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錢進仔細講解。
老頭是個老泥瓦匠,叫張厚德,今年66歲了,是大柳樹公社張家旺大隊的著名老匠人。
此人解放前就在省城有名的裕泰營造廠當過學徒,跟著師傅修過教堂、蓋過洋樓,一手“清水墻”的絕活在十里八鄉都出名。
錢進低聲問:“什么叫清水墻啊?”
張厚德急忙說:“俺這里的俗話,就是砌墻的時候不用抹灰,磚縫一樣勾得筆直漂亮。”
錢進詫異。
還有這么漂亮的本事?
干部繼續說,老漢家里困難,老伴常年生病,兒子殘疾,就指望他這點手藝活貼補家用。
可農村家家戶戶沒錢,起不了新房甚至都修不起老房子,他這手藝在農村是明珠暗投。
即使平日里誰家要給房屋修修補補,也頂多管工匠吃頓飯,確實沒閑錢給工錢。
這樣明明張厚德老漢有一手好本事,家里日子卻過的苦。
此次聽說能進城吃商品糧、拿固定工資,是他改變全家命運的唯一希望,所以他趕緊來了。
結果他來的也晚了,加上民兵一看他年紀不符合標準阻攔了他,最后老漢絕望,蹲在公社政府門外哭,讓這干部給遇上了。
干部低聲說:“錢指揮,您要是瞧得起我,我也愿意給張師傅擔保,他的手藝、他的人品、他的身板,都是沒得說。”
“我們公社禮堂那面山墻,就是55年他帶著人砌的,多少年了,一點縫沒有,結實著呢,所以我覺得他這個情況比較特殊,特意帶他過來向您做個說明。”
錢進想了想,問道:“同志我記得您是姓常?”
干部說道:“對,常住海,我是大柳樹公社民兵大隊的副隊長,部隊轉業下來的戰士,我立過三等功,在戰場負過傷。”
“說這些,我不是要自吹自擂,是想說明我不是個沒譜的人,我給張師傅擔保,絕對是因為我知道他能行,他是市里頭搞建設需要的人。”
然后他看了看老頭,嘆了口氣:“就是年紀大了一點,不過他身邊是沒問題的,79年還來給公社修過會議室呢。”
錢進饒有興趣的看向常住海,問道:“你們倆怎么過來的?”
常住海說:“我騎著自行車帶他過來的。”
錢進問道:“我看你腿不太好?”
常住海不明白他問這個干嘛,有些尷尬的扶了扶右腿:“膝蓋被流彈打掉了,不過不妨礙騎車子。”
錢進又問道:“你想不想去城里干?別在公社當民兵了,我給你在我單位找個班,怎么樣?一樣帶編制,待遇肯定好的多。”
他現在是核準委的老大,要安置幾個人進單位上班,太輕松了。
但是他不是真要把常住海留在核準委里。
這個常住海是個人才。
剛才處理亂局果斷勇猛,為人又有同理心、同情心,能下決斷又有擔當,這是個很好的管理人才!
他在勞動突擊總隊很缺這種人才。
于是錢進就想把他弄到自己手下去管突擊隊員,他肯定適合。
而且他知道,以后勞動突擊總隊肯定會發達,常住海去了當管理層,這未來比在鄉下光明的多。
常住海下意識撓頭。
我也沒打算毛遂自薦啊。
此時有幾個被選上的大柳樹公社戶籍的泥瓦匠圍上來,他們多少都跟張厚德學過手藝:
“張師傅是俺師父,錢指揮,他手藝好,人也好,是個好手藝人。”
“錢指揮我說實話,張師傅不是俺師傅,但是我跟俺弟弟都跟他干過活,他干活時候從不藏私,教導俺兩兄弟學手藝,您就收下他吧,他會帶徒弟…”
“是,錢指揮,俺仨可以擔保他,他要是干不動重活,俺替他干,保證不耽誤事…”
錢進說道:“這樣,張師傅你先留下,我找個人考察一下你的技術,過關了,咱們再商量后面的事。”
張厚德老眼里頓時流下淚水,趕緊點頭:“沒問題,沒問題,你隨便指使我就行。”
錢進還是更多的關注常住海,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人才:“你跟我去市里干吧,信我就行了,我肯定給你能謀一個好前程。”
“我信任您,錢指揮,我看過很多關于您的介紹,有報紙上看的也有聽人家說的,我信任您,但我…”他低頭看了看右腿。
“其實我是個殘廢人了。”
錢進笑道:“你是個殘疾,但絕不是殘廢!你信我,那就回單位跟你們領導說一聲,我回了市里立馬給你下調令…”
“那我能不能問問,叫我去干啥?”常住海忍不住問道。
錢進說道:“先去掃地干活,然后,負責給我帶隊伍。”
“勞動突擊隊!”常住海下意識說道。
錢進笑了:“嘿,你知道我管著勞動突擊隊的事?”
