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地區暗河的成功開發,極大地緩解了周邊區域的旱情,算是為全市抗旱工作注入了一針強心劑。
錢進在指揮部的威望和話語權,也隨之水漲船高。
這可是實實在在給抗旱工作做出貢獻了,這是直接貢獻,而且具有相當的推廣意義。
海濱市接連幾天都往省里乃至國家抗災指揮部發經驗報告和山地地區地下水開發進程通知,后面都有國家級的報社前來采訪報道。
這種情況下他想走?
走不了!
倒是時處長得走了,他手頭上不是只有錢進這一個活。
錢進送他上火車之前,他拍拍錢進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我跟國棟同志和兆新同志都聊過了,他們對你的評價很不錯。”
“災情就是命令,人民利益重于泰山——你先在指揮部好好干,后面等我們安排就好。”
錢進點頭稱是。
他現在確實走不開。
隨著時間進入夏季,抗旱工作開展的更是激烈。
他不光要跟山區地下水引流工作,提出的另一項關鍵抗旱技術——滴灌技術也受到了重視。
國家技術部門對滴灌所需工具進行分析后認為,國內多家工廠確實有生產能力,并決定給與堅定支持進行生產。
不過滴灌不是簡單的需要一套水管就完活,還需要抽水機的配合。
受制于現在國家經濟實力特別是農村地區貧窮現狀的限制,抽水機保有率不高,所以滴灌技術的應用需要以生產大隊為單位展開。
一個生產大隊配備五到十套的滴灌水管,給農田作物進行不分白晝黑夜的輪換滴灌。
當下這個天氣不可能給家家戶戶田地都進行合理合情的澆灌,按照指揮部的意思,是先進行基礎保守。
先保證農苗不會旱死,否則旱死了后面即使有雨有水來了那也沒用——正所謂孩子死了奶來了,天下一大悲。
總之各地指揮部都接到了上級單位的指示:滴灌是保底。
要增收還是得靠老天爺降雨或者以后打深水井取地下深水區的水。
滴灌水管開始緊急生產。
至于在抗旱工作中是不是具體有用,這還沒有經過實踐檢驗,只是通過了理論論證。
反正大水漫灌這個方式沒用。
在嚴重缺水的情況下,傳統的大水漫灌是不可能實現的。
海濱市方面,韋斌利用供銷系統的渠道,緊急聯系了幾家塑料制品廠和農機廠,將生產需求送了過去。
指揮部配合了供銷社以最高優先級下達指令:
相關工廠立即暫停部分非緊急生產任務,所有生產線優先保障滴灌水管的生產!
原料、電力、運輸一律開綠燈!
同時,指揮部向全市農村發出緊急倡議:調整種植結構!
專家們經過研究后,號召農民在絕收或可能絕收的田塊,立即改種耐旱性強、生長期短的作物,如蕎麥、綠豆、紅薯等。
“先不求豐收,先保證有糧食收獲來填飽肚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農業局和供銷社兩方發力,免費提供補種的種子。
這需要工作人員下鄉考核真實情況,需要大量人手,錢進也以指揮員身份進行了對公社地區的抽查。
他發現這個提議在農村很受歡迎。
今年的抗旱工作也很受追捧。
主要是今年不光喊口號,還有很多務實的操作。
尤其是幾個干旱重災區的山區地帶率先進行了初步脫旱,這成了宣傳榜樣,得到了基層的積極響應。
也就是說,農民看到希望了。
希望這東西太寶貴了,它的出現一定程度上穩定了農民的情緒,減少了恐慌。
倒是城市居民的情緒,現在比較惶然。
為了支援農村抗旱,城市開始大量減少居民水的供應。
幾乎全城限水,各城區之間開始分時段進行自來水供應。
然后學校、居委會、各機關單位工廠的工會天天宣傳節約用水和廢水再利用的方法。
各大報紙更是設置了‘抗旱節水’版塊,每天都更新用水小技巧。
受制于城市化進程,現在城市里家家戶戶都有工人。
工廠用水也受到限制,工人們回來與家人聊天或者不同廠的工人聊天,他們都會把本廠限水情況聊出來。
