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州 康大寶足有半甲子還多未至鳳鳴州城,今番甫一落地,便覺這處本就聞名山北道的繁華仙城,如今更添了幾分盛景。
從前它已是大衛仙朝西南三道里頭數得著的修仙重鎮,現下因了秦國公府落于此處緣故,便就愈發有種萬物競發的活潑之感。
依著康大掌門如今身份,哪怕不帶依仗,卻也不消與城門口的一眾低階修士一般排這長隊。
鳳鳴州城關丞是位出自萬獸門的金丹上修,本事算不得十分出眾,是以康大寶也無多少印象。
不過這關丞卻是熱情十分,只是幾息時候,這奉承話便就塞滿了康大掌門的耳朵。好在都是修行到了這等境界的存在,鮮有人不曉得分寸。
這關丞聽得康大寶言語雖然客氣,但卻不時望向自己身后的城中一角,前者便就曉得這位武寧侯來鳳鳴州城是有要事。
這關丞旋就棄了擺酒置宴的心思,只裝了幾瓶能算上乘的靈獸丹丸來做拜禮。
康大掌門本想推脫,不過又想起來段安樂或能用得上,便就隨手收了,說不得還能讓丹堂那幾位弟子相看相看,瞧瞧能不能稍稍改良丹方。
待得康大寶過了被重重陣法塑過的城門,入目繁華不消多講。
自從摘星樓被玄穹宮那位一紙詔令調撥到京畿聽用過后,這鳳鳴州城便就成了西南地方最為富裕之處。
為表重視,衛帝甚至令銀刀駙馬沈靈楓亦也常駐在鳳鳴州。
莫看得其在西南之役里頭毫不顯眼,但其成嬰年頭不過才百余年,且身具道體、資質出眾,在大衛宗室一干耆老眼中,卻不比北王匡則孚這憑著豁出性命才爬起來的遠支宗室賤上許多。
如今西南之域風波漸定,京畿道那里倒是愈發波云詭譎。
可衛帝竟就這么舍了一可用真人放在鳳鳴州中,倒是顯得外間盛傳那九皇子會繼位玄穹宮主一事,有些虛無縹緲起來。
想到此處,康大掌門又將高聳入云的秦國公府掠過一眼。
他看事情向來不甚樂觀,便在心頭發聲感慨:
“九皇子到底還未成嬰,這帝王心思卻也難說。不見上回鬧得那般難看、左右也不過只發配了一個右宗正罷了,或還顯不出今上是有多么斬釘截鐵。”
只是想是這般想,他康大寶身上可貼著匡琉亭馬骨符簽,卻也沒道理、更沒資格去改換門庭。
如今于他和他的重明宗而言,最好便是衛帝薨后,匡琉亭依著上品金丹造化被匡家耆老們推上那尊位上去。
康大掌門又行了一陣,發覺多年未來,鳳鳴州城竟都已擴建到他陌生十分。
如今康大寶雖然貴為勛戚,卻還遠不到能放肆在這等地方放出神識搜索的地步。最后還是尋著一陣佛樂,邁步過去。
到了地頭方才見得,他尋這地方雖未尋差,然這佛樂卻不是本應寺佛子尕達的居所發出。
也不曉得公府的工曹掾是如何布置,尕達金幡映佛的白塔寺外,便就正對著梵韻禪心的一座顯宗道場。
看得出來,雖然兩家香火都是頗為興盛,但還是殿闊檐舒、光透庭開的顯宗道場更受小民鐘愛。
當然,這或也與慧明禪師才離開山北道、返往中州不久之事大有關系。
認真說來,釋修道統本來在西南諸道式微得很,哪怕曾經那位黃米玻仁都已算得西南釋修魁首,更是執掌云澤巫尊殿這有些名頭的金丹大派,不也還是未在黃陂道中開片佛境出來?
