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聽著一頭霧水,剛要發問,卻被許幽打斷了,只聽她說道:
“那個黑衣人離開李府后,我一路尾隨到內城,發現他暗中和市舶司漕使湯興邦會面。”
“花夫人想要用那批蠻奴作為條件,讓府衙放明遇春一馬,殊不知明遇春本身就是湯興邦安排在花夫人身邊,用來操控她的工具。”
“整個蠻奴交易鏈條已經相當成熟,白鷺城只是其中一環,上下游的身份都極為神秘。”
“如此看來,楚珩豢養的那批蠻奴,也是經過湯興邦之手運進京都的。”陳墨眉頭皺起,暗自沉吟:“區區一個市舶司,不可能有這么大能量,背后定然有其他人指使…”
想要捋清整個邏輯,首先要搞清楚對方的目的。
如果只是單純的為了賺錢,顯然不必冒這么大的風險。
當初楚珩豢養蠻奴,是想要以這種方式來腐蝕朝中大臣,并錄下影像,威逼利誘使其為自己辦事。
根據許幽調查得來的信息,花夫人的商船曾經停了一段時間,正好與京都“蠻奴案”爆發的時間相吻合,如今風頭過去了,又開始重新啟動…
可楚珩已經死了,新的買主又是誰呢?
“肯定和朝堂有利益牽扯,想來地位應該不低…”
“而且不同的是,這次蠱神教也卷了進來。”
想到此前在天南州剿滅的一個據點,其中發現了大量噬心蠱。
再聯想到花夫人所說的“藥材”和“加工”,陳墨心中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難道說…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問題可就大了!
“想要查清此事,還要從這個湯大人著手,蠱神教的駐地也已查明,是時候準備收網了。”
陳墨扭頭看向許幽,問道:“魯書元說府衙官員全都去城外了,說是要迎接什么貴客,你當時也在內城,可知道是什么情況?”
“這個嘛…”
許幽神色略有遲疑。
雖說她并不想讓陳墨和皇后見面,但這事終究是瞞不住的。
“姜玉嬋都不怕,我怕什么?”
“既然說要‘公平競爭’,那就各憑本事,我才不屑在背后搞什么小動作…”
念頭及此,許幽坦言道:“我跟著去城外看了一眼,好像是長公主來了。”
陳墨聞言一愣。
楚焰璃?
她怎么來白鷺城了?!
內城。
整個府衙內宅已經提前清理了出來,供長公主一行人下榻。
其他官員在謁見之后便自行散去,只有知州焦昱、同知匡應豪、通判葛峻等幾名地方高官陪同左右。
公堂內。
楚焰璃坐在首位,翻閱著文書,臉上看不出喜怒。
焦昱等人垂手站在下方,神色緊張,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人的名,樹的影。
他們雖然沒和長公主打過交道,但其威名早已響徹九州。
實力高強,手握重兵,手上沾染的鮮血能將金沙港染紅!
而且性格也極為強勢,據說連當今圣上的面子都不給!
這次不遠萬里,鳳駕親臨,萬一哪個地方惹其不滿,削官革職都是輕的,搞不好要被直接扔進江里喂魚!
咚咚——
楚焰璃抬手敲了敲桌子,“焦大人…”
“下官在。”焦昱應聲。
“你拿給我的文書,全都是三個月以前的調查報告,對于蠱神教近期動作一個字都沒有提及…”楚焰挑眉道:“你是在拿我當傻子?”
“下官不敢!”
焦昱慌忙解釋道:“下官繼任之后,蠱神教已經被朝廷兵馬踏平了,工作重心也不在這上面…”
“照你所言,難不成那數千名教眾都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豐木縣就位于天南和南荼交界,你身為一州之首,竟然對此毫無察覺?”
“焦大人,你失職啊。”
楚焰璃語氣淡然,但氣溫卻陡然降到冰點!
“殿下!”