種種措施發力有些過猛了,嚇到了城市居民。
正值下午,熱氣騰騰。
宋致遠抱著剛喂完奶的小女兒囡囡,在自家那間十平米的臥室兼書房里輕輕踱步。
以前他的房間被書籍和撿來的破爛塞的滿滿當當,現在他入職了培訓學校。
錢進給他專門設置了一間辦公室,很多書籍便被轉移到了辦公室。
相比以前,他現在生活環境和條件可好太多了,小女兒囡囡就是最明顯的例子。
小丫頭是他撿到的棄嬰,先天腿腳有些不便,瘦弱得像只小貓。
77年他剛跟錢進相識,那會還在街道燒鍋爐當臨時工,工資低福利差,沒錢給小丫頭喂奶,只能喝大米湯。
后來去學習室上班了,錢進便給他供應奶粉并一直供應到現在。
小丫頭被‘外國奶粉’養的白白胖胖,早就到了斷奶年紀,但因為錢進依然給宋致遠送奶粉,所以宋致遠索性繼續給女兒喝奶粉。
他知道,孩子喝奶粉好處多,相比糧食而言奶粉營養可充分太多了。
此刻小丫頭滿足地蜷在宋致遠懷里,小嘴還無意識地咂巴著,胖乎乎的雙手在舞弄著個洋玩具,時不時塞嘴里咬一咬。
這玩具也是錢進給他的,說是叫‘咬膠’,小孩喜歡亂咬東西磨牙,咬膠干凈衛生,適合給小孩當玩具。
咬膠在78年就送過來了,但囡囡小時候不喜歡,她牙齒發育的晚,倒是現在大一些了牙齒發育的好了,她才開始咬著玩。
她喜歡咬的嘎吱響這個聲音。
除了咬膠還有別的東西,他家里吃穿用現在幾乎都是錢進負責。
這讓宋致遠心里既感激又有些不是滋味,總覺得欠了錢進天大的人情。
窗外,城市的喧囂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焦灼。
高音喇叭里反復播放著抗旱通知,街道大媽挨家挨戶動員節約用水,連孩子們玩耍的嬉鬧聲都少了,空氣里彌漫著塵土和一種無形的緊張。
宋致遠抱著囡囡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院子里,幾個半大孩子正用臉盆端著剛接來的自來水小心翼翼地往各家水缸里倒。
鄰居王大媽正絮絮叨叨地跟人抱怨:“這水金貴得喲,淘米水都得留著澆那兩棵蔫巴蔥!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囡囡在他懷里扭動了一下,發出愉快的哼唧聲。
宋致遠低頭看著女兒紅潤的小臉,又看看窗外那片被干旱折磨得失去生氣的城市,一股強烈的無力感和責任感交織著涌上心頭。
錢進在一線拼命,但還掛記著囡囡生活需要的外國奶粉,自己這個當下屬的、當老師的,因為培訓學校暫不營業他沒事干,頂多去幫街道檢測點水質,幾乎天天空閑。
這讓他過意不去。
于是他就想,自己還能做點什么呢?
他不能總躲在后面,靠著別人的接濟和庇護。
這是知識分子的自尊!
思考過后,他把囡囡又給鄰居家里送了過去——
白天時候都是鄰居大媽幫忙看孩子,代價是每個月十塊錢的工資加上時不時他會把錢進發給自己的物資分一些過去支援鄰居家生活。
他騎上自行車去了圖書館。
腦子里的知識幫不上忙,那就去知識的圣殿尋找能幫上忙的。
停下車進入圖書館,他習慣性的進入了化工區,然后拍拍頭,他又漫步去了水文水利區。
研究了兩個多小時,圖書館快要閉館了,他沒什么收獲,便逛去了旁邊的地理地質區。
他的目光在書脊上逡巡,想找點關于水文地質或者抗旱技術的資料,哪怕能有一點點啟發也好。
但是沒有。
也有一些戴眼鏡或者胸口插鋼筆的同志在這些地方翻書。
能看出來目的跟他一樣。
翻找間,一本紙張發黃變脆的舊書滑落下來。
宋致遠撿起來一看,封面上印著繁體字:《地質學通論(修訂版)》,編著者:施華盛。
他拍了拍書上的灰塵,隨手翻開扉頁,上面還有一行褪色的鋼筆字:“購于民國三十七年,海濱大學地質系”。
施華盛…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宋致遠的腦海!
