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州城 康大寶與秦蘇弗二人自裴奕身歿后,便就默契十分的少有見面。
今番倏地見得秦蘇弗立在身前,竟還令得康大掌門生出來些恍惚之感。
多年未見,秦蘇弗要比康大寶印象中還顯得俊彥了些,一身墨青暗紋錦袍裹著挺拔身形,腰束嵌翠羊脂玉帶,襯得肩背寬而不贅。
面如細瓷敷釉,卻無半分陰柔,眉骨斜削似裁玉,眼尾垂著淺淡細紋,反倒讓那雙含著光的鳳眼多了幾分中年人的溫潤韻致。
最是頷下那縷青黑短髭,修剪得齊整如描,根根透著精致,說話時髭尖微顫,既壓得住中年的沉穩,又藏不住骨子里的俊朗。
比康大掌門當年那位秦道兄,更添了三分修行有成的靈透氣,倒似歲月未催老,反將他磨得愈發亮眼。
便算有了韓城岳家這個妻族全力推舉,然岳檁再怎厲害亦不過一介丹主,且聽得現下也已是風燭殘年之景。
可秦蘇弗能在這點兒修行年頭下晉做金丹中期,足見得其這良才美玉在公府之中是受了何等器重。
“無愧是能被山公選做繼承衣缽的人物,”
康大寶只在心頭感慨一聲,隨后便見得當面的秦蘇弗揖首還禮、跟著悅聲開腔:
“前番便就聽得老弟出關,今番又聽得城門關丞言你到了鳳鳴州城,愚兄便貿然來費家宅外碰碰運氣,不想還真將老弟碰到了。”
康大掌門俛首還禮拜過,又應了秦蘇弗相邀往公府轄下典軍官寺一行。
到了內堂,從前不悅自家夫君與康大寶相交的岳氏今番也要出來笑臉相迎。
康大掌門品性高潔,向來不會與姿容好看的婦道人家多說個什么、更不會小肚雞腸計較什么。
只是飲過岳氏遞來的熱酒、便就低聲謝過。
岳氏倒也識趣,知道二人是有要事要做言商,便就尋個親自下廚、烹制靈膳的借口,自退到了屏后頭去。
甫一又只剩得二人在場,秦蘇弗卻失了大方、竟有些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只是又親手為康大掌門將杯盞斟滿,過后先自浮一大白、隨后才悶聲言道:
“多年不見老弟,老弟卻做成了好大事情。”
“哪里做得好大事情,”康大寶搖頭自謙一陣,“不過是在自家域內小打小鬧,哪里比得公府諸公做的盡是功在千秋的大事情。”
“功在千秋?呵,”秦蘇弗嗤笑一聲:“此處沒得公爺當面,老弟你都身為武寧州侯、兼有赫赫戰功,算得公府中有數的人物。在愚兄面前,難道還消小心十分?”
“道兄所言甚是,”康大掌門聽后不做旁的反應,只是淡笑一陣。
秦蘇弗見他反應便就不再相勸,又舉杯敬過:
“前番我因府中公務,前去重明宗轄下一十二州校閱鄉兵。都還未見得軍容,卻先被那地方平靖之象驚了一番。”
他看得康大掌門仍是古井不波,卻也不急催促,只是兀自開腔、目中似有追憶之色:
“各縣各鄉仙風大盛、物阜民豐。鄉兵定時巡檢四方、清剿妖邪;縣中六房盡都用命、未見拖沓。
入階醫修能入貧家木門;修士機傀可助凡人莊田。稼師肯授凡農良種、辨土擇時親赴隴畝;仙師選苗不舍荒山野村、登門入戶不分晝夜.
如此種種,卻令得愚兄都想起來了書上那大治之世。秦國公府轄下四道百余軍州,除去重明宗治下,卻未見得”
康大寶卻不曉得秦蘇弗怎的突然提起來這些事情,便只打個哈哈,舉杯笑道:“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微末本事,道兄過譽。”
“這卻不是什么微末本事,”秦蘇弗拂手言道:“老弟你可曉得山南道其余諸州現下又是如何境況?”
“這,倒是有所耳聞”康大掌門面色一肅,繼而念起近來聽得入耳的童謠:“山南道上草離離,稚子啼饑繞屋啼。妖霧漫村禾盡死,阿爺何處覓糠粞?”
