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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寒衣寒食、報師以真傳之禮

  黃家祖地中,煙霧蒙蒙。

  日中時分,一縷縷炊煙從山腰上升起,輕輕的飄蕩在林中。

  一派形如梯田的村莊當中,黃歸山挽著袖子,赤腳行走在其間,一片葉子一片葉子的檢查著田中的稻谷,伺候得十分細心。

  這些稻谷都是一種特殊的靈種,內里竟然蘊含了細微的靈蘊,仙家們若是時常服用,不僅修行速度會倍增,肉身、陰神種種,也會得到洗練,甚至連資質也能開發得更加完全。

  黃家自今門庭雖然衰落,但是并未跌落山上九家之列,除去先祖的遺澤之外,這種靈谷也是功不可沒。

  而此物培育繁瑣,更不得容外人所知曉,于是諸如黃歸山他們這等犯了罪過,終生不能再離開祖地的族人,自然就成了照料此物的最佳人選。

  又是忙活數個時辰后,黃歸山方才直起了佝僂的腰部,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出泥坑,喘息著朝梯田旁邊的茅屋走去。

  照料這等靈物,不僅四時各有要求,晨昏午夜同樣是有要求,最多三個時辰就得看管一番,比照顧尚未滿月的嬰兒還要繁瑣。

  再加上黃歸山自從淪為罪民后,他體內香火無存,就連家神都被取走一空,除去陰神修為尚在之外,儼然變成了個凡人。

  短短一年下來,他壓根不再像是個清貴的煉度師,而和山間的農夫別無兩樣。

  等走到自家的茅屋當中后,黃歸山望著屋中的破敗景象,面色更是愁苦。

  若僅僅只有他一人,哪怕再是艱苦,只需要能有一瓢水飲、一點食吃,他也能茍活下去。

  但是奈何,此刻屋中地上,正跪坐著一人,對方的模樣憔悴,見黃歸山回來后,連忙爬起身,低聲道:“當家的回來了。”

  對方用著枯瘦的手指,取出一旁煨在熄滅炭火中的陶罐子,小心翼翼的勾出了一碗冷粥,放在黃歸山的面前。

  望著簡直如米湯般的稀粥,黃歸山深吸了口氣,臉上笑呵呵道:

  “無妨,你吃便是,老夫好歹也是仙家,肉身和爾等凡人不同。”

  他將米湯直接推過去,擺開了打坐調息的姿勢:

  “且看老夫給你演示一番,何為辟谷之術。”

  農婦瞧見黃歸山這般模樣,用袖子掩著臉,笑著哭出了聲:

  “你還是這般不著調,早知如此,當初就該看著你餓死算了。”

  她將手中的稀粥舉起:“你若不吃,我就把這潑了去。”

  黃歸山見狀,哎喲一聲,連忙起身爬過去,將那一碗稀粥端穩當了。

  “使不得、使不得。”

  他將農婦哄了許久,等到對方泣聲停止,便想要再拿個碗,和對方分著吃,但是茅屋簡陋,就連他手上的這只碗上都有著缺口,屋中再無第二只完整的碗了。

  于是黃歸山將一碗稀粥又倒入了空空陶罐中,一人持著陶碗、一人捧著陶罐,如此分著吃了個干凈。

  等吃完之后,兩人便不再有多余的動作,相互蜷縮著,躺在了地上的草席上,一動也不動,忍著更加洶涌的饑餓。

  他們甚至連話也不想說。

  還是那農婦,用細若蚊蠅的聲音道:

  “當家的,不如由我去換點米回來。眼下開春不久,家里實在是沒米了,再這樣下去,你的身子非垮了不成。”

  黃歸山聞言,猛地睜開眼睛,看著茅草屋頂看了許久,方才笑嘻嘻道:

  “某老黃再是不成器,也輪不到你個婆娘去賣肉。

  真要賣,你還是等餓死了某家后,再去賣吧。”

  黃家對于犯了重罪的族人們,雖然有所庇護,但是完全不會好吃好喝的供養著。

  或者說,黃家歷史上起初還是當豬一般在養,但是到了后來,完全就是簡單圈禁在祖峰上,仍由其淪為野人,自生自滅,甚至是直接餓死彼輩。

  如此一來,要怪也只能怪這些罪民居然連自己都養不活,而怪不得宗族無情。

  黃歸山當初剛被流放到山中,他因為家神被取、香火枯竭,就連氣血也衰敗,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身上更是只有一襲麻衣,連口水都沒有。