他習慣性一拍額頭,發出“啪”的一聲輕響,把旁邊正聚精會神看書的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嚇了一跳。
“哎呀,我怎么把這老同志給忘了!”宋致遠低聲驚呼,心臟砰砰直跳。
施華盛!
當年在海濱大學地質系赫赫有名的老教授!
宋致遠剛參加工作時,在海濱大學組織的“工農兵學員”夜校里,還聽過施教授幾堂深入淺出的地質科普講座,印象極其深刻。
他是老同志,施教授更老,這是海濱大學的前輩。
海濱大學是百年老校,建國之前的民國時期叫做海濱高等教育學院,那時候施華盛就已經在里面任教了。
建國后學校改名,他依然留在大學任教,直到社會動蕩了正好他年紀大了,他出于自保辦了病退。
算起來,老人家現在得有八十多了吧?
社會動蕩那些年頭,宋致遠曾經去多次看過老人家,老同志們報團取暖,關系不錯。
倒是前幾年社會太平了,老同志們就不再互相走動了。
舊人相見,總是容易想起那些舊事。
六七十年代的舊事,并不怎么讓人愉快。
想起施華盛,宋致遠想到了他淵博到叫人贊嘆的專業知識。
如果施華盛教授還在的話,那他應該能給抗旱工作提供幫助…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按捺不住。
宋致遠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地質學通論》借了出來,仔細給包好后他特意放在車筐顯眼處,仿佛那是一個重要的信物。
騎上自行車他再度出門,按照記憶去了施華盛當初住的小破樓。
結果老同志已經不在了,他找左右鄰居打聽,鄰居們說他前幾年被孩子接走了,具體去哪里住了并不清楚。
畢竟,因為施華盛舊社會教育者以及舊政府地質學顧問的身份,他以前跟左鄰右舍們處的并不好,大家不敢沾著他,對他總是避而不見。
沒辦法,宋致遠去了居委會想打聽一下,可居委會里沒人,大家伙都去搞抗旱節水宣傳工作了。
最終,他只能去市里保存離退休干部檔案的部門,老干所。
憑著模糊的記憶和“施華盛”、“海濱大學地質系主任”這幾個關鍵詞,幾經周折,終于在一個熱心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查到了施老先生的住址——竟然回到了海濱大學的教授樓里。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晚了。
夜幕降臨,但熱氣未消。
宋致遠顧不上回家,帶上《地質學通論》,又去副食品商店用肉票買了兩斤豬頭肉,還稱了一斤水果糖,這才騎著車找到了海濱大學那片掩映在高大法國梧桐樹下的老教授樓。
施老先生的住處在一樓。
宋致遠敲了敲門,里面傳來一個充滿防備的聲音:“誰呀?”
“施老師,我啊,小宋,宋致遠,搞化工會造炸彈的宋致遠。”宋致遠樂呵呵的笑道。
只有在這些老同志面前,他這個六十多歲的人才能稱之為‘小’
門開了。
一位頭發銀白、戴著老花鏡的清瘦老人出現在門口。
他臉上布滿皺紋,眼神有些遲滯了,看著宋致遠有些發愣:
“宋致遠?”
施老先生推了推老花鏡,似乎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哦,是你小宋、71年要炸了廣五樓的炸彈小宋啊?哈哈,快進來坐,你怎么來了?”
海濱大學的教授樓宿舍區條件還是挺好的。
就拿施華盛老先生家里來說,客廳很大,然后被書籍占據。
幾個頂天立地的舊書架靠墻而立,塞滿了各種大部頭的中外文書籍、地質圖冊和泛黃的期刊。
一張寬大的舊書桌擺在窗下,上面堆滿了攤開的書籍、稿紙、放大鏡和幾個地質羅盤、巖石標本。
另外墻上掛著幾幅精心裝裱的地質剖面圖和礦產分布圖,還有一幅略顯褪色的領袖像。
家具是舊式的藤椅和木沙發,鋪著素色的棉布墊子。
施華盛一個勁的邀請當年的弟子落座。
“你老還記得我外號呢。”宋致遠坐下后哈哈大笑起來。
老爺子擺擺手:“你那時候多勇啊,我怎么能忘了你是誰?”