話音方落,康大寶卻覺自己是有失言,繼而又找補言道:“奉恩伯才入山南主持諸事,或是還未理順,想來他既為公爺所選干吏,自會有所建樹才是。”
“這話你可信得?”秦蘇弗冷笑一聲,繼而又道:“依著糾魔司的司卒們在外暗訪所得,山南道各州各縣的人市近些年比起摘星樓做主時候,都已經暴漲了倍許。
至于那些邪修妖獸如何肆虐、宗門世家殘暴若何,你這黃陂道鎮撫還兼著參詳山南道事務之責,難道真不曉得?!”
“這自是曉得的,”康大掌門無奈應道,“只是.”
“只是你數發符信,公府皆無消息、仿似石沉大海。”秦蘇弗陡然拔高音量,顯是怒極。
“山南諸州的人市暴漲倍許,然這每歲繳往公府的資糧卻是一年高過一年、遠勝其余三道,公府諸公若是要管,才是怪事。”
康大寶這無奈之色卻不是作假,他因了這上繳資糧之事,都不曉得被公府屬吏們發函責難了多少回。
也就是他這手頭金丹性命實在多了些,身上衛帝與秦國公給的榮寵又顯得厚了些加上黃陂道著實窮了些,這才應付得了。
可值這匡琉亭一門心思閉關結嬰的時候,秦國公府里頭,又哪還真有人把自己這“參詳山南道事務”的差遣當一回事。
今時不同往日,重明宗自可以小打小鬧在黃陂道這邊鄙地方做些革清弊政的事情。
畢竟曾在這里落子的摘星樓與悅見山而今卻是一遷一敗,暫時自無余力來與重明宗做交鋒。
然康大寶主理的這些事情干,秦國公府與匡琉亭本人,卻是挨都挨不得的。
大衛宗室好容易才因了在西南一役打了一漂亮仗收復得些人心,可不能因了匡琉亭一人之志而又將這些元嬰門戶推了出去。
畢竟匡琉亭真若想要晉得大寶、自想要爭得宗門世家托舉。如何能爭得宗門世家來做推舉?那么自是只能做一仁君。
至于何謂仁君?
自是貴賢親親曰仁、能以國讓曰仁、施仁服德曰仁.
貴賢親親的賢是哪個?能以國讓,還能讓誰?施仁服德的“德”字,又是何講?
這天下稍有見識的人怕都看得清楚,所謂滌清弊病這等事情,匡家人若是不出真君、自是想都莫要想掛在嘴邊。
才止金丹、儲位未穩的匡琉亭便算如何急切,這世間之事,卻不會因其個人之志來做扭轉。
他既是管不得,那公府之內做事的修行人自有七情六欲。這些人因了一己私利,做出沆瀣一氣、聯姻黨固.種種故事、又有哪件稀罕?
自玄穹宮內的陳腐氣息好似跗骨之蛆,當它刮到秦國公府那一剎那,便就注定了匡琉亭會被自己征來做事的各方修士束住手腳、大失銳氣。
奉恩伯蒯恩便是其中代表之一,他現下已是攀上了九皇子的封疆大吏,又是南王弟子、宗室駙馬,卻不是當年那個對著康大掌門伏低做小、言聽計從的姻親晚輩。
康大寶最初去的幾封信,蒯恩看過還能捏著鼻子尋些苦衷、親書相回;
過后若再去信,便就只得制式公文來做搪塞;
再過后,卻連只言片語都難得見 是以便是康大掌門再是如何憤懣,暫都只能謹守門戶,難得再進一步。
秦蘇弗顯是窺破了康大寶心頭的苦衷,他手中酒壺似盛著半汪春溪,縱使仰頭猛灌許久,壺中酒液也未見淺多少。
待得他抬手拂過頷下短髭,拭去沾著的酒漬,又將康大寶案上空盞奪過,滿斟了酒,朗聲道:“這世道做事本就多艱,老弟已做得無可指摘,縱覺力有不逮,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愚兄蒙公爺賞識,從微末中簡拔至今,斷不能坐視蒯恩在山南道繼續橫征暴斂、糟踐生民。
也不好與老弟相瞞,此前我已向沈駙馬陳請,卸了公府典軍的差遣,轉往山南總管府任一副職。”
康大寶將手中杯盞輕輕推到案中,神色凝重起來:“奉恩伯如今羽翼已豐,道兄此去,還需三思。”
“老弟放心,”秦蘇弗又飲盡一盞,眼底卻燃著微光:“愚兄還沒蠢到要與他硬碰硬,自會保全有用之身,徐徐圖之。
只是將來若真有不測,還請老弟將今日我所言所行,如實陳于山公面前。”
