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后、唐固縣 要么說如風石方家這類從京畿過來的經年良姓世家,最是曉得如何生發。
這唐固縣本是云角州數得著的偏僻地方,不過與周遭幾縣一同劃歸風石方家做了駐地過后,大幾十年來下來,倒是有了點富庶模樣。
直令得重明宗歷屆派駐此地任縣中正佐的弟子們都有贊譽。
認真說來,如不是這風石方家與獻丹有功的云谷章家素有嫌隙,卻被后者搶了先手,這兩家人于今在重明宗的地位孰高孰低,卻還需得兩說。
不過這番當康昌晞甫一到得風石方家地界,入目便就盡是瘡痍之景了。
遠處那重重黑霧幾要將整個唐固縣邑都籠罩其中,霧中獸吼聲震耳欲聾,駭得康昌晞身側的走獸飛禽都不時有膽裂而死。
因了奉恩伯蒯恩為現任山南道總管之故,康大掌門為了兩家體面、便未在云角州境內安置金丹門戶。
如今便連戍衛著經制廂軍的宣、韓而城,亦不過只各差遣了些能得他信重的假丹丹主以為看守。
平常時候或還無甚大事,甫一遇得這棘手的金丹妖校,卻就算遭了禍事。
康昌晞未及多想,他也未查清楚這黑霧中隱匿的是不是他老子一直記掛的玄霧隱鱗獸,便就一踏靈靴、疾奔過去。
“快!把玄字傀儡架到東城門!那霧又要壓過來了!”
宣威城廂軍十將陽珣厲聲一喝,險些將懸吊吊的城樓梁木都震得掉了下來。
趙武扛著半扇斷裂的靈盾,氣喘吁吁地跟著隊伍跑。
他本是重明宗最早征集的幾批義從出身,因了甲子年前又在重明宗剿滅云澤巫尊殿一役里頭立得功勞,這才得幸轉到宣威城廂軍效力。
宣威城廂軍副將尤小寶在趙武還于云角州當義從時候便就是他上官,是以趙武到了這里自也混得如魚得水。
也因了尤小寶稍有照拂,只這么幾十年下來,趙武都已安穩做得廂軍隊主、典賣身家攢足過筑基靈物。
只是他這散修出身的底子到底太差,直至最后還是功虧一簣。
筑基失敗過后,趙武便又這么歇養了些年頭。因了身有舊疾、難得好轉,還是靠著過往人情重回舊職。
只是不料這隊主兜鍪才得回到腦袋上頭,卻又遇上了云角州好些年未見得的大妖犯境,也是倒霉。
只是這時候他卻沒得閑暇來做嗟嘆,待得依著佰將喝令帶隊落好陣位,才能倚著城頭從身側副手李二郎的手頭接過熱酒、暢飲一通。
后者是當年在憲州堂縣那時候聽了趙武言講,才下定決心去往應募義從的。
只是這搏命的富貴卻不是人人都配享的,與他一道王老栓、張老木等等堂縣散修,不久俱都死在了悅見山的陣法外頭?
不過僥幸活下來的李二郎卻是上了癮,他頭次應募雖未建得星點兒功勛,但往后重明宗每逢戰事,李二郎卻都不舍落下。
近十回下來同樣難說立得多少功勞,但只憑著戰獲與重明宗發下來的買命錢,卻也要比當年只能依著門扉、杵著銹劍看人飲酒的卑賤散修要強出許多。
就這么又混了幾十年,也已是練氣后期修為。再用靈石尋了掮客、托了珍物賄賂熟人,這才得了進來宣威城廂軍的路子、自小卒漸漸做起來。
便算這輩子照舊難得筑基,可若他當年不舍得一條性命,仍在尚算繁華的堂縣混跡墟市之中做些幫凡人出頭、站臺的下賤活計,卻都不曉得還能不能活到今天。
要么說賣命要尋個大方主家才算劃算,只看李二郎任這隊副之職才止數年,攢得靈田半百、妻妾數房。
也就是趙武原本的隊副運道一般,二人佰將這才調了李二郎在趙武這已記不得自己名姓的故人手下做事,不然二人未必還會多打什么交道。
趙武剛把熱酒咽下去,喉間還帶著點燒灼感,就見東門外的黑霧猛地翻涌起來,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攪動,霧中隱約透出無數雙綠油油的眼睛、直看得人頭皮發麻。
他趕緊把酒葫蘆塞回腰間,抄起那面殘破得不成樣子的靈盾,朝著隊中士卒猛喝一聲:“都把靈弩上弦!玄字傀儡的靈火還沒蓄滿,別讓妖物沖近了!”