  還是多虧了旁邊這“農婦”,因為對方獨身一人,且見黃歸山也是獨身一人,想要找個伴當,便將他撿回來了家中,續上了一口氣,沒有餓死在山中。

  至此,兩人便這么沒名沒分的在田間過活起來。

  黃歸山也是著實沒有想到,他在縣城中廝混了大半輩子,風流瀟灑,但別說婆娘了,連個長期相好的都沒有,結果淪落至此,居然還白撿了個好婆娘。

  嗯,準確說,是他被對方給撿了回去。

  原本他這婆娘,還在屋中養蠶,過活的還行,當撿回黃歸山后,甚至還想著兩人生個一兒半女的,也好伺候兩人在這山中養老。

  只是前些時日,蠶種距離孵化還遠,便被族中的管事取走了,并定了個盜竊靈氣的罪名,將婆娘留存下的全部身家都給奪走了。

  得虧家里又多了個黃歸山,否則這婆娘估計當夜便會尋了短見。

  蠶娘再次低聲抽噎著,也不敢抽噎的太厲害,免得浪費了肚子里好不容易吃入的稀粥:

  “當家的,你要是死了,我隨你一塊兒走。

  反正族里,也是巴不得我們死掉。”

  黃歸山聞言,笑道:

  “說甚么死不死的,你且等著老夫那徒兒來接你這師娘,帶你跳出這泥淖,去吃香的喝辣的。

  老夫那徒兒可了不得,他乃是天廟出身。”

  說到這話,黃歸山的眼睛放光。

  蠶娘被黃歸山逗弄著,抽噎的聲音停止,還不好意思的笑了幾下。

  “怎的,你也不信?”黃歸山道。

  蠶娘低聲:

  “你說甚么,我就信。”

  她縮著身子,摸著自己肚皮,又道:

  “只是我不想吃香喝辣的,只想出去后,能給你生個一兒半女。

  若是先生了男孩,就叫燦燦,女孩就叫餐餐…”

  說著這些,農婦枯黃的眼睛中也帶上了一抹光澤,她抬起頭,羞澀又希冀的看著黃歸山。

  黃歸山笑著,自然是一口應下,還將蠶娘的頭抱在了胸前依偎。

  只是他的眼神,卻是很有幾分悵然。

  有關于余缺的事情,他自然是沒有欺騙此女,且他也自信,自己不會在余缺來臨后拋下這個女人。

  但是山中凄苦,宗族方面更有特意為之的緣故。

  只需在這里多熬幾年,哪怕平日里能夠吃飽喝足,也都是難以再生兒育女。

  譬如他黃歸山自己,他剛來此地一年,照料那些靈谷后,就感覺體內的精氣衰竭,只需再過個三四年,他肯定會是腎水枯竭,再難復原。

  而女人在這里待的時間,比他長得多,對方肯定是已經油盡燈枯,無法再產子。

  鰲魚峰下。

  余缺乘坐真傳鑾駕而來,以此拜山,無論山中任何一峰,都是理應整備禮儀,大開山門相迎,不得推辭避讓。

  當然了,真傳弟子們基本也只有在得授真箓時,方才會乘坐鑾駕,此乃光耀門楣的事情,沒有哪個山頭會拒絕這等事情。

  并且每一次真傳拜山,都會在山門上留下牌匾,以示作底蘊。

  黃家的山門古樸,登山的路上牌匾累累,可是在最近一甲子內,卻是連一方牌匾都無。

  因此余缺的鑾駕突然而至,簡直是讓黃家祖峰上下,又驚又喜。

  黃家一些當家的仙家們,心間還惴惴不安,懷疑是不是王謝那兩家的弟子,想要借用晉升真傳的機會,前來羞辱他們黃家,好將黃家徹底的踢出上九家之列。

  直到當代的黃家之主,急忙出關后,對方瞧見了鑾駕上的余缺,發現并非王謝兩家的子弟后,眾人才大松一口氣。

  黃家家主還傳令,讓族人們用不著將罡神老祖宗請出來。

  不過對于余缺的突然來臨,黃家家主依舊是懵懂。

  特別是當余缺朝著此人見禮,直接提出:

  “末學后進余缺,叨擾貴族了,今日前來,乃是希望能替師祭祖一番,還望黃家家主允許。”

  “祭祖?!”