常住海點頭:“其實我有戰友復員回城里后,就加入了勞動突擊隊,他是五臺山路的,說是跟你們很近,他非常佩服你。”
錢進一拍手:“巧了,我起家的泰山路就跟你戰友的五臺山路是鄰居路。”
“你猜得對,我要讓你管勞動突擊隊的一些事,如果你這個戰友也是人才,到時候你們倆都進管理層,給我好好管那幫知青。”
常住海放下心來,重重點頭:“成,錢指揮您說啥就算啥。”
然后他又高興的笑了起來:“做好事就是有好報啊,我本來只是看張師傅可憐,決定送他過來找你看看有沒有特例,結果我自己成了特例。”
錢進想起張厚德的事,去看考驗。
老吳給他進行考察,沖他一個勁點頭:“這老師傅真行。”
空地上有些紅磚和一桶和好的砂漿,這都是之前考驗泥瓦匠們用的東西。
張厚德此時還在干活。
他挽著袖子,露出了布滿老繭和青筋的手臂。
只見他一手拿瓦刀,熟練地鏟起一坨砂漿,均勻地抹在墊好的磚塊上,然后另一手拿起一塊新磚,“啪”地一聲穩穩按上去,手腕輕輕一抖,擠出的多余砂漿被瓦刀利落地刮掉。
動作行云流水,精準利落。
此時已經砌好幾十塊磚了,磚縫橫平豎直,灰漿飽滿均勻,如同用尺子量過一般。
最后,他用瓦刀尖在磚縫上輕輕一劃,一道漂亮的“凹縫”瞬間成型,干凈利落。
“好手藝!”老吳忍不住低聲贊嘆。
錢進點點頭,心中已有決斷。
他走到張厚德面前,說道:“張師傅,你手藝過硬,我信,但年紀確實大了。”
老漢頓時嘆了口氣。
錢進笑道:“這樣,我們建筑大隊還是破格錄用你,但崗位調整一下,不安排在一線砌墻,做技術指導和質檢員。”
“后面你負責帶徒弟,檢查砌筑質量,工資待遇按標準給。但有一條,你這身體吃不消了要及時說,千萬別硬撐。”
錢進怕老同志在自己工地上出事。
到時候好心就要辦壞事了。
張厚德此人感情很是充沛,聽完以后老淚縱橫,深深地向錢進鞠了一躬。
錢進扶起來,訕笑道:“鞠躬就免了,感謝是可以的,我確實給你走了特例。”
張厚德握著他的手哽咽的說:“謝謝、謝謝錢指揮!我一定好好干,你叫我帶徒弟,我把渾身本事都教出來,一定把徒弟帶好,也給你把質量關把好…”
錢進其實不太想破例錄人。
因為底線這東西一旦破了,那很多事就沒法辦了。
此時他破例錄用一個人,那么就有十個人想被破例錄用。
果然,破格錄用張厚德的消息,像一陣風傳開。
那些落選的匠人仿佛看到了最后一絲希望,紛紛涌上來求情。
錢進堅持原則,除非是本事特別厲害的,或者是之前符合條件但沒得到消息的,否則大部分婉拒了。
但就在這時,馬從力悄悄拉住了錢進。
他也是泥瓦匠。
錢進估計他想找自己走后門,兩人關系很熟,他不好拒絕,就搶先說:“我給你找了個好師傅,你進城以后給我好好學…”
“好好,”馬從力滿口答應,然后繼續莽,“錢指揮,我想給你推薦個人,也是個厲害人。”
錢進無語的看向他。
結果他嘿嘿一笑:“默許了?那我給你介紹一下。”
“我介紹的是俺們隊住西頭的馬木匠,馬棚子。”
“他解放前被抓過壯丁打小鬼子,在工兵營當過隨軍木匠,后來跑回來了。”
“他的手藝絕對厲害,而且他是個全才,不光木工活好,砌墻、抹灰、做防水,樣樣精通樣樣會,我的泥瓦匠手藝,起初就是跟著他學的。”
“另外他還會、還會那個,呃,俺全公社就他會——哦,叫什么混凝土澆筑。”
“俺公社72年修水渠,那涵洞就是他帶著人給支模板、打混凝土弄的,結實得很,一點沒漏。他人品也沒得說,就是命不好…”
本來他不打算給馬從力這個面子的,但“混凝土澆筑”這個詞,讓他心頭一動。
這確實是當時農村極其罕見的技術。
甚至別說農村,就是城里他組建起來的那支建筑隊,里面都沒有懂混凝土澆筑的。
而建筑大隊未來要發展,要承接更復雜的工程,懂混凝土技術的人才太寶貴了。
錢進問道:“他怎么會這門技術?”