云角州是重明宗大人物們頗為關切的要害地方,宣、韓二城更是重中之重,是以城中廂軍成色倒也不凡。
趙、李二人麾下這些士卒多數便算未經歷過什么大的陣仗,但手頭也多少有些性命。
固然仍有些動作不齊,但二人也只消稍做指點,便就足夠。
趙武口中的喝罵聲才停,城外黑霧倏然又濃三分,在其眼中堅固十分的三階大陣竟是被其浸進來了幾絲,落地就顯出模樣是些渾身覆著黑鱗的黑獸。
身上扎滿骨刺、嘶吼著殺奔過來。
趙武瞳孔一縮,趕緊揮盾擋住最前面那只黑獸的骨刺,盾面“鐺”的一聲響即就碎成塵埃。
那黑獸見一擊未得建功,張嘴就往他脖子咬來,趙武抬腿一腳踹在它肚子上,靴上靈紋一亮,這黑獸皮肉便遭踏成漿水,腹中肚腸亦被踩做稀爛。
“噗嗤”一聲,墨綠色的血濺了趙武一臉,又腥又臭。
他剛想把腳從中抽出來,就聽李二郎喊:“隊主小心!后頭還有!”
趙武回頭一看,果然又有三頭黑獸沖了上來,為首那頭眼瞳還要紅上一截,嘴里頭的黃牙要比城中殺行里頭的屠刀還要尖上三分。
李二郎反應快,抬手就射出三支靈箭,箭尖裹著淡藍色的靈光,正好釘在為首那黑獸腦袋上頭。
黑獸悶哼一聲倒在地上,斗大的頭顱“哐當”一聲摔得粉碎,里面流出的漿水沾到地上,瞬間就把青磚上頭鐫刻的靈紋熔爛、腐蝕出幾個小洞。
“這妖物的當真邪門!”李二郎罵了一句,外頭便又滲進來幾綹黑霧,他只得不再吝惜,又從箭囊里抽出幾支金簇箭,疑聲問道:“十將那頭怎么還沒好?!”
才得幾息時候,他們這隊廂軍便就已經出來了數人傷亡。
趙、李二人不敢發半分善心來做體恤,口中催促言辭反還愈發嚴厲,這才險險將滲進來的妖獸剿殺干凈。
過后二人還不及清點傷亡、盤點靈具法器折損,卻就聽得主陣那邊傳來陣陣歡呼。
陽珣口中的玄字傀儡立起來足有城門高矮、是一雙手持槍的威武模樣,乃是巧工堡堡主修安這些年與宗門上下這些傀儡師焚膏繼晷鉆研出來的二階極品機傀。
又去尋過魯工派派駐在宣威城那位中年掌柜指點、又做精煉,便令得這玄字傀儡能敵三四位假丹聯手不敗。
是以待得這傀儡甫一立起來,周遭即是歡聲一片。
玄字傀儡倒也不負眾望,手頭足有兩丈粗細的長槍一抖,大股赤焰即就從槍頭紅纓滾了出來。
在李二郎眼里似連頭頂半片天幕都被染做緋紅顏色,本來囂張十分的黑霧登時有了些畏縮意思,遭赤焰灼燒得滋滋作響。
漸漸褪去的同時,還不時有一二頭被燒焦的黑獸從中漏出來、墜了下去。
正當趙、李等人只覺這赤焰將他們由里到外都烤得火熱十分時候,卻是好景不長,一道燦亮的靈光轉瞬即至,將那玄字傀儡身上密布的防御陣法打得龜裂成片片碎屑。
上頭消息很快便傳到了下頭人耳朵里,紅云山文尊上修不敵這犯境妖校,跟隨其一道的三名丹主盡都殞命,僅剩他一人獨走。
將文尊上修迫走的這妖校顯是意猶未盡,只是隨手一擊,即就令得費盡了巧工堡上下心力的玄字傀儡變做廢鐵。
玄字傀儡的碎片還沒落地,城門四周的歡呼聲就僵在了半空。
趙武眼睜睜看著那尊能敵假丹的機傀從胸口裂開,靈鐵鑄的關節“嘎吱”作響,最后“轟隆”一聲砸在城墻上,震得他腳邊的青磚都跳了跳。
剛被赤焰暖熱的身子,瞬間就涼透了。便連金丹上修亦也敗北,卻是少有人會不因此而覺頹喪。
“慌個什么,上宗所言的告誡卻都忘了嗎,越是驚慌、死得越快!”李二郎的吼聲比剛才更急,他自己手里的金簇箭已經捏得發顫,便連箭桿上的靈光都不穩了。
趙武卻要比他稍稍鎮定著些,只是這點兒鎮定落在這時候卻也無用。
果然,黑霧像是得了號令,猛地往城墻上撲來,比剛才濃了三倍不止。
霧里傳來沉悶的獸吼,這次非止那些小打小鬧的黑獸,而是一頭丈高的鱗甲二階妖物,渾身長滿倒刺,嘴里吐著綠油油的毒液,一爪子就拍碎了城頭的靈盾陣。
“散開!”陽珣的聲音從主陣傳來,他手里捏著一面土黃色的靈盾,擋在妖物面前,盾面刻滿了玄紋,卻被毒液燒得“滋滋”響。
“方家主!
