就推門進來,幫著裴元收拾停當。
到了前院。
院子里已經滿滿當當的擠了前來拜年的千戶所的徒眾。
除了喜氣洋洋的云家父子,蕭通,陸永等人。
裴元還在人群中瞧見了程雷響,以及鄧亮和曹興這兩個指揮使。
裴元見到很是開心,向三人招了招手。
三人連忙湊過來,向裴元恭賀著新年。
裴元笑問道,“你們今天怎么有空來我這里,不怕有人查辦你們嗎?”
程雷響嘿嘿笑道。
“要是以往,屬下也不敢這么明目張膽。可是這會兒,管著我們的山東按察副使,不是正在停職待參嘛。”
“要不然,這會兒我們三個現在就是在他家里獻殷勤了。”
裴元聽了也不以為意。
天津兵備就是歸人家管著,真要這時候還不靈醒點兒,那豈不是自找麻煩。
他們把事情辦砸了,損失的還是裴元的利益。
程雷響還說了一句,“陳頭鐵他們兄弟兩個現在都在南邊盯著,一點兒也不敢松神兒。兩人都送了禮物,托我給千戶捎過來。”
聽程雷響提起南邊的事情。
裴元倒是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兒。
他也不背著鄧亮和曹興,稍微壓低了一點聲音詢問道,“你也管著運河,可知道南邊往年都是什么時候開始向外大量發買棉布?”
天津三衛有一項重要的職責,就是管著大運河的最北段。
除了保障運河上的安全,還要出一定的人夫,在水淺的時候幫著拉纖。
這三衛的大小武官稍微能撈點油水,但也很辛苦。
程雷響聞言答道,“按照以往的慣例。棉花在收成之后,一兩個月就會大量的開始織布販賣。”
“今年山東這邊亂成這樣,很多商人還沒敢摻和這邊的事。”
“千戶也知道,現在要做生意,多少要和官面打交道。朝廷現在查山東案查的緊,不少人都怕被牽連進來。”
裴元大致有些明白了,因為很多官員現在被抓了起來,那些之前利用官商勾結得利的豪商,不敢在這時候摻和進這爛攤子。
在事情出結果之前,自然有些風聲鶴唳,所以那些商人才遲遲沒有北上。
裴元想了一下,對程雷響說道,“山東案應該很快會有個結果了。你讓陳頭鐵盯著運河,等到春季開河之后,只要發現有北上運送棉布的船,就全部給我燒掉。”
裴元對山東的局面掌控越來越深,正好趁著這次機會,把產業結構理順起來。
棉衣的銷售牽扯到他打通朝鮮和日本商路的成敗。
如果朝鮮和日本的商路不能打通,單純靠著遼東的木材,很難捆綁太多的人口。
只有把山東、遼東、朝鮮、日本打造成一個有序的經濟循環,才能形成一個強力的政治經濟體,讓裴元也成為大明政治的一個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