馬從力訕笑道:“就是打小鬼子時候學的唄,他當時修過打小鬼子的碉堡,然后學會了澆筑混凝土什么的。”
“人呢?帶來看看。”錢進看看天色說道。
此時他們已經到了最后一站大王公社,所以只能派車去接人。
越野車奔馳,馬棚子被帶來了。
這人看起來情況跟張厚德差不多,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看起來六七十歲了。
他身材瘦高,背有點駝,大冷天也穿著一身打補丁的舊軍裝,凍的耳朵手上都有瘡。
錢進見此脫下棉衣讓馬從力給他穿上。
馬棚子沒道謝,他趕緊往后退,期間低著頭、眼神躲閃,很明顯的帶著一種長期壓抑形成的卑微和謹慎。
馬從力摁住他,將棉衣給他穿上了,然后笑著對錢進說:“他是狗坐轎子往下蹦——不識抬舉,其實他真的老有本事了。”
“俺隊里還有大隊公社平日里不敢招呼他,但有大活、大事還真得靠他,他有那個本事。”
“再就是你看他挺老的吧?其實年紀沒超出你的要求,他不到六十!”
錢進詫異的問:“馬棚子同志,你不到60?”
“五、五十五六。”馬棚子含糊的說。
錢進沒多問過去的事,直接讓他現場展示手藝。
馬棚子拿起工具,干活確實利索。
他先是用斧子和鋸快速加工出一根帶榫卯的木構件,動作精準利落。
接著又拿起瓦刀,砌了一段磚墻,手法老道,絲毫不遜于專業瓦工。
錢進連連點頭:“嘿,有這樣的人才你們隊里怎么沒給推薦?馬從風呢!”
馬從風也是個泥瓦匠,這貨不干生產隊隊長了,也要跟著隊伍進城。
馬從力拉了錢進一把,幫兄弟做了解釋:“俺哥不想給你找事,他解放前被抓過壯丁——你明白我意思,我是覺得你錢指揮辦事最公道,只看人才不看別的,所以才敢跟你說。”
此時馬棚子也來信心了,問道:“這里有水泥有粗骨料細骨料,就差點摻和料了,要我調點混凝土料出來?”
錢進說道:“不用調了,別浪費公社水泥了,你說說吧,調混凝土是怎么回事?”
馬棚子給他口頭講解。
講解了水灰比、塌落度控制,提到了什么振搗密實之類的詞。
錢進聽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這樣他主動跟馬棚子握手:“馬棚子同志,你的手藝,我看到了,很好,建筑大隊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馬棚子猛地抬頭看他一眼,又低下頭使勁說:“愿意,我做夢都想進城里去。”
他想去個沒人知道他過去的地方,因為他自認有一身好本事,但就是得不到施展,一直郁郁不得志。
“好!”錢進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拾東西,跟隊伍走!”
最后他統計了一下名單。
后面又特招了八個人。
一百零八將!