方家主方仲滿臉漠然地差遣著自家子弟迎了上去,心頭卻是止不住的后悔。
這妖物本來在石林之中蟄伏未見端倪,自己何苦要聽得康昌晞在前蠱惑、直令得風石方家弟子死傷慘重?!
只是這開弓卻難得回頭箭,這裹著黑云行路的妖校顯已開靈,不是非要在重明宗左近撞得頭破血流。
但宣、韓二城主事顯也將康昌晞的話記在了心頭,當真不舍得這三階大妖從自己的敘功簿子上溜走。
是以罔顧人命之下,卻也令得這院中許多門戶盡都息了要憐惜自家仙苗的念頭。方家主便算再有保全自身念頭,卻也難得如愿。
在場各家也就是靠著這份勠力同心,這才令得只想抽身離去的永力妖校未能奪路而走。
又是幾息過去,待得守城一方又搭上了百余條廂軍人命、直駭得殘存的方家眾修都已膽寒十分,那不可一世的永力妖校仿似才真就尋得門道。
但見它隱在黑霧里頭怪吼連連,刺耳的怒號聲直令得整座城樓都是震顫不停。
趙武與李二郎曾隨重明宗打過幾回富裕仗,不是沒得為宗門盡忠的本份。
然這時候卻也是不可避免的開啟祈盼上宗莫要較真、好放了這已收了許多性命的妖獸收在修士手中。
好在永力妖校未在外頭發威太久,牽制其在外行走的城中各家,便就終于盼得了能與其比肩的重明宗戰堂長老康昌晞親臨于此、面有不虞之色。
康昌晞足尖剛沾城樓青磚,周身便騰起一圈淡金色靈光,如驕陽破云般將周遭縈繞的黑霧逼退數丈。
那靈光里裹著磅礴的氣血,連城樓木梁上凝結的妖穢之氣都被灼得滋滋冒煙,趙武只覺一股暖意從腳底竄到頭頂,剛才被妖霧凍得發僵的手腳竟瞬間活絡過來。
“康長老!”陽珣踉蹌著上前,靈盾早已碎成數片,胸口還沾著墨綠色的毒液,他還不曉得重明宗上下都已曉得這妖獸底細,只是急聲言道:
“這妖校是玄霧隱鱗獸永力,三階中品,還擅控霧匿形,文尊上修都已敗下陣來,還能去過公子小心!”
康昌晞聽得此言,面上興奮之色卻是一閃而過。
他還未及答話,雙目中便就驟然泛起金芒,正是康大掌門親傳的破妄金眸!兩道金芒如利劍般穿透層層墨霧,直鎖霧中那團盤踞的黑影。
黑霧猛地一縮,似是被金眸刺痛,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吼,霧里隱約傳來鱗甲摩擦的“咔噠”聲,顯是永力妖校被看穿了本體,心下驚怒。
“藏頭露尾的鼠輩,也敢在重明宗地界作祟?”康昌晞聲如洪鐘,右手一抬,腰間長槍“唰”地出鞘,槍身赤紅靈光暴漲,槍尖登時凝聚出丈許長的焰芒。
“今日便讓你知曉,什么叫太歲頭上動土!!”
被壓制了兇威的永力妖校震怒十分,它前番隨著豐文妖校入得西南三道就食,本還有些壯志。
然這么幾十年下來,卻是四處逃竄,時至今日、便連才入金丹的小人物都敢催著一眾不值錢的過來截殺,它又怎么不怒?!!
永力妖校怒極,黑霧猛地翻涌成十數條水桶粗的黑爪,爪尖裹著墨綠色的毒液,帶著腥風朝康昌晞抓來。那黑爪未及近前,城樓上的青磚上頭靈禁就被摧殘得不成樣子,直令得城頭亦也冒起青煙。
連陽珣這假丹都覺心口發悶,忙拽著身邊弟子往后退。
這妖穢之力,比剛才又強了數分!
可康昌晞卻紋絲不動,破妄金眸里的金芒愈發熾盛,將黑爪上纏繞的妖力看得通透。
他手腕一翻,赤紅長槍橫掃而出,戟身焰芒如火龍擺尾,“鐺鐺鐺”幾聲脆響,竟將十數條黑爪齊齊斬斷!