“咱是有年頭沒見了,我都快忘記你啥樣子了,你還行,看起來倒是比那些年有精神。”
“誒,怎么還帶了東西?”
宋致遠把帶來的豬頭肉和水果糖放在桌上:“施老師,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施老先生要客氣。
宋致遠把帶過來的書打開。
老先生目光落在宋致遠放在這本《地質學通論》上,臉上露出了柔和的笑意:“這本書…哪里來的?我還以為叫人燒光了。”
“施老師,您別把世道想的太壞,這書在圖書館被放在地質地理區最顯眼的位置上。”宋致遠連忙安慰他一句。
簡單的寒暄過后,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重:“施老師,但現在世道也確實很壞——旱災很壞。”
“我今天冒昧打擾,是因為眼下這場大旱。”
“今年這天不好啊,老百姓太慘了,農村地里的莊稼眼看要絕收,有些地方農民喝水都困難。”
“市里組織了抗旱指揮部,想盡辦法找水,可收效甚微啊!”
他急切地講述著旱情的嚴峻,講著自己所在培訓學校本來預定今年開業培訓學生工作技能,結果學生們忙著抗旱,根本開不起來。
然后他還講泰山路勞動突擊隊在前線如何拼命,講指揮部工作人員在鄉下的操勞,甚至講到了自己收養的殘疾女兒囡囡,現在洗澡水舍不得倒掉,都得留下沖馬桶…
說到動情處,宋致遠的眼眶有些發紅:“施老師,您是地質學泰斗,對咱們海濱的地下水情況最了解。”
“我今天厚著臉皮來求您,能不能想想辦法,指點指點?看看哪里還能找到穩定的水源?救救急!”
施老先生靜靜地聽著,布滿皺紋的臉上神色變幻。
宋致遠繼續介紹當下的情況,他卻沉默不語。
老先生沉默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本《地質學通論》的封面。
這樣宋致遠也沒法繼續說下去了,他閉上干巴巴的嘴巴同樣沉默下來,最終,房間里只有老式座鐘單調的“滴答”聲。
施華盛思考了得有十幾分鐘,然后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長長地嘆了口氣,不管表情還是說話腔調都很復雜:
“唉,這場旱災,確實是天災,可也是人禍啊。早年——就是過去這十四五年要是繼續遵循領袖同志治理海河、興修水利的號召,多打些深井,多修些水利…”
“罷了,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
他抬起頭看著宋致遠,表情還有些為難:“小宋啊,你提到地下水,我倒是想起一樣東西。”
“那是,咳咳,你明白吧,解放前,你明白吧?”
老同志一邊含糊其辭的說,一邊謹慎地往四周看,尤其注意窗戶,顯然擔心隔墻有耳。
宋致遠明白他的顧慮,趕緊去門外窗外都看了,然后沖他搖頭。
施華盛這才說的清晰了一些:
“大概民國三十六年、三十七年那會兒,當時的偽政府建設廳,委托我們地質系,搞過一次全地區的地下水普查,目的是為了給當時的駐軍和幾個新建工廠選址供水。”
宋致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大的要來了。
施老先生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我們系里幾乎全員出動,老師帶著學生們,花了兩年多時間,跑遍了海濱的山山水水,做了大量的地質測繪、物探和淺井抽水試驗。”
“最后,繪制了一份比較詳細的《泛海濱城鄉地區地下水脈分布詳略圖》。”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墻上那幅領袖畫像,語氣變得極其謹慎:
“這份圖,我不敢說它肯定好使,畢竟都過了不少年了,你明白吧?是吧,嗯,滄海桑田嘛,是吧?”
