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后、山南道、云角州、韓城 今日周遭前往韓城討生活的散修甫一進得城門,便就覺出來一副蕭瑟之感。
有那消息不靈通的散修只覺奇怪,前番云角州鄉兵才在尤文睿統領下剿殺了一批自別州流竄出來的獸群。
城中除了又有大批新鮮妖材販售之外,這批荷包鼓起兼又手面闊綽的鄉兵大爺亦暫居城中。現下正是買賣最該興旺的時候,不該是這副光景才是。
又見得過往最好與人玩笑的那位袁姓關丞一臉霜色、未見和藹,便就猜得怕是出了事情。
好在常在城中來往的散修人面也都頗熟,尋個老相識竊竊私語一陣過后,便就被駭得瞪大了一雙眼睛。
能在市面上討生活的散修哪個不算伶俐?登時便就息了攀談心思,只在忙繳了入城稅后、便縮著脖頸過了城樓。
倏然,天空中濃厚的云層遭一巨物撞破,大片云氣溢散開來,顯露出來一四面布滿靈砲的猙獰飛舟。
立在船艏那名假丹滿臉瘢痕、表情嚴肅,顯不是個好相與的。這兇相直令得城下散修盡都不敢直視,互相只敢埋首嘀咕一陣:
“這是周邊哪處勢力?這飛舟怎么看起來這般兇惡?”
“那旗子你怎都認不得?那是明州巧工堡的百眼飛舟,幾名筑基帶著一二百練氣若是御使得當,便連尋常假丹亦也殺得。”
“乖乖,那不是自黃陂道遠道而來?恁般遠?怕是靈石都要燒空一座,袁家有恁般大的面子?”
“哪里遠了,這城中每歲販售出去的機傀,怕有五一之數都是出自明州巧工堡。你也是少見多怪,這飛舟又哪里少來了?!”
“那”
“噤聲,不見袁家那關丞都迎上去了,城中定是出事了,速走速走,莫看了!”
滿身巨砲的猙獰飛舟轟隆隆落在了韓城城外,落地時候震得塵沙飛揚,轟鳴驚散城畔鴉。
那袁姓關丞頓時斂了臉上霜色,面帶謝意,朝著立在船艏的丹主深施一禮:“晚輩軒林袁家袁澤木,見過藍長老。”
“小友客氣,”那滿臉瘢痕的藍長老原地還過半禮,卻不率先下了靈舟,而是將身位讓了出來。
一個筑基真修邁步出來,那筑基真修身著月白綾羅鑲淺青邊,玉簪束起半披的墨發,袖間銀鈴未響半分,只指尖輕捻拂去衣上微塵,眉目疏朗如秋水,眸光清潤似晨露。
旁人就這么掠過一眼,便覺其似是將腳下飛舟的兇戾氣息,都襯得淡了幾分。
袁澤木被軒林袁家委以重任了這些年,自也是有見識的。是以甫一見得這真修模樣,便就曉得是巧工堡堡主修安親至。
蓋因巧工堡之中,也就只有這位能與重明宗幾位老祖宗說得上話的堡主,才會被厚養出來這份不遜于大家嫡脈的清雅之氣。
那面相囂張十分的藍長老在修安這么一筑基真修面前卻是恭敬得不成樣子,埋著腦袋隨著后者緩步下了飛舟。
“拜見修堡主,”
“見過袁道友,還請袁道友引路。”
巧工堡堡中沒得上修坐鎮,飛舟按制留在城外。
袁澤木則一臉恭敬引著修安與一眾隨扈入了城中。待得修安行到靈堂,與袁家一位迎賓的丹主呈過奠儀、入得堂中,修安這才見得袁不文喪禮上的諸多人物。
原屬重明盟的各家家主幾乎悉數到齊,正在宣威城做事的康襄宜與章黃石亦是齊至韓城,只留著陽珣與尤小寶謹守門戶、足算重視。
除了上述這些與重明宗關系匪淺的主事之人外,還有韓城周遭幾位有些聲名的上修、丹主,都是親來吊唁。
認真說來,袁不文這老修前半生行事頗為不擇手段,不然也養不出來袁豐這等貨色。只是這般行事,令得袁家繁盛許多的同時,倒也結下來不少仇讎。
不過今番盡是賓朋來拜、未見得仇人上門,卻就是袁不文為軒林袁家尋的出路。
云威鄭家自那位假丹丹主歿后即就一蹶不振,偏韓城毗鄰山南道下數州,寒山派是有許留仙、紀云生二位丹主坐鎮,卻也覺獨木難支。
袁不文便在殘燭之年自請攜家來此以為鎮守,再與寒山派合力編練廂軍、整肅鄉兵,這才能保得韓城安寧。
認真說來,這老修也算是為重明宗熬干最后一點心力而歿、該有哀榮。
被袁不文選做繼任家主的袁澤恩論起輩分算得袁夕月的族弟,待得修安于靈堂上過信香,袁澤恩便忙又迎了上來:
“多謝修堡主撥冗前來送我家老祖一程,”
“前輩言重。驟聞不文前輩羽化登仙之訊,晚輩心下悵然。不文前輩一生有道,豁達通透,向來為同道敬重,如今駕鶴歸道,實乃憾事。”
“請,”袁澤恩再將修安讓到尊位,后者的巧工堡論及富庶,可不遜于大部金丹宗門。修安能以幼主之身凌著一眾丹主保得宗門興盛若此,自是重明宗那幾位貴不可言的老祖宗發了力。
便算袁澤恩在袁不文眼里頭道行、本事都只一般,可卻也曉得現下該與何樣的勢力來做親近、自是不會對修安這晚輩慢待半分。
此時聚在堂中的哪個不算一方人物?袁澤恩都能想得到的事情,又有幾家人曉不得。便算各家同在重明宗的旗幟下討生活,在那幾位大人物眼中,亦也要分遠近親疏。
巧工堡前堡主修明是康大掌門的親近子侄、又是因了重明宗才歿于陣上,是以巧工堡這前程豈還了得?