倒是因了慧明禪師在西南一役建功過后,顯宗一脈方才經了衛帝準允、得了在秦國公府轄下布道之權。
此時落在康大掌門眼中這處道場,便就是各方野僧、周遭居士皈依受戒之所。依著外間人傳言,每歲在此處申領度牒、化道為僧的修士怕要過千人。
這些佛門僧人可未有在道場里頭安享清凈,于今各州各縣已然零零散散出現了標以十方叢林小寺小廟,各路坊市墟市里頭頂著戒疤、手持缽盂的黃衣沙彌亦是屢見不鮮。
再過些年頭,尋常釋修拋頭露面,或也再不消如從前那般畏縮膽怯了。
“只是這通熱鬧,倒似與密宗一系沒甚關系?!”康大寶將目光從那處顯宗道場收了回來、看著那白塔寺前多為窮苦小修,不禁低喃一聲:
“不過在這大衛仙朝,密宗、顯宗之間幾乎算得勢不兩立,倒也正常。”
既然慧明禪師已走,他留下主持的弟子康大掌門也認不得,他便就息了拜訪心思。只轉首往那間金碧輝煌的白塔寺邁步過去。
還未近了階前,一陣佛香便就裹著脂粉味道朝康大寶迎面撲來。
寺前侍立的不是知客僧人,而是從寺內引出來的兩名紫衣侍女。
這兩名侍女發髻上插著銀梵花簪,耳垂掛著小巧金鈴,手中持著柄繡滿壇城紋的拂塵。
見康大寶走近,既不躬身行禮,也無多余寒暄,只垂眸問道:“婢子拜見武寧侯,佛子之前便有交待,是言若是侯爺蒞臨,便要婢子立即邀進寺中相見。”
這兩名侍女媚術造詣頗高,只是輕聲吐露只言片語,卻就令得旁人覺得耳根發癢。
康大寶淡笑頷首一陣,這點兒媚術于他而言自是無甚用處。
不過若是心性稍差的假丹在此,或是一個照面便就要在這兩名真修面前露了怯。見獵心喜之下,他對這本應寺調教明妃的本事倒是頗為稀奇。
至于尕達怎么會曉得自己已入了州城,他倒也不奇怪。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先前萬獸門出身那位關丞甫一與自己照面,這城中的金丹上修怕就鮮有人不曉得武寧侯府進了城門。
跟著侍女往里走,康大寶才看清白塔寺的全貌:
寺門內立著一座三丈高的鎏金金剛像,像身刻滿梵文咒語,日光下泛著刺眼的金光;
兩側長廊掛滿朱紅底金紋的佛幡,幡面繪著密宗特有的明王像,風吹幡動時,金鈴輕響,卻無顯宗佛樂的清透,反倒透著幾分肅穆。
地面鋪著青石板,石板縫隙間嵌著細小的金剛砂,踩上去隱隱有靈力順著鞋底往上涌,這顯然是布了某類隱而不發的法陣。
行至白塔下,才見一名穿黑衫的長眉閹奴立在階前。
這閹奴面色蒼白,渾身纏滿卍字鎖鏈,雖是金丹修為,但身上卻有一絲刮不去的奴性深種。見得康大寶后面上那絲諂笑好似渾然天成、令人不覺生厭:
“山奴拜見侯爺。”
康大寶未有倨傲,作揖回禮跟著閹奴拾級而上。
白塔內部狹窄陡峭,石階僅容一人通過,壁上嵌著夜明珠,光線昏暗卻均勻,照得壁上的密宗壇城圖案愈發清晰。
那圖案以金粉勾勒,層層迭迭如迷宮,與顯宗道場墻上留白的素凈風格判若云泥。
約莫走了百級臺階,終于到了頂層禪房。閹奴推開門便退下,只留康大寶立在門口。房內燃著濃郁的藏香,煙味裹著淡淡的脂粉氣,與顯宗的清茶味截然不同;
正中設著一座銅制壇城,壇城中央供奉著尊三寸小銅佛,佛前擺著三盞酥油燈,燈芯跳動間,映得周圍的經卷泛著暗黃光澤。
尕達佛子正坐在壇城旁的蒲團上,身著月白僧袍,袍角繡著暗金蓮花紋,手中捻著串紫檀佛珠,見康大寶進來,才緩緩抬眸:“武寧侯,許久不見,君之風采更甚從前矣!!”
尕達話音落時,指尖佛珠捻動的速度稍緩。
他淡笑示意康大寶坐于對面蒲團,又喚那名叫自稱山奴的金丹閹奴端來一盞酥茶,茶湯泛著淺金光澤,飄著淡淡的奶香氣:
“侯爺一路從黃陂道趕來,也是辛苦。先嘗嘗這酥茶,是上月才從大雪山運來的奶料新熬的,或是比不得各道名茶,然卻也另有番風味。”
康大寶接過茶盞,他淺啜一口茶湯順著喉嚨滑下,待得滾到肚中稍稍煉化,便有幾點暖意從丹田升起、便連靈力似也微微漲了一分:
“佛子客氣,此茶又哪里只得別有風味那般簡單?!若是每日都能飲這酥茶,那康某的閉關室卻是可以封了、另做他用。”
“侯爺說笑了。”尕達捻著佛珠輕笑,映得他愈發俊俏。彈指間,又有寶釵明妃入得堂中,親奉甘霖蜜餞、以供康大掌門清口之用。
后者輕聲謝過,哪怕寶釵明妃近前時候衣衫單薄到讓人強撐眼皮,卻也未見得康大寶目中滲出來半分淫邪之色。
“可惜,”
