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
劉光世已經等了六七天,終于把蘇武等到了。
瑯琊郡王府內,兩人密談。
瑯琊郡王府,著實不錯,吳用挑了最好的宅子,三座連成一片,互相打通了去。
雖然是北地,天氣剛開始熱起來,但這宅子里早已綠意盎然,化開了冰面的流水,剛投進去了新魚兒,正也歡暢遨游…
水上有一小亭,坐了兩人。
寒暄只有一句,卻又沉默起來,茶水點心上來之后,兩人安靜地喝了半盞茶…
劉光世開了口:“東京里的人…許是想要主動逼迫哥哥…”
蘇武沒有什么表情:“嗯,若是換個角度來,我是東京城里的那些人,也當主動做點什么,此為上策,一個麾下有精銳兵馬之人,一個在燕云京東掌控權柄之人,一個功高蓋主之人,這么看都已經脫離了朝廷的掌控,晚動手不如早動手,自是要趁著此人立足未穩就要動手,若是這么拖沓下去,那這個人只會勢力越來越大,權柄越來越重,往后越發樹大根深,越發難以動手…”
劉光世自也點頭:“哥哥如此來說,自也不假…只是哥哥如今重任在肩,那女真可不是易于之輩…”
“你能來,能這么來說,我心甚慰…”蘇武臉上有了一絲苦笑…
劉光世連忙說道:“我與哥哥,豈能有私心?只是如今我著實為難,那誰…那姓耿的那個相公,就是昔日太子府詹事,他教我整備河北河東之兵,哥哥說,這是什么意思?”
蘇武依舊苦笑,輕輕擺了擺手,只道:“你我商議一二,好生商議…你說,我若是入京去,就這么入京去請罪,能不能再回來領兵打女真?”
劉光世聞言一愣,他心中有答案,卻是真不敢亂答,一時無語。
“你說說啊…”蘇武催了一下。
“我…”劉光世真不敢答,難道真開口讓蘇武領兵去?
蘇武還是苦笑,越發苦笑:“看來你與我,心思里,還是隔了一層…”
“哥哥這是哪里話?”劉光世拍著胸脯要保證。
蘇武又輕輕揮揮手:“罷了罷了,終究是我一人之事…”
劉光世答不了,但可以問:“哥哥你到底怎么想?”
蘇武也不藏著掖著:“你看啊…我出個兩全之策,你幫我謀一謀?”
這樣可以,劉光世點頭來:“洗耳恭聽…”
蘇武這人,其實早已打定主意,但他就是要碰到誰都說要商議商議,要別人幫他出謀劃策什么的…
自是接著說:“我自不能真的做那擁兵自重之事,若是真做了那事,世人如何看我?但這東京,我怎么都要去的…此去東京,我許是要死…你說是吧?”
“啊?”劉光世故意裝個愣神。
“別啊了,許是要死,是也不是?”蘇武頂著問。
“哥哥…可能,我著實未多想啊,我不知…”劉光世再裝一番。
“好,你知不知都無妨,那我去,許是要死,許也能活。我著實又不愿死,私心里,誰也不愿死,公心上,我也不想死,我若一死,自是你打女真了,你打…”
蘇武看向劉光世。
劉光世連連擺手:“哥哥…我可從未這么想過啊,我去打女真,就憑借我那鄜延萬余兵馬,我怎么打得了女真?我躲在城池里守一守,那自無妨,我若當真去打女真,那…”
“好了好了,你我兄弟,本就情義當先,于公于私,我不想死不能死,那我又不能擁兵自重,又不能當個叛逆之賊,我入京去,護衛帶多了,那自就是叛逆之賊,護衛帶少了,那許就死了…我這么想,不多不少,八百鐵甲騎,我就這么入京去,你呢,選個一二千人來,隨我一起去,只當是押著我去,如何?”
蘇武說到這里,忽然起了身,亭子不大,兩步去就可憑欄,雙手撐在欄桿上,吳用真會辦事,錦鯉其實不適合燕京這剛熱的天氣,但真就有錦鯉在游…
“那好說,我自從鄜延兵里調撥三五營就是…”劉光世點頭來。
“不,熙河兵,劉正彥的兵,他也去,你帶著他去…”蘇武不轉身,盯著錦鯉看,這錦鯉好似有點問題。
“啊?熙河兵?劉法老將軍的兵?”劉光世問。
“嗯,你帶一兩千押著我,我帶八百,攏共兩千來人吧…咱們一起去東京拜見天子,入京了,你幫我多說幾句好話,若是我真要死,你想點辦法護我一條性命,如何?”