“不過這圖的精度比建國后弄的一些簡圖要高不少,我記得我們當時標注了主要水脈的深度、走向、富水性等級,甚至推測了一些深層承壓水的可能區域。”
“但是、但是…”
他欲言又止,手指下意識地把住了桌面:
“但是這東西是給舊政府做的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跟你說實話,這、這上面還有當時的官印!”
有些話他不敢說的太透徹,所以吞吞吐吐:
“這些年啊,這東西我一直藏著,我想扔了、燒了,可是舍不得,那是當時集地質系全體之力忙活兩年半的結果,要是毀在我手里,我罪人啊!”
“可我也不敢拿出來,你明白是吧?怕惹麻煩啊,這東西是、它是說不清楚的…”
宋致遠瞬間明白了老先生的顧慮。
那個年頭不管什么沾上“舊政府”、“偽政權”,都會變成燙手的山芋,誰碰燙誰。
但現在不同以往了。
他立刻站起身,神情無比鄭重:“施老師,您放心,現在是新社會了。黨的政策是實事求是,解放思想。”
“我們把它——不,我去把它獻給指揮部,指揮部的常務副指揮錢進同志,那是我如今在教育工作上的親密戰友,我這兩天還跟他吃飯來著,他說了,指揮部里的同志都是明白人。”
“您要是不放心,我拿著去探探路,要是出事了我自己負責,要是有功勞,我一定不會搶您的功勞…”
“你這是說什么瞎話?我要是怕負責、怕搶什么功勞,還跟你說這個呢?”老同志有些生氣,用手拍起了桌子。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低聲說:“我老了,八十六啦,也該活夠了。”
“但我怕牽扯我兒子我孫子,那都是好孩子呀,好不容易我兒子又恢復了在大學里的工作…”
“施老師,我向您發誓,真不會有事的,指揮部的同志們只會感激您,絕不會讓您受半點牽連!我宋致遠用黨性擔保、用我的人格擔保!”宋致遠激動的說。
然后他特意再次提到了錢進的名字,強調道:“錢進同志就在指揮部,他最尊重科學,最尊重像您這樣的老專家。”
“他要是知道您手里有這份圖,不知道得多高興,肯定親自來請您出山!”
“施老師,這可是能救成千上萬人命的寶貝啊!您就拿出來吧!”
“這個錢進…就是報紙上的青年?”施老先生從桌子上拿出一摞報紙,又拿起放大鏡找了找,很快找到一張圖。
圖上的年輕人站在有膝蓋高的麥地里遠眺,目光充滿憂慮之情。
宋致遠立馬說:“就是他,他現在還辦了個培訓學校…”
他把關于錢進在教育工作上做的事詳略適當的講解出來。
老先生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等到聽完錢進免費辦培訓學校這件事后,他更是瞪大了眼睛。
“我說的一切都是千真萬確!在抗旱救災這件事上他是副指揮,而且主管技術這塊!總指揮韓兆新同志非常信任他!”宋致遠最后強調了一遍。
施老先生又沉默了半晌,仿佛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
最終,他猛地站起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長長吐出一口氣:“好,這年輕人為了老百姓能做這么多,我個死老頭子竟然前怕狼后怕虎,真是可笑!”
“我豁出去了,走,你跟我來!”
他顫巍巍地拿起桌上的手電筒,帶著宋致遠走出臥室,來到緊挨著廚房的一個小儲藏間門口。
儲藏間里堆滿了蜂窩煤和雜物。
施老先生在宋致遠幫助下費力地挪開幾個煤筐,露出后面一個幾乎低矮的小木門。
木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老式鐵鎖。
他從一串舊鑰匙里找出對應的那把,費了好大勁才捅開鎖。
然后,一股混合著潮氣、霉味和舊紙張氣息的古怪氣味撲面而來。
里面往下延伸是一個挺大的地下室,得有十多個平米的面積。
因為沒有窗戶,地下室漆黑一片。
施老先生擰亮手電筒,昏黃的光柱刺破黑暗。宋致遠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地下室從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層層迭迭地堆滿了各種書籍、資料、圖紙筒!
有些用油布包著,有些就直接裸露著,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角落里還掛著蛛網。
這里簡直是一個被遺忘的知識寶庫!