焦昱身子一顫,伏地叩首,卻是連句辯解的話都不敢說。
一旁的匡應豪意識到不對,長公主顯然不是來走個過場那么簡單,再隱瞞下去問題只會越來越大。
他深吸口氣,踏出一步,“殿下,卑職有事匯報。”
楚焰璃靠在椅子上,“說。”
匡應豪沉聲道:“蠱神教行蹤素來隱蔽,而白鷺城又是交通樞紐,輻輳云集,魚龍混雜,州府第一時間確實沒有察覺到異常。”
“但是,”
“下官的侄子匡杰是天麟衛南荼分部的百戶,曾配合陳大人處理蠱神教一案,并于前日傳了一封家書給下官,還請殿下過目。”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呈了上去。
一名女官上前接過,轉交給了楚焰璃。
焦昱低垂著腦袋,牙關緊咬,狠狠瞪了匡應豪一眼。
這事你怎么不早說?
非要等著看老子的笑話是吧!
匡應豪目不斜視,心里卻是頗為不屑。
這老家伙自打調任過來后,就當起了甩手掌柜,對于政務不管不問。
遇到問題不是捂嘴就是甩鍋,擺明了是想安安穩穩混到致仕,就算上報了又能如何?
還不如自己來想辦法解決。
楚焰璃仔細看了一遍,內容基本和鐘離鶴匯報的情況相差不大。
其中也提到了殷天闊很可能就藏在南荼州某地…
“就這?”
“還有…”
反正話都說到這份上,匡應豪干脆一股腦全都抖了出來,“就在昨日,城中戲園發生意外,一名戲子當眾吐出了蠱蟲,并且在場還有疑似蠱神教成員散布妖言…”
楚焰璃好奇道:“哦?什么妖言?”
匡應豪躊躇片刻,小心翼翼道:“據在場目擊者稱,大概是:蒼天已死,蠱神當立,朝廷腐朽不堪,這場變革就從白鷺城開始…”
此言一出,空氣霎時一片死寂!
楚焰璃臉色漸冷,雙眸似有金光彌漫,“蒼天已死,蠱神當立?這是擺明了要造反啊。”
“殿下息怒!”
感受到那恐怖的威壓,眾人紛紛跪地叩首。
“這種事情,為何現在才說?”楚焰璃瞇著眸子。
匡應豪聲音顫抖道:“殿下一路舟車勞頓,焦大人擔心您氣大傷身,本想休憩整頓好后再行匯報,屬下越俎代庖,還望殿下莫怪!”
關鍵時刻,他還是幫焦昱圓了一下。
畢竟是他的頂頭上司,唇亡齒寒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這件事非同小可,長公主肯定會追查到底,與其被她查出來,還不如先自行交代…
“等等…”
楚焰璃冷靜下來后,突然意識到不對。
既然蠱神教的目的是為了幫殷天闊重塑肉身,按理說應該低調行事才對。
如今還沒成氣候,就跳出來揚言要推翻朝廷統治,實在是有些詭異,好像恨不得被官兵清剿一樣。
再加上陳墨遲遲沒有露面,她心中大概有了猜測,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這個家伙哪來的歪點子?”
“既然如此,那我干脆就順水推舟…”
楚焰璃清清嗓子,問道:“那個戲子的身份可有調查清楚?”
見長公主暫時沒有追責的意思,在場官員這才松了口氣。
焦昱為了挽回形象,搶先回答道:“回殿下,是梨云館的頭牌明遇春,下官已經派人去問訊了,她平日里深居簡出,和蠱神教并無瓜葛,這次被盯上純屬巧合…”
“巧合?”
“你確定?”
就在這時,一道男聲響起。
眾人扭頭看去,只見一道挺拔身影昂首闊步走入衙門,兩名官差亦步亦趨的跟在后方。
“何人膽敢擅闖州府?”焦昱看向身后的差人,皺眉道:“讓你們看好大門,一只蒼蠅都不能放進來,沖撞了鳳駕你們能擔待得起嗎?!”