“我…哥哥,你這兩全之策,看起來也不太穩妥,這點兵馬到京城里去,怕也起不得什么作用,再怎么說,殿前司,皇城司,天武捧日,京畿諸軍,也有二十萬人不止,就算多不堪用,總也能攏一些精銳之輩,這般怕是難以…難以…”
蘇武打斷了:“看來剛才我真誤會你了,你與我之間,著實無間,你真在幫我謀慮啊…也是我,如今諸事在身,如履薄冰,心中不能安穩…”
“哥哥,那是自然!”劉光世連連點頭。
“無妨,就這么去,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許天子只是召我一見,我只管忠君愛國,天子自也就放我回來了…”
蘇武要做什么?沒什么,就是蘇武看出了劉光世那種極端的謹慎與保守,劉光世左邊好似也在為難,右邊好似也在為難…
那就弄出一件小小的事來,把劉光世逼著走一條道,這次不逼,來日可麻煩得緊。
有偉人說,一定要搞清楚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一定要團結可以團結的一切力量…
劉光世顯然不是敵人,一定是朋友,是一定可以真正團結的…
劉光世答道:“哥哥,我怕這般真不穩妥,要不咱們容后再議?拖沓著再說?”
蘇武大手一揮:“不,不拖沓了,女真容不得我拖沓了,要快刀斬亂麻,來日,我還要帶著你們入草原去,不能真教女真人輕松掌控了整個草原,否則來日,那真是頭尾腹背皆是敵襲,此家國之大計也,大局為重,東京之事,當斷則斷,也不必再等天子詔書來了,明日,明日就出發入京,如此,也好教天子知曉我忠義之心!”
“明日就去?”劉光世意外非常,雙手在搓,真是兩千人去啊?
萬一真是身死…東京那些蟲豸愚鈍不堪,萬一真是幾句話語說不好…
“別想了,天子仁愛,向來如此,我自去好說,你再幫我說說,當是無妨…”
蘇武轉身回來,還有半盞茶,快涼了,趕緊喝,不浪費。
“那那…”劉光世有些無主,六神無主,好似蘇武說得也有道理,但他又還是覺得事情可能會比較嚴重…但又不敢亂出什么主意…
蘇武大手一揮,往遠處喊去:“來人吶,這水淺還冷,這錦鯉怕是養不活,趕緊弄個暖房,弄點暖水,燒煤啊,不要燒柴火。”
自是有人奔來,劉光世還湊頭往亭子外去看看,這錦鯉真怕是要死了,活力極低。
“你好生去歇,明日大早開拔,明日你也寫封奏疏,就說你帶兵押送…這個詞不好,你帶兵護著蘇武回京覲見新君!”
蘇武已然快步而去,好似真要去忙碌什么暖房燒煤的事,要把這些錦鯉的狗命救一救…
劉光世點著頭,也說話:“得令!”
話語說完,兩手一搓,就是嘆氣,怎么這么難?
回頭又想想,好像也沒那么難,此般隨著入京,怎么也不會有他的事吧?
許天子真的好說話,天子與自家哥哥有舊,沒什么不好說的吧?
再怎么說,這女真是真要蘇武來打,若是蘇武一死,諸般強軍,豈不皆是軍心大散?特別是京東那些好鐵騎,豈不個個人心惶惶,還怎么與女真去打?
這話,到時候說給天子聽聽,天子也當能想通。
只要蘇武態度好,真表了忠義,天子心知肚明之后,能說的話語,好似很多很多…
明日去,那就明日去吧,總也好斡旋,也要斡旋,為了家國社稷,也要好生斡旋一番。
走吧走吧…
翌日大早,一句不假。
蘇武就帶八百騎,還有三個營一千五百騎,皆是劉正彥熙河之兵。
攏共兩千三百人,也不過帶了幾日的吃食,就這么上路了。
劉光世看著蘇武身邊那個武松,也看了看那個魯達,還看了看那個…不太認識,史文恭?
不會真要打起來吧?
當是不會,如果想打,不該這么點人,怎么也當是數萬能騎之輩往南去。
若是不打,那萬一呢…不能真死了吧?
可見此時劉光世心中之糾結。
蘇武坐在馬背之上,忽然一語來:“倒也還安排了一些人手提前入京去,小乙,燕青,你認識的,游騎之首。”
“哥哥周到,當是先去探聽消息!”劉光世點著頭。
“嗯,倒也看看京中諸軍,是不是也會提前調動一二!”蘇武說著。
“那當不會!”這話是劉光世的期望,京中那些相公們可別這么干啊,若是真這么干了,那真是一點斡旋的余地都沒有了,眼前這位哥哥,定會調頭就走。
大家都好好談,比什么都好!
至少眼前這位哥哥,看起來誠意不少,雖然有些防備之類,但誠意著實是夠的!
兩千多騎兵,再往南去,去得不急不趕,自也是那蘇武要等著京城里的消息來去幾番。
劉光世的奏疏卻在加急快送,河北京畿之官道,那自是暢通無比。
劉光世的奏疏里,自也沒有其他內容,都是給蘇武說好話的,也說蘇武此來忠義,拳拳之心如何如何…
也勸天子,一定要看到蘇武的誠意。
天子收到了奏疏,自又把幾位相公叫到近前來商議。
奏疏人人在看,天子開口來問:“這蘇武,好似真有請罪之意啊?”
李邦彥也稍稍一琢磨:“劉光世帶一千五百兵押送,那蘇武帶八百人來,看起來倒是頗有誠意…”
耿南仲眉頭緊鎖:“我看不然,蘇武如今大軍在握,燕京與京東在手,他何以輕易能就范?為何?諸位想想,若你們是蘇武,能這么輕易就范?頭前還來請功之奏,明里暗里還要加恩,京東兩路換個宣撫使,他是說殺就殺,那程萬里已然進簽書樞密院事,卻是遲遲不來…怎么他忽然又來了?”
