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陽明山、重明宗 一艘自三汀州駛來的飛舟破開重重云汽,轟隆隆地落在了外務長老韓尋道新理出來的一片貨場之上。
韓尋道前些年頭因了在善功堂執事的位置上行事過于偏頗,惹得管勾宗務的段安樂不甚滿意,這才換做了這分量輕了許多的外務長老一職上頭。
韓尋道丟了的善功堂執事差遣,段安樂一時尋不得人出任,便就只有請出來劉雅這位兩不相幫兼又鐵面無私的刑堂長老暫時兼管。
這番問責對著韓尋道而言固然算不得件好事,但他心里頭卻是清楚,哪怕自己都已丟了緊要差遣,然師兄弟間對段安樂這般處置亦也頗有微詞。
是以韓尋道倒是因禍得福、長了不少記性。他在外務長老任上是有諸多冗雜事情要做,倒也都不辭辛苦、做得盡心盡責。
一如今番才見得自合歡宗駛來的飛舟落地,便就與奉禮執事何昶一道迎了上去。
自飛舟上頭下來的是位假丹丹主,模樣頗為俊秀。那假丹丹主面敷薄粉,唇點淺胭脂,眉如青黛細描,眼尾微挑含著柔波。
鬢邊簪朵粉絨靈花,粉袍領口繡纏枝蓮紋,露在外的手腕戴銀鐲,笑時梨渦淺現,語聲軟糯,連指尖都透著幾分柔媚。
可哪怕是這般比大家貴女還顯嫵媚的角色,見得何昶過后,竟也是眼神一黯,不禁自慚形穢起來。
“重明宗何昶/韓尋道,拜見前輩。”
“.大衛合歡宗三汀壇貲貨執事上官鳳山,見過二位道友。”
上官鳳山目光又落在何昶身上停了好一陣,這才側身指著飛舟言道:“應上使連公所令,要在下將這艘飛舟轉運至此。此為今番押送諸般珍物判單,還請二位道友查驗堪合。”
這上官鳳山話音剛落,何昶與韓尋道便見得前者粉袖里頭就浮了枚靈光瑩瑩的純白貝葉出來。
二人湊頭將上頭珍物一一記過,又壓下心頭震驚、跟著上官鳳山上過飛舟一齊點驗一番。
做完這些之后,何昶與韓尋道才又一起下了飛舟,在上官鳳山當面于貝葉上頭各自落了符簽。
隨著刑堂長老劉雅乘著二階金羽梟從宗門大陣駛出、祭出來森羅法眼這套極品靈器,韓尋道手下的外務堂弟子們這才能在諸位刑堂弟子監管之下轉運珍物。
按理而言,值這時候,上官鳳山這番差遣便算完結。可依著重明宗承襲下來的門風,自不能不做款待。
可上官鳳山卻以公務繁忙來做推脫,直言:“連公為籌措這些資糧可謂十分辛苦,搭上了不少人情。還請諸君轉呈貴宗康掌門知曉,望其好生使用、莫隨俗糜才是。”
上官鳳山這話甫一出口,便就顯得其與自家師叔祖關系似不一般,何、韓二人自是連連應聲,又是恭送了前者乘舟而去。
這大筆資糧入庫,守藏長老周昆自要出來。
只是他甫一看得何、韓二人拓印下來的資糧判單,臉色漸漸便就變得漲紅起來。
如若說現下能入得重明宗議事堂的要害門人哪個最是如履寒冰,那定要非守藏長老周昆莫屬。
“承襲父蔭”這四字固然難聽,但卻也貼切。
畢竟莫說他這長老之位,便是現下這筑基中期修為,亦也是一眾師長從私帑中取出珍物栽培而成。
是以知道自己德不配位的周昆行事向來小心十分,這才驗到一半,便就忙遣門下弟子將段安樂請了過來。
后者本來正在閉關修行,初聽聞外間傳訊還以為是周昆這師弟又一如既往的小題大做了,但待得其將判單認真閱過之后,卻也不禁一怔。
“筑基丹廿五枚、月華稻種百石、云紋鐵精千車、軟玉溫魂膏八匣”