官差低聲說道:“他有金牌,屬下不敢攔…”
“嗯?”
還沒等焦昱回神,楚焰璃豁然起身,快步來到那人面前。
冷漠的臉龐如冰雪消融,浮現出明艷燦爛的笑容,雙手背在身后,鮮紅裙擺輕輕搖曳。
“陳墨,好久不見。”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方才還散發著迫人威壓的長公主,怎么突然間好像變成懷春少女一般?
陳墨?
這名字聽著有點耳熟啊…
“卑職見過長公主殿下。”
陳墨躬身行禮,同時傳音道:“還真是你?你大老遠跑到白鷺城來做什么?”
楚焰璃眨了眨眼睛,笑瞇瞇道:“當然是想你了。”
陳墨懶得搭理她,扭頭看向焦昱,“不知這位大人貴姓?”
焦昱此時也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拱手道:“下官姓焦,是南荼知州,閣下應該是天麟衛千戶陳大人吧?方才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大人莫怪。”
知州是從五品官階,比千戶還低上半級。
更何況這可是當朝紅人,不是他一個地方官員能得罪得起的。
“原來是焦大人,巧了,我就喜歡姓焦,恨不得天天姓焦。”陳墨笑著說道。
焦昱雖然感覺怪怪的,但還是陪笑道:“承蒙大人青睞,下官也…也喜歡。”
“不過話說回來,焦大人實在是粗心,居然連蠻族進城了都不知道?”陳墨搖頭道。
“蠻、蠻族?”
焦昱聽到這兩個字,心跳頓時漏了一拍,“陳大人,飯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有長公主鎮壓邊關,蠻族根本不敢踏入大元半步,又怎么可能滲入白鷺城?”
“再說那女人不過是梨園戲子,連點修為都沒有,哪來的這么大本事?”
楚焰璃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這事可不是開玩笑,你確定?”
“是不是玩笑,殿下看過就知道了。”陳墨將一枚留影石遞了過去。
楚焰璃伸手接過,心神沉入其中,臉色逐漸變得陰沉,“看來我這次還真是來對了,真是給我好大的驚喜啊!睜開你們的狗眼好好看看!”
咚——
她抬手將石頭扔到了眾人面前。
焦昱急忙撿起,探查了一番,雙頰瞬間失去血色,身形一陣搖晃,險些栽倒在地上。
“怎、怎么可能…”
“什么情況?”
匡應豪意識到不對,搶過留影石,注入真元,一副畫面浮現在空中:
昏暗逼仄的空間內,十幾名少女被鐵鏈束縛,陷入了昏睡,那醒目的膚色和尖耳,完全能夠說明其身份!
“嘶!”
“真是蠻族!”
現場傳來一陣倒抽冷氣的聲音。
州府官員們頭皮發麻,寒意順著天靈臺直達尾椎!
“焦大人說的沒錯,那戲子確實沒這么大本事,但其他人有。”陳墨抱著肩膀,說道:“這些蠻奴現如今就在李家的商船上,船還在金沙港停著,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批了…”
眾人瞬間就明白了過來。
李家的背后就是市舶司,而明遇春則是用來綁定花映嵐的棋子!
“湯,興,邦!”
焦昱咬牙切齒,雙眸幾乎要噴出火來!
湯興邦作為市舶司漕使,主管水上貿易,所有漕商都要看他臉色吃飯。
而李家之所以能快速崛起,背后便是有湯興邦扶持,這在州府內部并不是什么秘密,官商之間有些往來也很正常,為官一任,誰能保證自己一點都不貪?
但沒想到他膽子大到這種程度,竟敢通過私船來運送蠻奴?!
“下官這就帶人把他抓起來,任由殿下處置!”焦昱說著便氣沖沖的朝門口走去。
“站住。”
楚焰璃淡淡道。
一股無形威壓彌漫開來,焦昱身形頓時將僵住。
“傳我口令,在此事調查清楚之前,所有人不得離開州府半步!”
