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筒中,只有微不可聞的電流聲劃過。
奎恩舉著沉默的話筒,一言不發的等待。
“這是電話?”雨宮寧寧問。
泰繆蘭是沒有電力科技的,而所謂“電話”,是梅林對傳聲奧術器的命名。
兩者長得很像,區別在于泰繆蘭的電話有一塊機械轉輪撥號結構,內置了奧術矩陣,看起來要厚重得多。
而地球的電話則像泰繆蘭電話簡化許多倍后的模樣,有著清晰明了的數字按鍵,還有一個顯示屏——表示等待的三條杠意味著電話已經撥出。
可話筒中卻沒有聲音。
奎恩將電話按掉,“卟、卟、卟”的緩慢待撥號聲響起,他重新按下那一串江海市的電話號碼,繼續等待。
但依舊和先前一般,沒有聲音。
既不是急促的斷線音,也沒有“無法撥通”、“對方正在通話中”,“對方正忙”之類的提示音,電話應該是接通了,但本應從江海市回傳的信號卻石沉大海般安靜。
奎恩等了足足三分鐘,連在門口曬太陽的阿婆都疑惑于他為什么不說話。
正常情況下,就算電話接通后對方不接,響那么久鈴也會自動掛斷,轉成忙音才對,但電話里依舊什么聲音都沒有。
“沒打通就再打一次嘛。”阿婆用桂省方言說。
奎恩掛斷,重撥,等待。掛斷,重撥,等待.
“這電話壞了?”
“什么?”阿婆聽不太懂普通話。
奎恩用結結巴巴的走音方言重復一遍,她便“哎呀哎呀怎么可能”的否認,說在奎恩之前剛有人來打過。
1999年,手機都已經進入如火如荼的普及階段了,電話技術更是早已成熟,這種長短途計費的電話街頭巷尾都有。奎恩付過水錢,拎著礦泉水和食物換了一家,重新撥打。
但依舊如先前那般,打通了沒聲音。
他又換了一家店,這次奎恩特意等了一會,看著前一名客人打完電話,確認電話沒問題后才上前撥打,但結果依然沒變。
奎恩眼眸微瞇,老家的電器都是父母結婚時布置的,小天鵝洗衣機,收音機,電話.那臺老舊但從未壞過國產電話哪怕在二十多年后,仍然能在每年大年初一準時接到爺爺戰友的拜年電話。
除了家里的電話,還有什么1999年就存在的號碼?
記憶如同龐大復雜的宮殿,奎恩來到了最深處,那還是他在襁褓中的時,奶奶的哄睡歌謠中夾著客廳飄來的保健品廣告編成順口溜的銷售電話.
奎恩按了一組新的號碼,接通,無聲音。
農村老家那名06年因心臟病過世的村書記電話,接通,無聲音。
他換了個京城的號碼,是央視少兒臺的熱線,接通,無聲音,
最后,奎恩不再加其他城市的區號前綴,而是按了組十一個數字的手機號,電話筒終于傳出了緩慢但有節奏的連線音。
約莫十秒后,電話被接通,小劉疲憊且疑惑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喂?哪位?”
“我。”
“張隊?出什么事了?”小劉立馬強打起精神。
這年頭不比后世,手機貴,電話費也貴,打電話一般都是要緊事。
“賓館空調冷,你睡覺記得蓋好被子,別著涼了。”
對面傳來憋悶的“謝謝張隊關心”,奎恩掛斷了電話,面無表情的付過錢后,開始沿街物色車輛。
“深淵里能聯系上你家人?”雨宮寧寧在他領口下小聲問。
奎恩搖搖頭。
“我好像想得太簡單了先到江海再說。”
他在報刊亭買了三張地圖,一張北部灣市的地圖,一張桂省的交通圖,一張全國的高速圖,都是1999年最新繪制的——地圖可不便宜,這年頭電子導航不好用,大車司機認路全靠地圖。
奎恩晃悠了半小時,終于物色中一輛奔馳s500。
這輛港片中常為大佬座駕的純黑色虎頭奔停在一家夜總會門口,打瞌睡的保安完全沒注意到從眼前走過的男人手里夾著一根鐵絲,他走到駕駛座門旁,不到三秒的時間便轉開了門鎖,像坐自己的車一樣坐進去。
不愧是這個年代最好的豪車之一,方向盤下的傳動系統已經被高度集成化,尋常偷車賊想打火還得找半天面板怎么拆,但奎恩直接用手指扣進去,指尖如鋼鉗般將鑰匙控后的打火引線拆出來,左右連接一擦——
令人愉悅的引擎聲響起,虎頭奔平滑的駛離夜總會門口,保安看見后還以為是老板自己開的,揮揮手為其送別。
雨宮寧寧從領子里鉆了出來,后排是帶窗簾的雙層隔音窗,她終于能自由飛一會,隔著擋風玻璃觀賞深淵中的世界了。
“這是我老爸的那輛.不用瑪納的奧術器?還是沒馬的馬車?”她好奇的看奎恩打方向盤,不時換擋。
“不一樣,這手動擋。”
奎恩握著頗有年代感的大型方向盤,奔馳此時還不像后世那樣用皮革將方向盤裹住,而是塑料盤子套著胡桃木,握起來份量十足。
他學車時,用的便是彌雨桐家里的s500,那輛車比這輛要更新一些,大燈從方形迭代到了三角形。那是彌雨桐父親世紀初買的,見證了一代商業巨頭從房地產業開始的發家史,或許是懷舊的緣故,換車了也沒賣,停在車庫中逢年過節都讓司機擦一遍。
那個男人爽朗的喊他過來,像父親摟兒子一樣將戴著佛珠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指著虎頭奔說:“成年后去把駕照考了,出國沒輛車可不行。”
“英國那地方,我年前才去談投資,什么白金漢宮什么倫敦橋都走了個遍,別看著唬人,實際上路還不如國內寬敞——知道為什么勞斯萊斯是最好的英國車嗎?因為在英國的窄路上別人不敢別那么大的豪車!”