斷口處的黑霧被焰芒灼燒,化作縷縷青煙消散,連半點毒液都沒沾到他衣袍。
“不可能!”霧中傳來永力的驚喝,它實在不信這金丹初期的修士,竟能破了自己引以為傲的控霧術。
它猛地吸氣,黑霧瞬間凝聚成一面丈厚的妖盾,盾面上布滿倒刺,同時從霧里竄出百十只二階黑獸,如潮水般朝城樓撲來。
康昌晞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腳下猛地一跺,周身淡金色靈光驟然暴漲,竟是催動了太古原體!
那靈光里的氣血如熔爐沸騰,城樓上的木梁都被震得嗡嗡作響,撲來的黑獸剛到靈光外圍,就被磅礴的氣血沖得骨斷筋折,落地時已沒了聲息。
康昌晞本事未見得能比永力妖校高上一截,不過因了后者身處逼仄之處,又遭強援阻攔,卻是令得城中各家士氣再漲,漸漸有了些要令得這三階妖校顏面大失的意思。
永力妖校倒無什么別的意思,它自豐文妖尉遭白參弘斬首做了投名狀后,便就一直帶著部眾艱難生存。
平日里頭最多不過做一做生吞凡人城寨、剿滅修士墟市的小事情,著實不曉得怎么連番召來修士剿殺。
它到底是一三階中品妖獸,見得等閑時候敗不得眼前這世家公子,即就也收了勝負之心,只一心想著如何遁走。
這畜生逃命的功夫卻是有口皆碑,當年便連佛子尕達帶著幾名相熟金丹亦也留他不住,便連重明宗此番有許多修士夠得御使、封它退路。
但幾日下來,這些真修小修身上銳氣早就被一具具尸首磨個干凈,便算現下又有康昌晞親自下場,亦也被永力妖校尋得破綻。
“嘩啦”
一佰方家族兵似雪花般被一團黑霧從半空中打落下來,只瞬息便就沒了性命,不禁令得周遭眾修心顫一陣。
康昌晞心道不好,他現下也無自信留著永力妖校得住,只是想拖住后者,靜待宗門師長過來。
不過這時候哪里還能抱著這妥當念頭。
但見永力妖校甫一尋得破綻,即就收緊周遭濃霧,將散出的猙獰黑獸盡都收攏歸來。
康昌晞射來的兩道金光被它用一二百一階黑獸性命擋個干凈,過后永力妖校竟是半點都不留戀、即就飛遁而走、逃往其余諸道。
此時見得此幕的康昌晞才念了一聲可惜。
他是在兩河道戰場里頭打過滾的人物,自在這元嬰戰場之中見過不曉得多少險惡陣仗,哪里還不曉得茲要這妖校遁出此地,依著它身上本事,將來便就難尋?!
康昌晞只見得那道黑光疾掠如電,貼著唐固縣的城頭飛竄,轉瞬就到了數十丈外,霧尾還在半空拖出一道墨色殘影。
他心頭登時發緊,腳下靈光暴漲,太古原體催動到極致,周身靈力充裕如泉、氣血如浪濤翻涌,整個人化作一道赤金色遁光追了上去。
可永力妖校逃命的本事實在刁鉆,黑霧在它身后不斷炸開,每一次爆散都能借勢提速,竟把距離又拉開了幾分。
“可惜!”康昌晞咬牙,手中長槍凝出三道焰芒,朝著黑光后心射去。可那妖校像是背后長了眼睛,黑霧猛地回卷,化作一面厚盾,焰芒撞在盾上只濺起幾縷青煙,連延緩它遁速都做不到。
城樓上的陽珣、方仲等一眾假丹丹主盡都焦急十分,這兇惡妖校身死于他們而言確是不甚重要,可若是康昌晞因此有個一二閃失,那卻就是 然而也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東南方向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嗡”鳴,一道土黃色靈光破空而來,速度竟比康昌晞的赤金遁光還要快上三分!
那靈光落地時顯出身形,是一具半丈高的棺槨,棺身刻滿玄奧符文,九道墨色鎖鏈從棺蓋縫隙中竄出,如靈蛇般纏向永力妖校的黑光。
“我怎不記得宗門轄內的金丹是有如此本事?!!”
康昌晞才起疑竇,但見那九道墨色鎖鏈上頭又流過一重靈光,將那永力妖校所化墨云緊緊鉗做一團,竟是難得掙脫!!
繼而一真爽朗笑聲也傳進來了康昌晞耳朵里頭。
“從伯爺那里求得的法寶果是好用,這畜生今日終能伏誅!!”
值這時候,康昌晞卻才看得來人是誰,但見他眉頭緊蹙、厲聲發問:“沙山?!你怎會在我重明宗轄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