縣里為了表示對市里工作的支持主動派了卡車,兩車塞的滿滿當當:
盡管錢進說了,去了市里會發鋪蓋卷和勞保用品有福利待遇。
可樸實的農民們秉持著窮家富路的想法,還是帶上了家里能帶的行李:
打補丁的被褥、棉衣棉鞋、包袱箱子,還有用布包裝著的吃飯家伙,另外有些人還用尿素袋子裝了一袋子的玉米餅子。
懷揣著對城市生活的憧憬和對新工作的期待,他們在公社干部的歡送下,坐上了開往海濱市的卡車。
也是開往未來的開車。
錢進這邊也看到了未來,建筑大隊在政策破冰和嚴格程序下終于誕生了,現在又終于擁有了堅實的技術骨架。
卡車駛過坑洼的土路,駛上平坦的柏油馬路。
路兩邊逐漸出現成排的磚瓦房、蘇式風格的辦公樓、冒著白煙的工廠煙囪,夜幕降臨,更有路燈亮起來…
這一切對常年生活在農村的匠人們來說,既陌生又新奇。
他們扒著車幫,貪婪地看著窗外的景象,臉上寫滿了興奮。
此時倒是沒有什么忐忑或者緊張了。
畢竟不是一個人進城,是一群鄉親進城,而且前面還有錢進的越野車帶隊。
馬從力在車上搞怪的喊了一聲:“咱這像不像軍車?軍官坐小車在前面領路,咱當兵的在后面塞了滿滿一車?”
“沒有槍啊。”
“但家伙什可不少,還有被褥干糧咧…”
卡車最終停在了培訓學校。
里面有宿舍有床鋪。
匠人們有些拘謹地跳下車,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新環境。
錢進提前打電話安排了徐衛東帶著一些隊員過來幫忙分宿舍。
他則帶人去打開了雜物間,里面被褥和福利品夠多,是他以前買了拿出來為了大部隊準備的東西。
學校宿舍很簡陋,但干凈整潔。
紅磚地面,白灰墻面。
每間房約20平米,靠墻放滿了上下鋪的木架子床,全是實木質地,絕對結實,宿舍只在中間留出個過道。
床上鋪著嶄新的草席,墻上釘著幾排掛衣鉤。
雖然擁擠,但比他們想象中農村大通鋪強多了!
“這床嶄新啊,嘿,松木床啊,真結實!”
“誒爹啊,你住我下面,你腿腳不方便了別爬上去了…”
“這地方比咱家強多了,咱現在也住上帶電燈的屋子了…”
“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現在有電燈了…”
錢進回來說道:“也有電話,就在前面的校長辦公室里,誰家里有急事,那就給公社打電話。”
匠人們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笑容。
等他們安頓好行李,錢進把大家召集到宿舍前的空地上:
“同志們,進了城,就是建筑大隊的人了,大隊不會虧待大家!”
“還是那句話,我錢進許諾的東西呢,一定會做到,但是!”
“我錢進提出的要求,你們也必須得做到,否則別怪我不講情面往后清人!”
“好了,大家舟車勞頓了一路,今天不強調太多事了,就是一個別打架、別隨地亂小便也別隨地吐痰,行吧?”
眾人七嘴八舌的喊:
“準行。”
“誰那么干誰是狗。”
錢進點點頭,招呼他們去雜物間:“走了,跟我去發福利品。”
徐衛東帶領的工作人員開始有條不紊地往外分發。
全是好東西,徐衛東看的都眼饞:“錢老大你從哪里弄的這么多睡袋啊?真好,給我也弄一個唄。”
錢進斜睨他:“你也要過來住?你也要進建筑隊去干活?你也準備風餐露宿?”
徐衛東想了想。
還是放不下即將進入家里的嬌妻。
卷成團的保暖睡袋確實是好東西,農民們壓根沒見過這東西,還是有幾個退伍兵匠人打開后搞清楚了:
“噢,這是睡袋啊,我當兵那會聽當官的說,美帝國那些少爺兵就用這個,老好了…”
“絕對好,真厚實,真暖和,你們摸摸,多軟化,是不是?”
“真發給咱啊?扣不扣工資啊?這東西,多好啊,嶄新啊,咱這輩子還沒用上這嶄新的被褥呢,這下子可好,一來來一套!”
捧著厚實嶄新的棉睡袋,好些人還搞不清楚這東西怎么用:
“到底是被子還是褥子?怎么跟個棉布袋子似的?”
