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霖薨了。
一個充滿了無盡傳奇的時代,似乎都因為他的突然薨世而潰散。
五代攝政,終成天下一統,凌駕于群臣之上,天子之側,卻又始終恪守臣節。
無論從何種角度看,顧氏主導的這百余年,都堪稱一段不朽的史詩。
然而,史詩終有終章。
縱使天子趙翰音仍舊念及舊情,對顧氏禮遇有加;
縱使顧氏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底蘊猶存;
但那個顧氏一言可定鼎、一舉一動牽動九州的時代,確乎是一去不返了。
而顧氏,正如顧霖臨終所規劃的那般,開始逐步放下擎天重擔,緩緩后退。
時光如江東逝水,奔流不息。
正如顧霖生前所預料與安排,其長子顧修遠雖承襲了太傅的職位,卻再無其父那般一言九鼎、令群臣凜然的威勢。
他性格本就偏于敦厚,守成有余而進取不足,在波譎云詭的朝堂斗爭中,往往顯得力不從心。
天子趙翰音雖依舊信任顧氏,時常咨詢。
但許多重大決策,已逐漸繞過顧修遠,直接與新興的樞密院、三省長官商議。
——這并非是無情。
只是因為顧修遠的能力已經不足以承擔那屬于太傅要做的事情了。
落到這種局面,自然也是正常的。
但真正的轉折同樣發生在了新帝登基之后。
新帝登基,年富力強,銳意進取。
其親信的班底多是與其一同成長的年輕勛貴與科舉新銳,對于前朝遺留的、盤根錯節的顧氏勢力,新帝在保持表面尊崇的同時,內心深處難免存有幾分忌憚與疏離。
“太傅年高德劭,不宜過于操勞,此類瑣碎政務,交由樞密院處置即可。”
“漕運新例已行之有年,顧氏錢莊功在社稷,然商事貴在均衡,朝廷亦當扶持其他誠信商號,以免一家獨大。”
一道道看似合情合理的詔令與安排,如同溫和卻持續的滴水,悄然侵蝕著顧氏過往的權柄與影響力。
朝堂之上,那些曾受顧霖打壓或與顧氏政見不合的勢力,見風使舵,開始試探性地發出不同的聲音。
起初只是在小事上爭辯,漸漸便涉及官員任免、政策走向。
顧修遠試圖維系局面,卻往往陷入孤立,昔日顧霖在時一呼百應的場景,再難重現。
更關鍵的是,顧氏自身也在調整。
他始終謹記顧霖“知進退,守根本”的遺訓,面對明里暗里的排擠與分化,顧修遠多數時候選擇了隱忍與退讓。
顧氏子弟在仕途上,也果真如顧霖所期望的那樣,多任實務官職,罕有再躋身權力核心者。
這是必須的退讓。
而這所引起來的局面同樣也只有一個。
當顧氏這座擋在所有人面前的高山漸漸退去之后,朝堂之上被壓抑已久的政治欲望與派系紛爭,亦是驟然洶涌起來。
新帝雖試圖平衡,但其親信的勛貴集團與科舉晉身的文官系統之間,為了爭奪空缺出來的權力與資源,明爭暗斗日趨激烈。
政令的推行,往往不再純粹出于國策考量,而摻雜了越來越多的派系利益與黨同伐異。
然而,更深遠、也更不易察覺的變化,發生在九州蓬勃的商業領域。
顧霖昔年為何要以雷霆手段整頓漕運,并以嚴苛律法與獨立監察體系牢牢看管商事?
因為他與幕后的顧易都深諳一個道理。
——商業逐利之本,若無剛性的規矩與強大的威懾加以約束,便會如同脫韁的野馬,在利益的驅使下變得不擇手段。
這種“不擇手段”,在承平歲月、吏治尚未完全崩壞之時,往往并非赤裸裸的殺人越貨,而是一種更為系統、也更難根除的壓榨。
失去了顧氏與御史臺那令人膽寒的持續高壓監管,新的得利集團開始悄然成形。
他們或許是某些與朝中高官關系密切的豪商巨賈,或許是掌控了某條關鍵商路的地方大族。
而這些人在如今的局勢之下,已然是不再只需要像過去那樣冒險大規模走私,卻找到了新的生財之道。
——那便是向下壓榨!
掌控貨源的商會,可以聯合起來,壓低向底層生產者收購原料的價格;
把持運輸的商行,可以巧立名目,增加各項雜費;
而那些依附于大商號生存的小商戶、工匠、船工、力夫,則發現自己的工錢被變相克扣,勞役卻在無形中增加。
一層對一層的盤剝,最終的壓力,悉數落在了最底層的生產者與勞動者身上。
以及正在逐漸融入中原的外族之中!
北疆、遼東.