“道兄言重了,何至于此?”康大寶眉頭微蹙,語氣里添了幾分牽掛,“便是蒯恩再跋扈,從前與我也有幾分舊交;再者,道兄是公爺親手擢升的人,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該收斂幾分。”
秦蘇弗聞言,唇邊牽起一抹淡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愿得如此。”
話落時,堂外晚風卷著檐角銅鈴的輕響溜進來,吹得案上燭火晃了晃,將兩人的影子映在墻面上,忽明忽暗。
康大寶抬手端起滿盞酒,遞向秦蘇弗:“既已做了決斷,便祝道兄此去,能護得山南地方安寧。”
秦蘇弗伸手接過,兩盞相碰、輕發脆響:“也祝老弟守好這重明十二州,莫讓這方凈土,再染了外頭的污濁。”
二人同飲盡,酒液入喉,辛辣里摻了幾分悵然。燭火搖曳,青煙裊裊,倒似也將二人那點疏離盡都帶了去。
既是儲嫣然夫婦帶著康昌懿在外云游、匡琉亭又未出關、慧明禪師亦也返往中州,且銀刀駙馬沈靈楓這位高不可攀的元嬰真人,康大掌門自也難得親近。
是以今番見得了佛子尕達、拜過了費家宗長、再會了故友秦蘇弗的康大寶,便不覺這鳳鳴州城之中還有得哪位存在值得他親自登門拜訪。
當然,難得從陽明山來此一回,這康大掌門予公府諸公的拜禮,自是要差使手頭靈傀一一送到府上的。
且有些身在要害地方的貪官蠹役便算位份頗卑,亦也忘不得。畢竟“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道理,可不只在幽冥黃泉才得適用。
又往法州去信一封,無畏樓現下是浮出水面不假,但本身實力放在金丹宗門里頭卻也不算顯眼非常,便就又經營起來了買賣消息的老行當。
當然,畢竟現下秦國公府的威權較之兩儀宗之流重了不曉得多少,佘芙亦這坤道當也謹小慎微了許多,什么能探什么不能,自是心中有數。
不過玄霧隱鱗獸這類無根無萍的三階妖獸,佘芙亦自也沒得忌憚。
依著康大掌門想來,這畜生既是在周遭流竄、沒得個固定居所,那么先向無畏樓打探一番、總無錯處。
待得康大寶將上述事宜料理清楚過后,又去萬寶商行與那姿容頗好的蘇湄蘇掌柜聊過幾句。
他與這美婦人認真確認過近來沒得拍賣會召開,這才又用了私帑從萬寶商行購得了兩樣結丹靈物回宗。
不得不說,萬寶商行陳列的物什固然頗貴,但內中貨物卻也齊全。
三階中品“云露瑤芝”在康大寶眼里頭,算得結金丹之下一等一與《玄清枯榮秘冊》這宙階上品功法契合的結丹靈物,于現下的康榮泉而言正好合用;
段安樂所習宙階下品《絳珠通明真章》雖要差上一等,但亦也可用,康大寶便為其也備上了一份。
再是長子康昌懿,亦也結丹在即。前番他閉關結丹時候,是用其師儲嫣然為其準備的“朱炎花”輔以突破。
本來一路都頗為順遂,卻只在臨門一腳時候功虧一簣。
按說便算康昌懿是門下親傳,儲嫣然能供給一樣稍弱于結金丹的結丹靈物,亦也是盡心十分。
康大掌門卻不曉得這位前輩會不會還為其準備,見得萬寶商行柜中有枚“焰蕊熔心草”,或與康昌懿所習《風炎九劫訣》有些契合,便就也買了回去備著。
本來重明宗這些年做了不少破山伐廟之事,金丹靈物便算珍稀,可因了重明宗上下門風整齊,庫中卻也有個近十份。
但對著庶出長子、嫡親兒徒、得力族孫,康大掌門自也難得免俗。
難得出趟遠門,便算還揣著緊張要事,卻也還記掛著要給這些親近后輩選購這些品階更高、更為契合的結丹資糧。
這三株靈珍售價可是不菲,本朝丹師常言:“藥無專用”。
例如云露瑤芝、焰蕊熔心草這些靈植,自不止佐以修士結丹一樣用處。它們同樣存在一些熱門的三階靈丹丹方里頭、便連金丹上修看了也覺眼熱,自然算得緊俏十分。
康大掌門若不是發的那筆浮財還未用干凈,怕是還得先在萬寶商行拆兌些法寶、靈丹,才能換得這三株靈珍。