筑基丹自不消多講,重明宗自云谷章家得了筑基丹方不假,這些年亦也供出來了三名能練成丹丸的自家丹師。
然這筑基丹所需靈珍可不只幾十年就能長得出來的,現下其中大部仍需得重明宗花費大筆資糧去外采獲得。
不過康大掌門前番便就已經在問詢道內諸家,看看能不能收得其他丹方。
然而便算丹方到手,齊可等三人成丹率亦是不高,大部時候,甚至還需得攢夠資糧、問問費家那位欒供奉是否得閑。
這般下來,所得的筑基丹便要又少上許多。
筑基丹這物什哪里會有門派嫌多,連雪浦怕是也托了莫大人情。段安樂甚至都已能預見得這批丹丸才得入庫,便就又要惹來康榮泉與靳世倫兩方交鋒;
至于月華稻,則是合歡宗三汀壇遷至西南之域這百年間因地制宜飼育出來的良種之一。據傳合歡宗與同為元嬰宗門的一農道世代交好,是以也有一份相對不差的稼師傳承。
故而這月華稻一經面世,因了這物美價廉之由,即就將山南、山北兩道曾經風靡的紅靈谷之流打得潰不成軍。
不過合歡宗對這稻種看管甚嚴,左近幾道之中亦只有幾家與合歡宗親近十分的修行門戶才能得傳,如今重明宗卻也算得其中之一;
至于云紋鐵精,更一直是周遭的緊俏貨物,不少人家都將其煉作門下道兵的制式堅甲。
山南、山北二道不缺品階頗高的云紋鐵礦,然而這類靈礦的煉化頗為冗雜,將其煉作高品鐵精的煉法,卻只有自京畿來的那些高門大戶家中豢養的器師才曉得。
是以重明宗轄內人家哪怕開采出來礦材,亦也只能低價供給京畿來客,賺些辛苦力錢罷了;
軟玉溫魂膏則要比上述諸多靈珍還要珍貴許多,膏如其名、體如軟玉。
抹于眉心能滋養神魂,是筑基真修突破后期瓶頸時候的護持好物。亦是合歡宗的獨門秘法之一,便連萬寶商行這等勢力里頭,也不多見。
這一匣靈膏足夠得六名筑基真修使用,如若盡快分發下去,怕就能使得重明宗這些要害弟子修為又漲一截,好又多選些金丹種子出來。
除卻這些物什之外,連雪浦托上官鳳山送來的物什里頭,還有各樣靈丹、各式靈器、各種靈材.
段安樂依著師長信重、持家已久,將這判單掃過一眼、心頭便大略有數,不禁唏噓一聲:“這些物什哪里是連師叔祖祝壽時候,各家那點兒贈禮能夠換得.”
自家這位師叔祖便算在真人面前頗有臉面,身家面前比得大宗上修、人面亦也頗廣,但若要從合歡宗中取出這些珍物,怕是都已經將大部家當都已換了干凈。
這筆資糧厚到連段安樂一時都難定奪,只忙讓周昆速速入庫貼好靈禁封簽,等著其與諸長老議過之后,方才能分好用途。
議事鐘聲方才響過不久,才從霍州墨云澤回轉的康榮泉和才卸了手頭兵馬、回宗向袁晉述職的靳世倫便就各領著一部同門步入議事堂中。
這兩彪人馬往常在外時候見了,還能笑臉相迎。但甫一來到這“聚賢議道”的金字匾額下頭,便就成了“涇渭分明”四字了。
這等事情還用不著勞煩宗門師長出馬,管勾宗務的段安樂緊挨著空著的主位坐了,康昌晞地位在宗內自也算得超然,自也選了位置與前者對坐。
待得二人落定之后,其余重明弟子才就又依著年資差遣次第落座。
此時的議事堂內靜得只聞燭火噼啪,段安樂將拓印的判單鋪在案上,指尖點過紙面一一念過,便就見得眾修面色開始肉眼可見地飛速漲紅起來。
這卻再是正常不過,于這些重明宗中堅而言,如不想殫精竭慮為了自己麾下弟子掙些好處,那卻才是失職十分。
“段師兄,月華稻種今歲靈植堂先取五一之數于霍州地方細耕。那里有一片才梳理出來的二階靈田,用墨云澤中淤泥為肥養過半載,若種靈稻卻才合適。