這些地界本就是最晚融入九州之地,九州之地的文化如今才開始剛剛普及,根本不可能在短短時間之中走出一個高官貴族來。
且因為地勢的緣故。
這些人對于貿易的依賴性則是遠遠超過其他地區。
當商業的監管開始松散之后,這些人自然而然便成為了第一批受害者!
這是必然的現象。
當然,這并非是說大宋的朝堂完全爛了。
有著顧霖昔年留下來的根基在,短短數十年之內大宋是不可能走到崩潰之時的,且如今的新帝雖然有些異想天開但終究也不能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昏君。
這只是利益集團爭斗下所產生的結果。
縱使是天子,他也不能做到以一人之力敕令整個天下,總需要去考慮各方利益均衡。
不給馬兒吃草,又想要馬兒跑,這種事終究是癡人說夢。
而這同樣也是造成這種局面的必然原因。
顧氏昔年為何能夠避開?
主要便是因為顧氏那旁人難以企及的民望,只要顧氏一句話,各地之間總會有百姓會任由顧氏驅馳,包括各地之間的學子。
其實顧氏到如今有一個很聰明的舉動便是從不進行大規模的結黨。
不,或許不應該這樣說。
顧氏也結黨。
只不過他結的黨是當今九州最大的黨派,那就是皇權與萬千學子。
顧氏當然也免不了利益劃分之中的種種。
但這就是顧氏最大的底牌。
人才儲備,以及民望的基礎給予了顧氏騰挪的空間,光憑著這一點其實便足矣磨平一切了。
當然,其實皇權若是愿意的話,亦是能夠做到這一點,甚至更強。
但想要做到這一點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這需要很強大的民間基礎。
至少以如今的大宋皇帝而言,想要做一點便繞不開顧氏。
——可,這又關聯到了人心。
或許就是因為沒能經歷過那混亂的時代,亦或是體會到了權利的滋味,至少如今的新君卻是沒有這種心思。
又有哪個真正當上了皇帝,卻又甘愿與其他人分享權利的呢?
“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前代名臣的私語,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些個帝王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他們更傾向于經營好與官僚集團的關系,維持朝堂的穩定,而非冒著動搖統治基礎的風險,去觸動那日益固化的利益格局,為遙遠的邊疆部族或無聲的底層百姓強行出頭。
這是人性使然。
亦是大宋注定要一點點走向下坡路的原由。
換一句話來說——
對于很多的皇帝而言,若這天下都不是他掌中的天下了,還要這天下干嘛?
歷史既是教訓,亦是一次次的重蹈覆轍。
這與聰明愚蠢無關,只是人性使然罷了。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各種的矛盾在與日俱增的壓迫之下陡然增多。
巨鹿,顧氏祖宅。
秋風蕭瑟,卷起庭前落葉。
當代顧氏家主顧承嗣坐于堂上,眉頭緊鎖,看著眼前這位氣度不凡、眉宇間隱有桀驁之色的北地貴胄完顏迪古乃,眉頭緊鎖。
“顧公,某今日冒昧來訪,是來辭行的。”
完顏迪古乃身著雖略顯樸素卻難掩貴氣的錦袍,他向著顧承嗣微微拱手,聲音低沉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聞言,顧承嗣心中頓時了然,涌起一陣無力感,仍試圖挽留:“迪古乃兄弟,北疆之事,顧某已數次上奏,懇請朝廷明察”
“顧公!”迪古乃抬斷,目光銳利如刀,嘴角噙著一絲冷峭,“等待的時日還短嗎?”
“自去歲寒冬至今,我族人泣血的訴狀,可曾換來朝廷半句公允之言?”
“那些奸商,以陳米霉布強換我部族健馬良弓;那些酷吏,視我族人為牛馬,賦稅徭役層層加碼!”
“我女真兒郎的脊梁可以彎下求生,卻不能永遠折斷!”
他上前一步,語氣愈發激昂:“顧氏累世清名,我部族上下素來敬仰,故而忍辱負重,寄望于顧公能為我等通達天聽,求一個王法治下應有的公道!”
“可結果呢?”
“石沉大海,音訊全無!”
“陛下的眼中,恐怕只有他的應天府繁華,何曾有過半點我北疆子民的死活!”
說著,完顏迪古乃猛地一揮袖,整個人臉上的怒火越來越甚:“既然趙官家視我等如草芥,這大宋的律法護不住我等,那么,長生天之下,我等便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拿回我們應得的東西!”
“顧公,今日某雖辭行,但亦是不會忘卻顧氏于我族之恩。”
“但我完顏迪古乃不能再等,我的數萬族人,也絕不會再等!”