懂行的匠人教導同伴:“打開,整個人鉆進去…”
“噢,明白了,就像是自己滾了個被窩!”匠人們這才恍然大悟。
錢進還給配了暖水袋。
這是普通的深紅色橡膠暖水袋,屬于經典款了,帶螺旋蓋,從九十年代開始比較常見,但在1981年絕對是高檔貨,冬天在百貨大樓能占據C位,在農村罕見。
農村晚上要取暖,基本上就是人手一個掛吊水的瓶子。
“晚上灌上熱水,塞被窩里,暖和一晚上。”突擊隊隊員示范著,同時補充,“一定小心別被燙傷啊,這東西可熱乎。”
匠人們拿到后輪流看,看稀罕。
帶栽絨領子的棉服又暖和又干練,褲子是厚棉褲,二者是一套,上面都印著“勞動光榮”四個大字。
另外保暖防滑水靴、帶護耳的棉帽子,統統是一人一套。
甚至錢進還給他們準備了洗漱用品:
一個印著紅雙喜的搪瓷臉盆,一個同款搪瓷茶缸,一條白毛巾,一塊燈塔肥皂,一支中華牙膏,一把牙刷。
這就不是商城出品了,都是錢進通過關系采購的。
他沖一行人吆喝說:“都得注意衛生啊,在城里不比鄉下,必須得把個人衛生搞好了。”
“洗臉刷牙洗頭,這都是每天必須的事!”
馬從力問道:“啊?每天還得洗頭啊?這大冷天不得吹感冒了?”
馬從風從后面踹他一腳:“就你嬌貴。”
錢進說道:“在屋里擦干頭發,出門戴上棉帽子,這怎么會感冒?”
其他匠人紛紛點頭:“對對對。”
“錢指揮怎么說咱就怎么做。”
“以后可別叫錢指揮了,叫錢總,錢總隊!”
現在錢進說什么,他們都說好都說對。
因為給的太多了,太好了!
匠人們看著手里捧著的這些福利品,一樣樣嶄新實用,是農村結婚都見不到的好東西,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尤其是從帽子到鞋子配了一身,很多人一輩子都沒穿過這么厚實、這么新的衣服。
而且這還是工作服。
對于農民來說,跟城里端鐵飯碗的工人一樣能夠有一身所謂的工作服,這可太驕傲了。
放在21世紀,就是一身飛行員防靜電服也比不上!
甄家爺們湊在一起心花怒放。
多數人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馬棚子默默地把棉帽子戴在頭上,護耳放下來,一股暖意瞬間包裹了耳朵,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福利品發完,更大的驚喜還在后面。
錢進讓人推過來平板車,上面蓋著帆布。
“掀開!”
徐衛東一聲令下。
帆布掀開。
下面整整齊齊碼放著嶄新的工具,并且都按照工種進行了分類擺放。
木工組那邊,嶄新的框鋸,大鋸、小鋸齊全,刨子一溜好幾個。
甄大鷹拿起來比劃著說:“長刨、中刨、短刨——師傅,這是什么啊?”
“那叫線刨,真全乎啊。”甄開來贊嘆。
他拿起一套鑿子看。
平口、斜口、圓口、半圓口,洋洋灑灑一套十來個呢。
其他至于斧頭、木工錘、墨斗、角尺、卷尺…
琳瑯滿目,型號尺寸非常齊全。
瓦工組的家伙也多,錚亮的瓦刀分為大小號、抹子、壓子、灰板、線墜、靠尺、磚夾子…
馬從風拿起一根兩米長的靠尺很震驚:“城里人的家伙什就是好啊,大力你趕緊看看,這家伙,嘿,鐵的!”
“這叫鋁合金。”馬棚子說,“不是鐵,它更輕快但一樣結實耐用。”
馬從風恍然的點點頭。
他伸手試了試,笑道:“是更輕快。”
此外還有大錘、鋼釬、撬棍、洋鎬、鐵鍬等重工具。
甚至錢進還準備了管鉗、扳手、螺絲刀、電工刀、測電筆等。
總之,建筑工程隊的基礎拉起來了。
馬從力抹著鼻子上來問:“錢總,這東西都是?”
“都是給大家伙準備的,”錢進大聲說,“是建筑大隊配發給你們的,是你們吃飯的家伙,然后不是公用啊,大家按照小組分一套,小組內共用。”
“所以大家要愛惜,要保管好,這東西不是隨便能買到的,都是咱市府為了支持咱們建筑大隊工作特批的,一個蘿卜一個坑…”
匠人們沸騰了。
他們像孩子看到心愛的玩具一樣,呼啦一下圍了上去研究起來:
“這刨子好,真輕,鋼口真好!”