明州在從前可是千佛林宗門駐地所在,便算到了今日,亦還有二三家金丹宗門盤踞。
重明宗偏生將巧工堡安置到了明州,撥給宗田林礦、劃歸靈脈仙山,足見器重。當然,修安年紀雖輕,卻也有些手腕。
不僅能令得門中耆老盡都咸服,還對外大肆收攏入階傀儡師、以為巧工堡將固步自封之象沖刷干凈。
這些年帶著巧工堡上下將所販傀儡、靈具不斷脫陳出新,當真經營得有聲有色。
過后又請袁晉保媒、聘得安山袞家之女,因了妻族之力,算是少有能與難得親近、南遷來的京畿各家常做生意的本地勢力。
是以這修安甫一入得堂中,便連單士杰這重明宗的女婿,亦也是快步上來與其攀談起來。
當然,便算現下靈堂里頭落滿了上修丹主,最令得袁澤恩企盼的客人卻還未到。
才安頓好了修安一行,便又立在靈堂外頭眺望遠方。
外間人都曉得軒林袁家在康大掌門眼里頭還有些分量,是以便陸續又有貴客臨門。袁澤恩一一迎進堂中安頓,這才能得轉身,就聽得早早派出去的子弟傳來消息。
“昌晞公子與昌昭、昌晏二位公子齊至,上宗奉禮執事何公亦也同行而來。”
袁澤恩登時大喜過望,忙帶人迎了出去。
康昌晞現下若是離遠了看,那副粗豪做派卻與康大掌門沒甚兩樣、當真顯眼十分。他甫一登門,即就令得靈堂里頭熱鬧起來了。
袁家人此前也只企望著康昌昭、康昌晏兄弟二人能因了身上的袁家血脈過來祭拜一番。不想康昌晞這位掌門嫡子、新晉上修亦能親自過來,當真令得他們有些驚喜過望。
要曉得,自家老祖是死了不假、但死得風光與否,于這些袁家后人而言,可是截然不同。
康昌晞領著兩個庶出弟弟與何昶入得堂中,面有戚然、未見矜色,只是揖首拜道:
“本來聞得袁家長輩薨逝,便連家父亦也要親至。奈何他老人家要事在身,卻不得暇,還請袁道友莫怪。”
袁澤恩聽得這話,忙躬身擺手,語氣里滿是惶恐與感激:“公子這話折煞晚輩了!康掌門日理萬機,能遣三位公子親來,已是袁家莫大的榮光,怎敢勞煩掌門大駕?”