言畢,他深深看了顧承嗣一眼,不再多言,認真的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禮,旋即轉身大步離去,身影決絕地融入巨鹿宅外蒼茫的暮色之中。
顧承嗣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佇立,最終化作一聲飽含憂慮與無奈的嘆息。
北疆的積怨,絕非一日之寒。
朝堂監管松懈,黨爭內耗加劇,對遼東、北疆等地的盤剝便日趨系統化、制度化。
朝廷委派的官吏與當地漢豪勾結,對女真等部極盡壓榨之能事。
優質的皮毛、駿馬、山參被強行低價征購,而賴以生存的鹽鐵、布匹、糧食則被抬高數倍價格。
稍有微詞,輕則罰沒財產,重則羈押甚至性命不保。
若無顧氏在這期間一直周旋的話,這女真部落恐怕早已鬧了起來。
也就是因為害怕亂象再生。
顧承嗣這些時日來屢次上書,詳陳利害,懇請朝廷整飭邊吏,平息怨憤。
然而,他的奏疏如同投入泥沼,根本就沒有半分的反應。
如今顧氏的處境確實不算太好。
尤其是在朝堂之上。
隨著顧修遠的離世,顧氏的影響力更是每況愈下,尤其是在顧氏不愿將朝堂爭斗引到顧氏學院的關系,這種情況更是明顯。
而如今,這北疆之地顯然是不會在繼續安靜下去了。
顧易同樣也在看著這一幕。
看著完顏迪古乃的背影,他的眼神異常深邃。
這完顏迪古乃作為完顏阿骨打的嫡孫,且此人原本歷史之中的他完全不同,年少英銳,素有大志,且深受部眾擁戴,可謂是完全免去了原本歷史之中他的種種缺點。
最關鍵的是——
除此之外,他還保留了很多的優點,甚至是變強了。
這絕對是個禍種!
顧易甚至在第一時間起過動用通靈玉間接影響顧承廝將這完顏迪古乃宰了的沖動,不過卻還是被他立刻壓了下來。
至于原因同樣也很簡單。
——沒錯,隨著歷史的不斷變遷,當顧氏退出第一線之后,顧氏的齒輪依然是再次開始轉動了起來,家族子弟的才能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提升。
當然,這也只是私心罷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原因,那就是顧易必須要注重顧氏的影響。
若是就這樣直接殺了完顏阿骨打。
顧氏這些年來在北疆所做的一切絕對會在頃刻之間煙消云散,不僅僅是顧氏的聲望,乃至于女真一族融入到九州的進程都定會受到影響。
顧易又豈能這般沖動?
看著那完顏迪古乃的背影,顧易的思緒也在不斷轉動。
他也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到底會如何演變。
但以目前的局勢來看,就算這北疆再怎么出現意外,歷史也不會完全走回到原本歷史之中那般,畢竟大宋整體的框架仍舊穩固,且多年來的實力給與了它足夠的基礎。
可事情又豈會如此簡單?
思緒之間,顧易的目光也是不由得再次落在了巨鹿書院之中那侃侃而談的少年身上。
“我顧學之根本,先祖文成公早有明訓——‘知行合一,經世致用’!”
“默坐澄心固然是修養之法,但若只知向內求索,而不知向外洞察這世間運行之理,解決這天下亟待之事,那與面壁枯禪何異?”
“若只空談天理,可能解北疆商賈盤剝之困?”
“可能平各部族積壓之怨?”
“”可能讓漕運更為高效?又可能使田畝再多產一斗谷米?”
一連數問,擲地有聲,將那少年意氣的感覺彰顯的淋漓盡致,縱使是面對一眾大儒們的視線,這少年都沒有半分的退縮,眼眸之中始終都在閃爍著精光。
就亦如那冉冉升起的朝陽一般,能讓人明顯的感覺到那股動人心弦的活力。
沒錯。
這就是顧氏第三十代子弟之中最為優秀的一個。
其名為顧暉。
屬性亦是極為的均衡。
所有屬性皆是七十點往上,這在當前的顧氏已然是十分的優秀,其中最為優秀的內政更是直接達到了79點。
甚至都無需動用屬性點,只需要借助“洛書攜律器”,他的種種屬性便無限接近于頂尖!
而最關鍵的,還是他的性格!
他有著少年人特有的張揚與銳氣,敢于在任何人面前直抒胸臆,毫無畏懼。
但這份張揚,并非狂妄無知,而是源于對自身學識與家族理念的深切自信,且他為人十分有擔當。
甚至就連顧易都不得不承認。
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這般性格的子弟了。
按照他的判斷而言,這顧暉的性格像極了昔年的顧煜。
雖然以顧煜的功勛而言在一代代顧氏子弟們面前算不上是最為頂尖,但他對于整個家族的意義卻是十分重大。
就是他——
讓整個顧氏在炎漢末年乃至隋末唐初的落幕之時,再次冉冉升起,甚至是引起了整個家族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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