自是疑點重重,聰明人豈能看不出來?
白時中豈能不是聰明人,自也開口:“此,緩兵之計也,劉光世怕是已然泄露了天機,河北河東京畿數十萬大軍,那蘇武心中怕是起了驚懼,所以,用此緩兵之計來謀求時間,那蘇武也只是剛入燕云,剛得了大筆錢財,還來不及壯大自身,他豈能不來?此,既是臥薪嘗膽!”
“嗯?”天子側目,也在思索。
李邦彥立馬改了口:“二位相公所言在理,去想那安史之亂,那安祿山,籌謀起兵作亂之前,豈不也頻頻入長安去?那…還能給唐玄宗與楊貴妃跳胡旋舞呢…母親都叫得出口,只怕蘇武此番入京來,許有過之而無不及,只要能欺瞞陛下,母親父親,他怕是能叫出一大群來…此輩之人,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耿南仲此時松了眉頭,莫名好似心情也好上不少,一語來:“唉…許那劉光世,也是被其蒙蔽了,還當真上奏來與蘇武說項…”
“那…”天子一時有些亂,擔憂不少,但問一語:“若是…輕易這般把人…天下之人,怕也不解其中之事,不免是朕這個天子,待人苛刻,手段兇殘…”
耿南仲一語:“陛下,咱又不是要殺人,只管那蘇武入宮來見,把人拿下了,教他親信軍將一個個都入京述職,再把權柄交出,那程萬里自也當入京來請罪,再派宣撫使去,把京東官場清理一番,然后,再論罪,殺宣撫使是不是罪?雖然不一定要如何嚴懲,只要把權柄都收回來了,那蘇武在京中留著,封官也好,加恩也罷,有何不可?昔日那狄青,豈不也是身居樞密使之高?”
白時中一語:“耿樞相高明!”
李邦彥落后了:“著實高明得緊,如此,便是所謂功過分明,賞罰得當,陛下美名自有,家國安穩…”
“那就速速去安排,把軍漢調入皇城里來準備著,聽說那蘇武悍勇無比,戰爭上殺將來去,以一當百之能,當要一群真正堪用之輩,不能是那些老弱病殘,要敢死之人,與他搏殺,要敢與他搏殺…嗯…聽說他麾下之兵,也是悍勇無當,城外軍營也要準備好,多調精銳在左右,不可讓蘇武那八百來人暴起行兇,當要團團圍住,如此…如此便是穩妥!”
這是天子之語,天子顯然下了決定,但心慌意亂非常,他甚至腦海中陡然閃現一幕來,大殿當面,蘇武持刀往他沖來。
白時中只管點頭,也看耿南仲,耿南仲能調兵。
李邦彥自也去看耿南仲。
顯然在場之人,沒有一人去質疑蘇武是不是能以一當百,更不質疑他麾下之兵是不是悍勇無當。
倒是耿南仲為難非常,一語說來:“那蘇武何等精明之輩不可等閑視之,若是隨意調動來去,這京中怕是早有他的奸細,豈能不察覺?萬一蘇武半路而回,豈不前功盡棄?”
“那…那當如何是好啊?”天子就問。
真要說這個天子沒有一點主見?那也太小瞧人了,他連父親都關起來了,能是沒主見的人?
但他就好似沒什么主見,只管聽得幾人來去在說,然后他點頭就是。
這世間,有什么東西比皇權穩固更重要?
沒有!
什么親情愛情友情,還有什么媽賣批麻花情…
在皇權穩固面前,這都是笑話!
這才是男人思維!
天子,顯然心中早已篤定,但也與蘇武一樣,碰到人就商議來去。
那當如何是好?
耿南仲自也為天子分憂:“陛下放心,他們入京,還要幾日,只待臣慢慢來做,不急,越急越出錯,慢慢偷偷來做,自當萬無一失!”
天子憂心忡忡:“那就都拜托樞相了!”
“臣惶恐,此臣之本分也!”耿南仲顯然也深刻懂得為人臣子之道。
提出問題,這問題如何如何難,如何如何難解決。
然后,一轉頭,我行,我能解決這么麻煩的問題,就問天子,我是不是才能出眾?
這不是什么高明之法,基操而已。
天子也配合:“若是沒有樞相,朕怕是睡覺都睡不安穩啊,樞相真乃國之棟梁、朕之股肱也!”
“臣惶恐!”耿南仲心中自得非常,乃至都樂開了花,但得惶恐,再道:“事不宜遲,臣這就去辦!”
“好好好,愛卿速去!”天子點著頭,一臉期待!
耿南仲還當鄭重一禮,轉頭去,還有一副模樣,認真去看,自也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一股子悲壯與能干,且還可靠非常!
眾臣退去。
天子心中激動非常,萬事俱備,只等蘇武入京來,眼前,他要去做一件事,往后宮去,去龍德宮,再見一見父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