說罷便引著三人往靈堂深處去,路過賓客席時,原本低聲交談的眾人都起身致意。
按理康昌昭、康昌晏好容易回趟軒林袁家、本該搶眼。但見得這風頭卻都被康昌晞這嫡兄奪了回去,二人倒也無甚不忿之意,顯也是甘做綠葉。
康昌晞與眾修抬手回禮,動作不疾不徐,既無世家子弟的輕慢,也見不得金丹上修該有的張揚:“諸位道友甚是客氣,家父是言不文前輩于宗門有功,今日昌晞代為祭拜,自是分內之事。”
說罷,康昌晞目光掃過靈堂正中的牌位,見上頭袁不文生平簡略看過,讀到“享壽三百有二十六歲、孝再從孫澤恩率袁家子弟敬立”便就腳步微頓。
隨后又對著身后的昌昭、昌晏遞了個眼色,兄弟二人立刻捧上早已備好的奠儀。
兩兄弟各托著一鑲著云紋銀邊的紫檀錦盤。
左盤里是枚巴掌大的赤紅鐵令,玉質通透如凝脂,正面綴著重明宗的六葉青蓮道印;右盤里迭著一卷素色絹冊,封皮上蓋著康大掌門的朱紅私印,一看便知是上宗親頒的祭文。
何昶這時上前一步,接過托盤里的絹冊,青袍下擺掃過地面時不見半分塵埃。他近些年這等場面的工夫見得多了,總為主持,倒是得心應手。
一應風采、更是令得康昌晞這被費疏荷耳提面命、教授禮儀的大家公子,都覺有些自慚形穢。
“袁道友,”何昶聲量不大,卻清晰傳至靈堂各處:“維乾豐五百八十一年,歲在玄枵,節屆霜寒。
重明宗奉禮執事何昶,謹代表掌門康公,率昌晞、昌昭、昌晏三公子,以清酒庶羞之奠,致祭于荊南軒林袁氏諱不文假丹丹主之靈前曰:
‘公本荊南望族、幼承家學。少顯不凡、窺筑基之道;壯歷風波,臻假丹之境。昔年康公潛龍未躍,寓居袁氏,公獨具慧眼,察其英氣凌霄,遂解戟法之秘:
手把手演心訣于庭除,肩并肩校戰陣于郊野。非唯技藝相授,實乃肝膽相托。
公年逾三百,自請守韓城,攜族協寒山派編廂軍、清妖患,五載護東境晏然。假丹之境、望逾金丹。今公羽化,傳法護宗、守土之績永存。
康公寄哀思,三公子躬祭,袁家子弟當承其志,宗人當念其功。風咽云凝,紙灰伴淚,哀哉尚饗!’”
“今賜軒林袁家重明令一枚,陽明山往后一甲子不納袁家稅賦、賜赤璋衛佰將世職、每百年賜筑基丹一枚。”
何昶話音落時,靈堂內先是一陣死寂,連香燭燃燒的“噼啪”聲都顯得格外清晰。
袁澤恩僵在原地,雙手還維持著半抬的姿態,眼底先是茫然,隨即被狂喜與震驚填滿。
要曉得僅是一甲子不納稅賦,便就夠得袁家后人將袁不文當年典賣家當盡去的元氣回復過來。
更遑論赤璋衛佰將世職、百年一枚筑基丹!這樁樁件件,皆是能讓重明宗轄內這些假丹門戶嫉妒到雙眼通紅的。
待得袁澤恩反應過來時候,其膝蓋已不自覺地彎了下去。但見他雙手過頂去接那枚赤紅鐵令,澀聲吼道:“軒林袁家.謝康掌門恩典!謝上宗體恤!”
他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顫意,連額頭的青筋都繃了起來。
身后的袁家子弟見狀,也齊齊跪倒一片,靈堂內頓時響起整齊的叩拜聲,震得供桌上的燭火晃了晃。
何昶上前一步,將重明令穩穩遞到袁澤恩手中。后者只覺那鐵令入手微沉,除了正面的六葉青蓮道印,背面還刻著細密的銘文。
上書:“乾豐五百八十一,賜軒林袁氏,赤璋衛佰將職由其族內子弟承襲,筑基丹每百年于宗內丹堂支取”,字字深刻。
款尾是有康大掌門與三位七代長老親簽,玄水不褪、真火不化。
“袁道友起身吧,”何昶語氣平和,“此乃我家掌門念及不文前輩昔年授藝之恩,又感其鎮守韓城之功,特意頒下的。”
袁澤恩又是高聲謝過,這恩遇卻有些厚了,直令得一旁觀禮的許留仙都不禁與義弟紀云生念過一聲:“袁夫人竟恁般得寵?!”
后者哪里敢答,只忙扯他衣袖,這才叫許留仙曉得自己失言、未再開腔。
只是堂中這些體面人物竊竊私語的,又哪里才止寒山派這二位主事?
要么說做慣了馬骨的康大掌門,卻要比尋常上位者曉得如何買馬骨呢?只這堂中的各家主事之人見得袁家所受厚恩,又有哪個能不艷羨?