“東西太多,太亂了,得找找,咱倆得好好找找…”施老先生這會倒是手腳麻利了,爬梯子的樣子根本不像八十幾歲的老人。
顯然。
他平日里經常在里面爬上爬下。
手電光掃過,他嘴里念叨著:“應該是在靠墻那幾個大牛皮紙筒里。對,我記得是個藍色的標記…”
宋致遠也爬下去,然后兩人彎著腰,擠進這書山紙海開始翻找。
灰塵被驚動,在手電光柱里狂亂地飛舞,不過不算多,顯然平日有人下來時不時的打掃。
施老先生不顧年邁,他蹲下身,率先在墻角幾個半人高的藍色牛皮紙圖紙筒里翻找著。
宋致遠也趕緊幫忙,小心翼翼地搬開上面壓著的書籍資料。
“不是這個…這是水文年鑒…也不是這個…這是礦區圖的地質報告…”
施老先生一邊翻,一邊低聲自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地下室里的空氣悶熱污濁,汗水很快浸濕了兩人的后背。
“找到了!”施老先生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和顫抖。
他從一個圖紙筒里,抽出了一個用厚實的牛皮紙仔細包裹的長卷。
包裹外面還用麻繩捆扎著,繩結已經發黑變硬。
老先生顫抖著手,費勁地解開麻繩,剝開一層層有些發脆的牛皮紙。
昏黃的手電光下,一份保存相當完好的大幅圖紙緩緩展開。
紙張雖然泛黃,但上面的墨線、標注依然清晰可辨。
繁體圖名赫然在目——《泛海濱城鄉地區地下水脈分布詳略圖(民國三十七年制)》。
這圖的比例尺很大,標注相當詳盡,而且是彩色版本,各種顏色的線條和符號密密麻麻,清晰地勾勒出地下水的脈絡。
“就是它!就是它!”施老先生的聲音哽咽了,手指輕輕撫過圖紙上熟悉的線條和標注,仿佛撫摸著久別重逢的孩子。
“沒想到,隔了三十多年,它還能派上用場…”
宋致遠看著這份凝聚著前輩們心血的珍貴圖紙,再看看施老先生在塵埃中激動的臉龐,心中百感交集。
他小心翼翼地將圖紙重新卷好,用牛皮紙包好,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希望。
“施老師!謝謝您!太謝謝您了!我代表指揮部,代表海濱的老百姓,謝謝您!”宋致遠的聲音很重,每句話都是感嘆句。
兩人從昏暗悶熱的地下室回到光線稍亮的儲藏間,都已是滿頭滿臉的灰塵,像剛從土里刨出來。
但他們的神態,都很輕松。
施華盛再次打開圖紙,湊在燈下用放大鏡看。
他看圖紙右下角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看一個名字,他就喃喃自語幾句。
看到有些名字的時候,他甚至潸然淚下。
宋致遠明白他的意思。
他拍拍老同志的肩膀,低聲說:“斯人已去,我等只能節哀。”
“但他們離去的是人,他們對人民的貢獻,他們在專業上的知識,這些東西永遠不會離去。”
“施老師,您我也一樣吶!”
施華盛將圖紙再次卷起來,仔細的用布匹收好,鄭重的交給了宋致遠:
“去給指揮部送過去吧,請你務必告訴錢進同志和其他同志,類似的資料,我這里還有,如果能為祖國建設和人民生活做出貢獻,我愿意將他們全部交給國家!”
宋致遠眼眶發紅:“明白,施老師。”
事態緊急,他不能浪費時間,便背上這條巨大的卷筒出門而去。
施華盛扒拉著窗口遙望他的背影遠去。
也遙望著自己用最好年華和同事學生們共同締造出的碩果遠去。
遠處萬家燈火。
他輕輕的說:“安副校長、老客、老靳啊,等我下去找你們,我好好跟你們說說,咱的心血沒有被浪費。”
“你們當時說的對,你們從沒有糊弄學生們,我們干的就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我們的那些工作,利在千秋!”
這次他沒有把那扇小門再鎖起來。
他想,門后那些自己冒著被打死的風險所保存下來的文獻報告資料。
終究要重見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