  不只是黃家家主一人,偌大的黃家中人聽見此話,全都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抑或是余缺在戲弄黃家。

  但是他們瞧見余缺的面色,發現余缺的面色正經,并非像是在玩笑似的。

  這時,黃家中有部分人面上一個激靈,陡然就想起了余缺這個天廟的跟腳,連忙將相應消息傳音給黃家家主。

  黃家家主等人得知,余缺在山下竟然是拜了黃家一個支脈族人為師,他們的臉色頓時是精彩至極,又是興奮又是自豪。

  只是當得知那族人眼下,被當做罪民,終生圈禁在祖峰內時,黃家家主等人的面色又是悻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切切的議論聲,在偌大的黃家中響起。

  一些逗留在祖峰中靜修的黃家族人們,他們望著余缺的目光,或是欽佩或是嫉妒,更是嗡嗡議論個不停。

  話說近百年來,祖峰上的就沒有今日這般熱鬧過。以后再想有,恐怕或只有當老祖宗死時,才會再如這般熱鬧。

  最終黃家家主面色一正,跨步而出,虛托著余缺,矜持道:

  “余真傳雖然是我黃家族人之徒,但終究并非是我黃家人,祭祖之事,著實是有些唐突,本族也并非那等趨炎附勢之族。”

  拿捏了一番黃家的身份,此人話鋒一轉,又道:

  “不過,余真傳若是愿意和本族結為姻親,拜入本族中,那便是兩說了。

  老夫正有一女,眼下也在宮中,且充任內門弟子,師拜于絕杏仙家,其容貌上佳,只大你三歲…”

  對方這話一講,黃家族人們更是嗡嗡不斷,議論成一團。

  有人面上羨艷不已,有人神色興奮。

  但是余缺這邊,他卻是似笑非笑的看著對方,眼里還有幾分冷意。

  站在他身旁的九九八十一尊力士們,更是猛地睜大眼睛,個個目中噴火,直視著黃家家主。

  堂堂一真傳弟子,這破落黃家,居然還想要將真傳收入族中,充任贅婿!簡直是癡心妄想!

  如此提議,對于這些被許給了余缺的力士們而言,乃是令他們感覺君辱臣死的大逆不道之言。

  只需余缺一個字發下,哪怕修為不敵對方,抬架的力士們就敢當場大鬧,直接拆了這黃家山門。

  余缺沉吟著,他且并未和對方翻臉,只是心間哂笑,有點明白黃家為何會破落如斯了。

  他輕笑著:

  “仙業未成,何以家為,此事勿要再提。”

  黃家家主仍不死心,繼續道:“那就先不成家,爾等只需先結為道侶。”

  余缺不給對方再提議的機會,直接道:

  “貴族既然為難,余某代師祭祖一事,就此作罷。”

  這下子,黃家家主和一眾人等心急了。

  好在余缺緊接著又道:

  “余某這里另有一個提議,索性直接讓余缺隨著黃師一起祭祖,諸位覺得如何?”

  黃家家主聽見這話,眉頭微皺。

  讓那黃歸山一個罪民祭祖,此等事情在黃家歷史上,依舊是罕有之事。

  特別是他的心間,還是抱著拉郎配的心思,想要將余缺這個真傳弟子收入自家的囊中。

  就在這時,一聲蒼老的聲音,忽然從鰲魚峰的頂上傳下:

  “可。應下他。”

  黃家族人們面色都是微變,連忙轉身,朝著鰲魚峰頂上作揖,口呼:“老祖宗。”

  “是老祖宗發話了。”

  余缺聞言,他也是目光眺望,看著那峰頂微微頷首。

  黃家家主得聽此言,只得吐出一口氣,沖著余缺點頭:

  “既然老祖宗發話了,此事當然可以。

  不過,還請余真傳在族中稍留數日,容我等將黃歸山帶出,并為之恢復名籍,稟告祖宗后,挑個良辰吉日,再和余真傳一同祭祖。”

  余缺聽見此話,面上不由的失笑一陣。

  對方老祖宗都已經發話了,這黃家家主居然還是這般不爽利。

  不過細細一想,他便意識到,黃家除去要給黃歸山恢復名籍之外,多半也是黃歸山在山中的處境窘迫,彼輩不想讓兩人立刻相見,免得丟了黃家的臉面。

  他心間暗想:“或許黃師,也不希望我看見他如今的模樣。”

  但余缺也著實是不想再在此地逗留下去了,更不想和這群黃家中人虛與委蛇。

  并且他如今驟登真傳,地位雖高,但境界太低,當真怕入住黃家后,被對方來個“生米煮成熟飯”,真成了黃家的人。

  心中一動,余缺朗聲道:

  “罪過罪過,余某初入宮中,諸事繁雜,眼下不便久留。”

  他斬釘截鐵的說:

  “直接讓黃師乘余某的真傳之駕,自行上山祭祖便是!”

  這話讓黃家家主頓住,但對方沉吟了幾息,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當即的,余缺就吩咐好了隨行的力士人等,并將黃歸山的相貌種種都交代給他們,讓他們視若如主。

  然后他就將偌大的真傳排場,完全留在了鰲魚峰上。

  他自己只是攜帶著那個七品力士,讓對方領路,徑直朝著蓮花峰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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