康大寶卻未與外間大部人所想那般,得了金丹門戶以為效力、便就會漸漸輕慢這些假丹、筑基之家。
他自曉得重明宗轄內一十二州之中是藏有多少狼子野心之徒,便算現下被他的寶戟震得稍顯安分,但若真遇得變故,場面卻未必就有多么好看。
一如五姥山鎮壓山北道一二千年,境內各家照舊存有反復。
人之欲壑難填,便連真人真君都難琢磨得透,況乎他康大掌門。
袁家后人們亦是欣喜十分,過往對自家老祖在世時候那點兒怨懟也已煙消云散。
明眼人哪個察不出來,茲要是重明宗往后還能繼續興旺,茲要是這軒林袁家的后人們稍有出彩,自會跟著水漲船高。
不過說起來袁不文這老修倒也辛苦,便算鞠躬盡瘁、入得棺槨過后,照舊需得被康大寶用來邀買人心。
康昌晏與康昌昭這時候才能與袁家人說上些話,只是也未言談過多久。
就在晌午時分、喪禮才得結束之時,帶隊來賀的康昌晞便就不顧喧賓奪主之嫌,將這堂中眾修帶到了韓城鎮守府來做議事。
“日前諸州鄉兵指揮陸續來報,聲言境內妖邪激增、為禍四方。想來不久過后,山門便就會下檄文,要各家各戶出人平靖地方。
不過今日昌晞既是得幸見得各家主事,便就先做贅言,還請諸位莫要輕疏此事。如遇得棘手妖邪,還請盡早報于陽明山知曉、莫做放任。不然,恐又遭諸位師長詰問之虞。”
清剿境內妖邪,是重明宗常常鞭策各家去做的差遣。是以便算康昌晞復又這般耳提面命、稍顯鄭重。
不過因了重明宗康大掌門便慣會在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頭小題大做,是以子肖其父,卻也不怎么值得奇怪。
與坐各家便就也未有多想,只都面朝著康昌晞恭聲應了。
康昌晞交待完諸事,卻未急走。
他先向許留仙、紀云生等重明故舊遞過蔣三爺親書信箋,又向章黃石、康襄宜等傳過掌門問候,再向袁澤恩傳過可在一載后遴選一出色子弟,好去往陽明山跟在袁晉身前修行。
上述事宜盡都做完了,康昌晞四人這才又辭過重重筵席、原路返還。
康大掌門派給何昶御使的金毛老驢現下精通變化,稍稍用力便就能變做犀兕大小,四人同乘回去倒也不顯擁擠。
四人私下說話,何昶這做兄長的倒也不消客氣十分:“晞哥兒,這玄霧隱鱗獸的下落便連無畏樓與諸位師長亦也探聽不得,下頭這些門戶怕也沒什么指望。”
康昌晞顯也曉得何昶所言是一實情,只是稍做解釋:“便算這些小家小戶尋不出來那妖校永力下落,然多少也要應付一番清平地方之事,總無壞處。
且此番愚弟應了諸位師長叮囑、未有告予各家這畜生是何兇險,想來也不會有幾家門戶生出來怯懦之心、消極敷衍。
有他們以為我重明耳目,便算只聊勝于無,總也要只差遣我重明弟子去尋那玄霧隱鱗獸的概率大些。”
何昶一想倒也是這道理,便就未有再問,康昌昭、康昌晏向來與長兄、嫡兄馬首是瞻,自無多話。
反是康昌晞又開腔言道:“這番本該要三弟、四弟多留一陣,然母親臨出門前又發叮囑,她老人家以體己錢請得聲望頗高的孤鴻子上修入青菡院中講習,算算日子便該到了。
三弟、四弟你二人還未聽得這方家講道,說不得便就有茅塞頓開之機,卻是也不該錯過。還望莫怪。”
二人本就無甚意見,遑論康昌晞還做這番解釋,哪會怪罪。
只是四人才行數日,歸程都還未走到一半,便就聽得后頭風石方家傳來急迅:
“職部等于唐固境內石林搜檢,猝遇墨霧,驗是金丹大妖所至。霧圍六丈藏萬妖,隨襲城邑。
妖物猙獰,已出石林、破方家族地,方家修士死傷甚重;凡民遭噬,廬舍盡燼。宣、韓二城大兵已發,諸家已得求援急迅,還望上宗馳援!”
四人閱過盡都緘默,最后卻還是康昌晏最先說話:“二兄的運氣便恁般好?!前腳剛發差遣,這畜生便就被風石方家撞上了?!”
康昌晞不曉得是不是自己運氣好,不過風石方家運氣定是不好。
他閱過這份急迅過后,面上亦也是一副頗為詫異的樣子。不過他倒是未猶疑太久,畢竟如若這畜生真被風石方家遇著了,自也是一樁好事。
方家求援的符信定不止傳到了他這里,陽明山那里自有去信,是以康昌晞倒也不急轉發,只是又與身邊三名兄弟急聲言道:“我先去看看再說,”
康昌晞話音方落,未及其余三人反應,便就先行一步。
他身為金丹,身上珍物又多、傳承亦佳,這遁速自不是余外三名真修能比。
是以便算何昶不再體恤金毛老驢、死命催促,亦也只不過數息時候,三人便就見不得康昌晞身形。
最后何昶三人也只能任其孤身一人前往唐固縣內,去看看那都已震動州縣的黑霧大妖到底是不是康大掌門心心念念的摩尼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