“你平時晚上要有空,回家前就讓司機帶你溜溜車,就開這輛嘛,勞斯萊斯的誰寧.哎不會念鬼佬的破洋文,就那跑車,也是手動擋的,你得會開才行”
“雨桐長相遺傳了她媽,好事,像我就難嫁出去了。但路癡也遺傳了她媽,車給她開要開丟了給她買車,其實就是給你開的,開車不能急,要穩呵。”
“你知道我喜歡你哪點嗎?你不像那些年輕的毛頭小子,穩重——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看那些富人,在路上恨不得把油門踩到底讓全世界聽聽引擎的聲音,好讓別人知道開的是虎頭奔.他們就是車開得太快,撞倒后就爬不起來了。所以等我坐上虎頭奔的那天,我握著方向盤告誡自己要開穩一點.”
“你和我一樣,就算開上勞斯萊斯的跑車,你也會開得穩穩當當的,車開得穩才不會撞,人生才走得長.”
奎恩一腳將油門踩到底,暴躁的v8引擎響徹在坑坑洼洼的馬路上,方向盤打得飛起,摩托佬與司機們怒罵聲此起彼伏,這樣開車遲早見閻王。
以他非人的反應力,就算在城區馬路飆車也無所謂,眼中一切都像慢動作,看似危險,實則靈巧的穿梭在車流中。
“好有活力的城市”雨宮寧寧的小鸚鵡頭左右張望,“方方正正的建筑但感覺沒墜落層那些大樓高啊。”
“時代不一樣,這里要落后很多。但如果以平均生活水平為衡量標準”奎恩頓了頓,“至少在我的國家,哪怕是現在的這座城市,也要超出泰繆蘭很多。”
“但建筑不夠好看呢。”雨宮寧寧從異世界人的角度評價。
奎恩不置可否,泰繆蘭的建筑藝術的確沾點美學的,這里只有90年代世紀變遷中的水泥平房,等鋼筋混凝土玻璃天幕的現代建筑拔地而起成為景觀,要到十五甚至二十年后了。
“你剛剛在給誰打電話?”小鸚鵡飛到副駕駛的真皮座椅上看著他。
“我爺爺。”這沒什么不能說的,奎恩一手搭著方向盤,一手架在車門窗沿撐住腦袋,隨意的說:“不過這個點會接電話的可能是我奶奶。”
“.他們”
“我知道他們是假的,是深淵的投影,或者其他什么東西.我只是好久沒聽他們的聲音了。”
車子拐過大橋,前面就是國道。沿著國道一直開到達省會后車子就能上桂粵高速,從而一路向北。
雨宮寧寧從未見過這樣的奎恩。
雨宮寧寧總覺得他在遮掩什么,用抽象話或不合時宜的樂子態度掩蓋內心,用工作的態度應對一切.
而此時的奎恩卻很真實。像是放下了一切偽裝,微微低垂著腦袋盯著馬路,臉頰很放松,眼神中是未及悲傷的思念,仿佛一名旅人在回憶來路,孤獨包圍著疲倦的靈魂,堪以告慰。
“你很想他們嗎?”
“當然。”奎恩回答道:“每個人都會想媽媽,但我沒有取代這個位置的是爺爺奶奶,他們是我唯一的親人。”
“和你老爸不一樣,他們已經去世了。我也沒啥后悔的,能做的都做了,遺愿我也解決了.電話打不通也是好事,反正打通我也不知道說什么。”
“咦,你也有這么可愛的一面嘛”小鸚鵡揶揄道:“雖然嘴巴毒,心腸壞,又臭屁,惡趣味多.但其實還是個”
奎恩冷笑道:“還是個爸寶女。”
鸚鵡直接一個飛撲,用爪子狠狠踩他頭發。
“你信不信我——”
“在我頭上拉尿?”
“啊”奎恩抬頭張嘴:“最好用絲襪濾一遍多謝款待。”
“.去死。”
雨宮寧寧飛到后排,投降喵。
“.我睡覺了,變成鸚鵡后好困,到了叫我——唔!!”
她剛落在沙發上窩起來,結果奎恩一個急剎險將小鸚鵡整只甩飛,雨宮寧寧穩住身形,剛想大罵下頭男不給喝就急眼,卻發現奎恩一臉嚴肅,死死盯著前方。
“.怎么了?”
“這座橋”
奎恩看了眼時間,下午四點零八,距離打火發車已經過了四十分鐘,本應該開出北部灣地界才對。
然而塵土飛揚、工地一片熱火朝天景象的城市依舊停在眼前,除了那輪大到不正常的太陽外,現實仿佛沒有任何異常。
“——我們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