也因了康大寶這闊綽之舉,卻也令得蘇湄又高看一眼。
畢竟于這行里頭待得久了,什么身份該有幾多身家,她自是大略有數。蘇湄是見慣了那些小派里頭的所謂掌門長老表面風光、實則拮據若何的。
萬寶商行這類勢力不缺靈石,此番蘇湄本想又與這武寧侯做一人情,不意后者卻還真算富裕。
在其眼中,這位康大掌門固然磨了好久價錢、掏靈石時候也是滿臉肉痛,卻還真能拿出來一筆足令得大宗金丹都要望而卻步的靈石出來。
她自不曉得康大寶是在何處發的橫財,又聽得黃陂道及云角州于今現狀,自是曉得重明宗面上無有盤剝之舉。
這便令得這美婦人在心頭驚嘆起來:“外間人總傳這武寧侯經營有術、生發有道,過往未當回事情,時至今日或才見得一二眉目。”
返身而走的康大掌門倒未想過自己令得萬寶商行這俊俏掌柜都覺稀奇,只是攜著到手靈珍、又與城門那位萬獸門出身的關丞打過招呼,便就快步返往宗門。
潁州費家那位葉涗老祖多活一天,康大寶與他的重明宗面對將來風波、便就越穩一分。雖他現下仍是不曉得那玄霧隱鱗獸是做何用,但這樁差遣還是需得速速交了才是。
康大掌門一路收斂靈威、駕云而去。
本來康大寶自金丹大成過后,每逢來這大邑采購,便慣喜在仙城、坊市外頭壓低修為、顯露寶光,好做這扮豬吃老虎的買賣。
若是運氣好,路上耽誤不得半刻工夫,也能遇得幾趟積年大盜。既能為地方清平做些好事,回去過后將拾來的儲物袋稍做盤點,說不得還能攢得下來半枚筑基丹丸。
不過此番康大掌門心頭有事情記掛,自未刻意顯露身上寶光。這金丹后期上修的靈威亦是亮眼十分,沒得哪路剪徑強人有膽過來冒犯半分。
只是他或是身上貨郎味道還未洗凈,偏生又在山南道境內的云端里頭,讓他碰得了一樁殺人奪寶的俗套事情。
見得雙方之中都沒得熟美婦人,康大寶眼神自也無意多留。可就在其要收回目光的那一剎那,卻發現陷入圍攻的那位是一熟人。
帶人截殺的是一駝背金丹,在康大掌門目中該是方才進階、只覺其便連丹元都未轉化完全。卻就出來做這搏命買賣、也是辛苦。
與駝背金丹一道的還有兩名假丹,皆有法寶御使、算得富裕。
康大寶目力不差,只打量幾息,便就覺察出來三人當是法脈相同、師出一門,至于陷入圍攻那位,道行雖要精深些許,然這形勢卻是岌岌可危。
康大掌門想過一陣,卻還是未有置若未聞,繼而停下步子發聲:“烏風前輩?!”
此時遍體鱗傷的烏風上修聽得這聲輕呼,自覺與仙樂沒得區別,待得看清了遠處的康大寶,卻也不管二人過往交情若何,便就如見了救命稻草,高聲喊道:
“還請康掌門救我性命!!!”
“康掌門?!”
左近幾道之中,姓康的掌門是能尋得幾個,但能結得金丹的,卻就只有諢號“善欺婦人”那位。
以駝背金丹為首的三人反應過來之后,登時開始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
好在康大掌門甚是貼心,他再將三人面容與所習功法、法寶一一對過,不消三人通過名姓,便就認得了這是山南道境內橫行一二百年的一伙劫修,喚做虎山三十六煞其中一部。
這山南地方風氣還真是大不如前,過往這些被各家金丹門戶人人喊打的貨色,哪有膽子不做遮掩便在繁華要道放肆劫掠。
這等沒得根底的劫修、偏又各持法寶,在康大寶眼里頭看來卻是皮薄餡大、半點不消忌憚。
他也不管這虎山三十六煞是一二百年下來凋敝得只剩三人,還是又在蒯恩放任自由之下發展壯大得不成樣子。
只是拂袖一揮、戟鋒一亮,一旁的烏風上修都還未及聽得痛呼入耳,便就見得三具尸身倒伏下去、未再起來。
“多年未見,烏風前輩風采,倒是更甚從前。”
見得康大掌門慢條斯理地將儲物袋一一拾起來,才因劫后余生而兀自竊喜的烏風上修這才想起來:
“遭了,這小子與自己仿似還有賬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