如若這五一之數的月華稻種明歲長勢無異,便可在豐收過后遴選稻種,再與庫中所存稻種一道間雜試種、以備水土不服之虞。
長此以往,十年之內,我重明宗當也能將這月華稻飼育得當。”
康榮泉在稼植一道上的天賦要比其修行還強上不少,這一點,便連曾經的云角州第一稼師儲嫣然亦也自愧弗如。
他都已言過對這月華稻的安排,段安樂與康昌晞這兩個外行人自不會多做指摘。
段安樂聽得頷首一陣,又偏頭往周昆那里交待一番:“周師弟,月華稻種一應用度,往后皆依康師弟所言,不消頻來問我。”
周昆這才俛首應過,便聽與康榮泉對坐的靳世倫輕咳一聲,繼而器堂長老賀元意便就又出列求了云紋鐵精用途,是要為踏霄騎鍛造新甲。
段安樂未有聽他長篇大論,只是要周昆一如月華稻種一般,將云紋鐵精用途交由器堂自理。
堂中眾修聽得這般安排都無意見,這兩樣物什本就該由相應堂口自理,其余堂口便算掙得了,亦也沒都得什么用處。
在段安樂將那份判單念過之后,任誰都曉得真正的戲肉,該是那廿五枚筑基和八盒軟玉溫魂膏的歸屬才是。
段安樂將堂中眾修掃視一番,卻覺那一張張本來親近的臉下面似都藏了一對綠瞳。
這才準備開腔,便就被康榮泉先搶言說道:
“段師兄,下月葉師伯便要應掌門之令,在宗內舉行大比。師弟以為,這軟玉溫魂膏和筑基丹或可作為大比賞賜之物。
至于其余珍物,卻是頗為冗雜,不若便就在入庫之后曉諭宗內弟子,好交由眾同門以善功換得。”
康榮泉話音剛落、段安樂還未應聲,靳世倫便就照例起身:“康師兄所言甚妙,只是青玦、赤璋、踏霄三衛弟子在外餐風飲露、鏖戰賊人,屬實辛苦。
還望二位師兄能得酌情將軟玉溫魂膏和筑基丹專門分出一部份額,好要三衛弟子以善功換得。”
這回康榮泉未急開腔,下手單永先離席邁步堂中,雙眉蹙緊、面生肅色。已成丹主的他雖已沒了前途,但面對還未成丹的靳世倫,卻也比從前多了許多底氣:
“靳師兄此言差矣,獨你三衛弟子辛苦?陣堂把心血熬干了的不辛苦?丹堂把皮脂熬盡了的不辛苦?靈植堂把修為熬退了的不辛苦?!”
聽得師父遭了責難,九代弟子中的領軍人物唐玖站起身來,哪怕面對單永這宗門師長,亦也不憷:“單師叔,去歲我三衛之中身歿弟子,可足足占得宗門十之八九!”
“諸弟子為宗效命,宗門自會厚待家眷、厚給撫恤,卻與庫中靈珍配額沒得關系。”
康榮泉身側另一位丹主朱云生冷聲接道:“唐師侄這話卻顯得我重明宗苛待烈士一般,還請謹言慎行才是。”
段安樂之子段云舟卻未繼承其父的沉穩,聽得朱云生此言,竟是一把將身側矮幾拍個稀碎,厲聲喝道:
“我等在外頭披肝瀝膽,夜夜只能伴著刀鋒箭雨打坐參禪,換來的便是朱師叔你這冷言冷語么?!”
“段師侄,現下的黃陂道可不是云澤巫尊殿治下。你將這世道說得這般兇險,豈不是將我重明宗上下多年辛苦盡都抹得一干二凈?!”
“朱師叔,這清平之世焉不是三衛弟子舍命換得!!?”
“你喊個什么?獨你三衛弟子為這清平治世舍命不成?!你去山后墳林數上一數,是少了哪個堂口的同門?!”
“沒得我等在外戍衛,師叔等人當真能在宗門安坐修行?!”
“靈植堂供給靈谷膳食、器堂制成攻防法器、丹堂煉得靈丹妙藥、陣堂交付陣盤旗幡.這才能鑄得我重明劍鋒。這功勞,從不該由你們三衛弟子劫去了!”
“朱師.”
“噤聲!”