“師傅你看這個瓦刀,多厚實!你試試,趁手不?”
“這是水平尺?師傅,這是不是你說的水平尺啊?你看看這里面帶氣泡,噢,就是用這個氣泡看看水平不水平?”
“乖乖,這輩子沒用過這么好的家伙事兒,政府真好…”
沉默寡言的馬棚子一直對那2米長的鋁合金靠尺愛不釋手,有了它,砌墻找平就方便多了。
夜色越來越深,寒風漸起。
錢進監督,讓匠人們分組選了組長,又在組長里選了隊長,然后出來領了各自組里的家伙。
人民食堂的周一行趕到,問錢進:“錢總,什么時候開飯?”
匠人們早就餓的前腹貼后背了,一直等著這句話呢。
錢進說道:“現在就開飯吧,各自回宿舍吃飯——還是那句話,注意衛生啊。”
“馬從力,你去燒點開水,待會刷碗洗筷子用。”
馬從力大大咧咧的說:“嗨,錢總你別浪費熱水了,俺莊戶人沒那么金貴,就用涼水洗行了。”
錢進說道:“你不懂咱這里的菜,菜里油水多,冷水洗不干凈。”
馬從力笑了起來:“錢總,是你不懂俺莊戶孫,嘿嘿,你看著吧,碗里留不下油水!”
隊長們組織人手,上百號匠人們拿著新發的搪瓷碗和茶缸開始排隊。
裝載著大保溫桶的三輪自行車被推過來,蓋子打開,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前面的人探頭一看,激動的說:“豬肉燉粉條,我看見豬肉了,那么老大塊…”
“是,五花肉,我看見了,真肥呀…”
打飯的隊員用大勺子在里面使勁攪和,力求菜肉粉條勻稱。
錢進點點頭,一大勺油汪汪的白菜豬肉燉粉條被倒入了搪瓷缸里。
主食是饅頭,白面和玉米面混合蒸出來的大饅頭。
饅頭暄軟,漢子們看到后眼睛都亮了。
但真正饞人的還是大師傅燉出來的豬肉白菜燉粉條。
那肥瘦相間的豬肉片是晶瑩剔透,吸飽了湯汁的白菜軟爛可口,粉條滑溜油香,香氣撲鼻。
輪到馬從力了,他咽著口水說道:“同志,給打一勺湯吧,俺弟兄們都愛吃湯泡飯。”
“你可真夠精的。”甄大鷹在他后頭說道。
這湯是很好東西,表面飄著油花,比往年過年時候家里燉的白菜豬肉還帶勁。
一各人一碗菜,兩個二兩半的白面大饅頭。
好些人實在餓到著急了,顧不上回宿舍,找了個地方蹲下就吃。
咬一口大饅頭,暄軟蓬松,滿嘴是麥香。
再來一筷子白菜粉條,吃的人眉開眼笑:“真香啊,這白菜怎么燉的這么香?”
徐衛東笑道:“肯定香,這是飯店大師傅燉的,你們以為是家里娘們隨便燉的?”
“俺吃的這是飯店里的菜?”木工隊的隊長趙順子吃驚的問。
錢進說道:“對,咱隊伍有自己的飯店,實際上你們以后等于是天天下館子吃飯店!”
一群人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天天下館子!
天天吃飯店!
說實話,他們生產隊干部都不敢想這樣的日子,不,公社干部也頂多是天天吃個食堂,哪能天天吃飯店?
馬從風沖堂弟使了個眼色:“怎么樣?我就說我不干隊長是對的!”
下馬坡是生產大隊,人口多,可是太窮了,他馬從風當大隊長還得補貼那些窮社員,要不然都是一個馬,良心上過不去。
周一行喊道:“這里還有咸菜啊,還有湯,飄著油花和蝦皮的紫菜蛋花湯!”
馬棚子遲疑的問:“能、能給我點咸菜不?我口重,我、我吃的咸。”
一個隊員立馬給他夾了一大筷子咸菜。
香油蔥絲拌疙瘩絲。
馬棚子聞了一下,一直沒什么表情的臉上露出驚奇:“誒,是香油拌的?”
周一行點頭:“對,你們這頓飯的咸菜,用了一斤香油!”