寶釵明妃與尕達不約而同在心頭嘆過一聲,畢竟這康大掌門如若真同外間相傳那般性好漁色,這可是難得交好之機。
尕達從前是作繭自縛、只以為美人計無往不利,卻被化名不色的慧明禪師唬住了不假。
但在其看來那卻是已成禪師的慧明不要臉面,舍了顯宗高僧的身份來與他這小兒輩來做玩笑,卻算不得這他美人計未得用處。
且事后待得慧明禪師顯露身份,不也自覺理虧?除卻親書去信本應寺之外,還將一部寫過題注的佛經送來、名為勉勵后輩。
尕達見康大寶對寶釵明妃毫不動心,也不再多做試探,抬手示意后者與山奴盡都退下。
此時殿內只剩兩人相對,佛香與酥茶的氣息交織,倒比先前多了幾分清凈。
尕達捏著手中佛珠,忽然笑道:“侯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物,今番親身來見尕達,定有要事,還請直言。你我交情,卻不消做那些無用客套。”
康大掌門聽得尕達這番客套言辭入耳過后,面上亦也生出輕笑,開口時候,話鋒卻悄悄轉了方向:
“倒是不瞞佛子,此番康某冒昧登門,卻是有事相求。”
尕達倒也爽快,只是笑聲應過:“侯爺但說無妨,尕達如若略盡綿力、豈能推脫。”
“康某有一師弟,姓袁名晉,卻是與康某相依為命、一道長成的。”
“侯爺白手起家的故事在周遭數道流傳甚廣,重明袁二單手持纛、巋然不動的名聲,尕達亦也聽得,自是知道的。”
“康某這師弟年輕時候修行路上曾有過岔子,現下心頭是有猿魔種下,便是丹論已得圓滿、亦也不敢嘗試結丹。
康某曾與周遭同道求請靈珍丹丸、美玉良方,卻都難根除他這心魔。是以多方探聽之下,卻聞得貴宗內有一靈珍,喚做‘摩尼寶葉’,用作清心之效極佳,便就又厚顏來求。”
說話間,康大掌門便又提出來一個儲物袋,內中裝有數件法寶,在康大寶拾回的法寶之中能算精品。
不過尕達顯要比其所想還殷實許多,這本應寺佛子顯對這儲物袋無甚興趣。甫一聽得“摩尼寶葉”四字,即就皺了眉頭。
“這袁晉心魔未除之事倒算出名,聽聞當年便連匡琉亭都賜過一部《澄心度厄慧海悟真經》予他,不料多年下來,卻還難得根除.”
尕達未料到康大寶話中隱有內情,畢竟后者行事向來如此。
明明算得個中興之祖,但甫一涉及到其關切的要害人物,即就昏招頻出,卻是能為了自家師弟做得出來這類徒欠人情的事情。
不過尕達雖不疑康大寶話中有異,但這摩尼寶葉,卻不是尋常靈珍,便連他手頭都只得三片。
密宗修行從來都極易有走火入魔之虞,這三片摩尼寶葉便是他尕達的三片保命之物,哪能如遞予黃米玻仁那封手書一般毫不值錢的送了出去?
“侯爺當曉得,尕達不是吝嗇之人,”但見那佛子言到此處面上笑容一斂,繼而又懇聲言道:
“故而不是尕達不愿將摩尼寶葉贈予侯爺,而是這靈珍確實關乎尕達道行修行,實不能相贈,還望侯爺海涵。”
康大掌門是買賣人出身,甫一聽得尕達如此言語,即就曉得手頭儲物袋差了分量、遂就又收了起來。
不過聽得尕達未將話說死,康大寶自是不舍放棄,直言道:
“康某亦曉得自己是在強人所難、非君子所為。不過此物實是干系師弟性命前程,還望佛子再垂憐一二。”
“嗯,侯爺這番手足情深、卻也令人動容。”
聽得尕達似是松了口風,愿意相提條件,康大寶反還松了口氣。畢竟求請摩尼寶葉這差遣是費葉涗借了費晚晴之口所遞來的,卻是慢待不得。
“既是如此,尕達便也厚顏向侯爺相求一事。如若侯爺能做成此事,那這摩尼寶葉,尕達定會雙手奉上。”
尕達話音方落,康大掌門即就已經出聲應道:“佛子但講無妨。”
“當年妖尉豐文失陷山南,余眾奔散四方,有一妖校名喚永力,是為玄霧隱鱗獸一支。現下正隱遁山南周遭、不知去向。
偏尕達孤身于此、乏人可用,便要求到侯爺身上。茲要侯爺能生擒此僚,這摩尼寶葉尕達定不吝嗇。”
康大寶想起來永力妖校這名字,似是有所耳聞。
卷宗上寫著這玄霧隱鱗獸十余年前好似是在墨云澤左近出沒過,還殺傷過好幾位附庸宗門上修、丹主,在那時候算得重明宗轄內一害。
偏這畜生隱匿本事出眾十分,待得蔣青帶人去擒殺時候,卻也難見得聲影。好在這畜生也頗為識趣,近些年也已銷聲匿跡、未有招得重明宗上下殺心大起。
“佛子放心,康某定辦得好這樁事情。”
“那摩尼寶葉,尕達便靜待侯爺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