嘩啦——
身后的兩名黑甲侍衛應聲而動,宛如門神一般,將出口堵得嚴嚴實實!
在場眾人臉色微變。
長公主這是懷疑他們也和蠻族有勾結?
“如果只是為了銀子,湯興邦不至于冒這么大的風險,顯然他背后還有其他人指使,而且那個人很可能就在城中。”楚焰璃很快便想通了其中關節。
陳墨暗暗點頭。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
“蠻族和蠱神教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昨日發現…”他傳音入耳,把最近發現的情況告訴了對方。
楚焰璃眸子微沉,如果真如陳墨猜測的一般,那就不只是私通蠻族那么簡單了!
“那你覺得現在該怎么辦?”楚焰璃詢問道。
“不急著動手,紫云觀那邊我派人盯著了,現在要做的就是甕中捉鱉,一網打盡。”陳墨眼底掠過一絲冷芒。
幾名州官這會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
尤其是焦昱,腸子都要悔青了。
他從金陽調任到南荼,官升半階,本來還覺得挺美。
按照大元制度,知州以上官員致仕后,能夠按原品階領取全額俸祿,否則皆為半祿,并且還能免役、免稅,田土也能多得十頃。
反正他也干不了幾年了,來這邊混混日子,就能保日后衣食無憂,何樂而不為?
結果沒想到自己接的是個燙手山芋!
剛上任三個月,就收到了這樣一份“大禮”!
“蠱神教也就算了,居然把蠻族都扯進來了,這還是經歷了一次大換血,那以前得黑到什么程度?”
“真是他媽離了個大譜!”
就在這時,楚焰璃出聲說道:“焦大人。”
“在!”
焦昱打了個激靈,“殿下有何吩咐?”
楚焰璃和陳墨對視一眼,輕笑著說道:“你不是說準備了酒席,要給我接風洗塵嗎?這樣吧,今晚就在府衙設宴,邀請六司三漕所有官員吃酒。”
“記住,是所有人,一個都不能少。”
焦昱:?
望著那幽深的眸子,不知為何,心底泛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陳墨離開公堂,穿過垂花門,朝著內宅走去。
“奇怪,楚焰璃非讓我進來,說是給我準備了大驚喜,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他有點摸不著頭腦,總覺得那婆娘沒憋好屁。
州府內宅的面積很大,光是庭院都有三座,迭石流泉,山環水抱,環境頗為雅致。
因為楚焰璃已經提前打過招呼,四周佇立的皇家侍衛并未阻攔。
他一路來到了最深處的院落,只見花圃旁坐著一道身影,看穿著打扮應該是隨行女官,正百無聊賴的揪著花瓣,嘴里還在自言自語的嘟噥著。
“小賊到底在哪…”
“鐘離鶴口口聲聲說他會來白鷺城,可直到現在都沒消息,該不會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
皇后眉眼間隱有愁色,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喀嚓——
耳邊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響。
她扭頭看去,頓時愣住了,只見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兒就站在眼前。
“長公主讓我來的,她說有‘貴重寶物’要交給我,請問你知道東西在哪嗎?”陳墨禮貌的詢問道。
卻見眼前“女官”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先是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蛋,“熱乎的,不是做夢…”
陳墨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就好似乳燕投林般撲進他懷里。
“嗚嗚嗚,小賊,我好想你”
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以及那帶球撞人的觸感,陳墨如雕塑般定格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皇、皇后殿下?!”
嘎吱——
這時,孫尚宮推門走了出來。
“殿下,鐘供奉他…”
看到眼前一幕,話語戛然而止。
她表情微僵,然后默默關上了房門。
跟在后面的鐘離鶴一臉茫然,“怎么了?”
“沒什么。”孫尚宮舉起東宮令牌,一本正經道:“我命令你,從現在開始封閉五感,原地裝死,倘若敢私自解開,將以大不敬之罪論處。”
鐘離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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