其實一百多人的飯菜,用一斤香油不多,十個人都分不到一兩。
但對于缺肉少油的農村來說,一斤香油這個數字可太有震撼力了。
一行人立馬又開始排隊:“給俺弟兄也弄點咸菜,香油拌咸菜絲,好吃!”
“放心的吃,咱這里的飯菜管飽,不夠再來添。”周一行豪爽地喊著。
錢進往宿舍趕人:“大冷天別在外面蹲著,小心灌一肚子涼氣,我跟你們說啊,吃飽睡好,明天開始就要干活了,都得好好干!”
泥瓦匠隊的隊長馬從風站起來說:“錢總,你把俺這幫子莊戶孫當人看,咱不給玩孬的、裝孫子,你看著就行了,馬勒個巴子,明天都給老子往死里干!”
馬從力喊道:“對!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一群漢子齊聲喊好。
這就是錢進要選擇老實人的原因。
有些人你對他好,他只會覺得理所應當,甚至得寸進尺,蹭鼻子上臉。
有些人則記著你的好,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錢進揮揮手:“行了,都去吃飯吧,吃完飯再來兩碗熱湯。”
“飯店的紫菜蛋花湯,你們肯定沒喝過!”
安果縣幾乎是海濱市下轄各區縣里隔著海邊最遠的地方,壓根沒有紫菜。
匠人們進宿舍,三五成群湊在一起。
他們看著碗里實實在在的肉片,聞著那久違的葷腥香氣,很多人都舍不得吃肉。
有人一個勁的嘆氣:“孩子他媽跟著我受苦受罪,結婚十幾年了,還沒這么放肆的吃過肉呢,我一個人吃,不得勁。”
“那你把你老婆拉來,我把我床給她睡。”
“你睡哪里?”
“我睡我床上我睡哪里…”
葷段子立馬開始了。
對于這些粗魯的漢子來說,好飯好菜不能配好酒,那就得配葷段子!
不過今天他們主要還是猛攻鍋里飯菜。
在農村,白面饅頭是稀罕物。
更別提這油水十足的大鍋菜了。
起初還有人說個葷段子逗個樂子,慢慢的沒有人說話了,只有一片狼吞虎咽的聲音。
因為大家都想明白了。
這飯菜是管夠,可人家送來了那么多饅頭那么多菜,他們吃干凈了,還能真再去要飯要菜?
那不是不要臉了?
所以,飯菜是定量的,誰先吃完誰還能去打一份,誰吃的慢,等著喝湯吧。
一雙雙筷子飛快地夾起肉片、白菜、粉條塞進嘴里,漢子們大口咀嚼著,臉上是滿足的笑容。
有的舍不得吃菜,把饅頭掰開蘸著碗里的湯吃,或者就著咸菜吃,這菜還想留著晚上慢慢享受。
張厚德是老師傅,身邊圍了幾個人,都是他徒弟。
有人看他只吃饅頭,問他為什么,他便含糊的說:“這饅頭甜滋滋的,光吃饅頭也好吃。”
徒弟們有孝心,你一塊肉我一塊肉的挑給他:“師傅,吃肉吧,咱明天要使死力氣啊,就吃了肉才有勁!”
他們知道張厚德是舍不得吃,想凍起來留著什么時候回家或者有同鄉人回家,幫他給家里帶回去,讓家里人吃。
其實他們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但沒法留,因為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去呢。
馬棚子是自己一個人。
所以,他可以放心的吃。
此時他坐在角落的位置里,低著頭,默默地吃著。
他夾起一塊肉,看了又看后才放進嘴里,細細地品味著油膩的口感和香氣。
多少年了,他沒有這么享受過。
好像從打記事起,就沒享受過這樣的生活。
不僅僅是飯香也不僅僅是穿的暖,對他而言,重要的是被當作人來對待了。
錢進給他一個技術組長的官兒,現在手下沒人,但據說明天會有十多號人過來跟他學習。
他很感謝錢進。
他也從沒見過這樣的干部。
錢進現在便端著碗在幾個宿舍之間竄門子:
“怎么樣,好吃嗎?”
“要不要來點辣椒?大蒜?大蒜有啊,你挺會吃,吃肉不吃蒜,滋味少一半。”
“老馬組長,怎么一個人吃啊?”
他最后坐在馬棚子身邊:“你帶出來那么多徒弟,他們其實都是你的同志,你甭管以前了,反正以后咱隊伍就看技術看人品。”
“你要是技術好人品好,你就是咱隊伍里的這個!”