上首的段安樂語氣雖輕,卻壓得堂內兩名丹主在內的諸位弟子旋即停了爭執,只俛首拜過,各自落回座中。
段安樂先往其子段云舟那里掃過一眼,看得后者座旁碎屑四濺,目中神色亦是不悅至極。他先不追究眾修前頭爭端,只是輕念一聲:
“何師弟,你為本宗奉禮執事,段云舟堂前失儀之事,按宗門規矩,是該如何處置?!”
何昶遭點了名,便就一臉無奈立起身來。他倒也曉得含糊不得,便只得揖首言道:“回段師兄,該以罰俸一歲論處。”
段安樂頷首一陣,一點段云舟身側碎屑,這才淡聲言道:“此乃自小環山遷來舊物、師長所傳。加段云舟不敬之罪,再加罰俸五載論處。”
包括被自家老子殺雞儆猴的段云舟在內的堂中眾修,聽得這般懲處都是沒得脾氣。見得先前充盈堂中的火氣業已暫時被壓了下去,段安樂才又開腔:
“戰陣上都是敢把互相敢把后背袒出來,怎么一到了這里,卻就成了仇人似的。”
眾修聽過皆不能答,然段安樂此番卻無之前那保持平衡之意,只朝著下手康榮泉淡聲言道:“康師弟所言有理,宗門大比在即,筑基丹與軟玉溫魂膏便悉數拿出、以為表彰。”
他又看過靳世倫一眼,語氣里頭有些誡勉意思:“康師弟本是公允之言,卻不曉得你又在爭個什么?三衛弟子既是我重明之鋒,那在大比之上亦會出彩才是。”
他話音方落,康榮泉未顯自得、靳世倫未見失落,盡都俛首拜了,皆無置喙意思。
他二人不再說話,下頭人才就沒了爭執意思。
值這時候,一直安坐的康昌晞方才發言:“連師叔祖又發靈珍、本是喜事,諸位師兄弟何消爭執若此?!”
可這時候即便是金丹發話,卻也未必響亮。
康昌晞見得無人應他,都覺有些赧然,好在段安樂適時接過、淡聲開腔:
“今番事情既然都已議定,諸君便就各歸其職、好生去做好差遣。圣人言:‘業精于勤、荒于嬉’,都需謹記。”
“諾!”
諸弟子陸續出了議事堂中,獨康榮泉又被段安樂攔了一攔。
但聽段安樂嘆過一聲,輕聲念道:“康師弟既然都已丹論圓滿,又怎么還要與世倫來做置氣?!”
康榮泉聽得段安樂這話顯是一怔,隨后卻又悅聲言道:“師弟本來以為自己在諸位師兄弟里頭已算進境頗快,卻不想卻還是被段師兄甩在了后頭。”
一旁的康昌晞也笑,“榮泉你也是,如是你早結金丹,靳師兄又怎么會與你爭?”
康榮泉聽得這話卻是搖了搖頭,輕聲道:“二叔這話卻說差了,靳師弟自詡是為公義而言,是以勿論我結不結金丹,只要他仍在門中,自是都要與我爭的。”
這話聽得康昌晞一愣,過后卻還是段安樂嘆聲言道:“罷了罷了,懶得與你多言。你自回去早結金丹,屆時世倫便是與你爭論,總也要少些底氣。”
“好好好,師弟依師兄所言便是。只是那師兄可也切莫懈怠,免得還要慢我一步。”
康榮泉朗聲言過之后,這才哈哈一笑,拂袖而去。
康昌晞見得康榮泉離去過后,伸手接過段安樂手頭玉簡,將上頭諸事一一閱過,亦跟著幫腔言道:
“我那侄兒說得對哩,段師兄這些時候還是用心修行、莫理俗務。師弟過后便去請葉師叔出山關照,誤不得事情。”
“葉師叔精研假丹之道都已迫在眉睫,哪能過多叨擾?”
“那這.”
“師弟放心,慢自有慢的好處,”段安樂抬手拂去堂中碎屑,目光望向窗外漸沉的暮色,靈燈的光暈在他眼底晃出細碎的影子。
又有晚風從敞開的大門大搖大擺吹拂進來,吹得案上拓印的判單邊角微顫,在昏黃的燈影里,似藏著未說盡的深意。
“呼,待得我重明宗不久后能得一門五金丹,屆時或才真能算得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