他豎起大拇指給馬棚子看。
馬從力也坐過來,一直嘿嘿笑:“錢總,以后俺這個飯?”
錢進說:“放心吧,不敢說頓頓有葷腥,但天天有細糧,而且管飽。”
“不過還是那句話,我得看大家的干活水平,是吧?干得好,嗯,咱的伙食水平肯定沒問題,福利也會更好,要是干的不好…”
他把手一攤。
眾人大喊:“肯定干的好!”
錢進笑道:“那就行,哈哈,以后別拿以前集體勞動吃大鍋飯的那個熊樣子來應付我,咱還是吃大鍋飯,但干活卻要量化!”
幾個隊長都表態,肯定把隊伍帶好。
飯菜一掃光。
連紫菜蛋花湯都掃的干干凈凈。
很正常。
他們哪里喝過這么鮮美的熱湯?
錢進把他們給安置好了,坐車離開。
工匠們為了省電,給橡膠水袋灌滿了熱水塞進被窩后,人就鉆進去關了燈。
被窩里暖烘烘的,吃飽喝足身上也熱烘烘的。
但大家睡不著,對頭的、上下床的,都在說話:
“爹,這城里真不一樣!”
甄大郎摸著身下厚實的墊子,很感慨:“這個棉被窩、這熱水袋,還有那新工具,錢總真是說話算話!”
“是啊!”甄開來靠在床頭,抽著旱煙袋。
煙霧繚繞中,老漢的眼神悠遠:“活了五十多年,頭一回被人這么當回事。”
“給這么好的東西,還管這么好的飯,這要是不好好干,對得起人家對得起咱自己的良心?”
“師父,你說咱真能在這城里扎下根?錢總這里真能給解決戶口?”甄大鷹還有些不敢相信。
“錢總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的,這還能有假?”甄大郎搶著說,“他說話算話,咱只要好好干,把手藝亮出來,肯定能留下!”
隔壁宿舍,馬棚子默默地用帶來的舊毛巾擦著臉盆這新臉盆是搪瓷的,他不敢使勁怕刮花 同屋的瓦匠老李湊過來:“老馬,想啥呢”
馬棚子抬起頭,笑道:“沒啥”
老李遞給他一根自己卷的旱煙卷,然后透過旁邊的窗戶玻璃往外看:“聽說咱這個地方出去沒多遠,就是海邊?咱倆搭伙去看看海吧”
“唉,今年五十一了,還沒見過大海啥樣呢。”
“你說,我老婆子要知道我進城第一天就發這么多好東西,還吃上肉了,非得樂瘋了不可。”
他是個碎嘴子,很能說,說起來沒個停下。
馬棚子則是個悶葫蘆,他喜歡聽,而且點頭或者微笑回應。
老李的情緒價值反正被他給足了,一個勁的喋喋不休。
張厚德披著衣裳湊過來要火。
老李立馬把話題轉向他:
“老張頭,你這把年紀了,還趕上這好事,錢總破格收你,是看重你的手藝!”
“是啊!”張厚德摩挲著新發的棉工服,“我這把老骨頭,唉,一個月45啊,唉…”
他聲音又有些哽咽了。
“我琢磨著,你得把壓箱底的本事都拿出來,帶好徒弟,錢總讓你把質量關?那你可得把嚴實了,不能辜負了錢總這份信任。”老李又說。
張厚德鄭重點頭:“這是肯定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馬棚子突然說:“錢總看得起咱的手藝,咱就得干出個樣來。我以前接觸過城里人,他們瞧不起咱鄉下人。”
“尤其城里的師傅,瞧不起咱的手藝,所以這次咱得好好干,讓那些國營大廠的師傅也瞧瞧,咱農村來的匠人一點不差!”
老李:“老馬說的對!”
窗外,城市的燈光透過澄凈的玻璃灑進來,比農村的月光要亮堂。
時不時還有自行車鈴聲和汽車喇叭聲傳進來,這跟農村入夜后的寂靜更是截然不同。
宿舍里,鼾聲此起彼伏。
可好些工匠睡不著。
橡膠水袋在被窩里散發著持續的熱量,溫暖著他們的身體,也溫暖著他們的心。
他們不會說太多場面話,但都有感覺:
自己甚至自家的命運在今天被改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