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兄,現在無人,有些話現在可以當面說了!”
巡天大殿里,此時官員散去,赫連山中斷了議事,因為邛四樓突然現身,充當和事佬,對公孫羊的當庭“發難”也草草了事,落了個虎頭蛇尾。
殿里,就剩下赫連山與邛四樓二人,殿門也咔咔咔緊閉。
赫連山知道這位廟祝還有其他話對他說,將其余人都揮退了。
只是邛四樓目光朝著左側上方的一根梁柱看了一眼,沒說話。
那根幾人合抱的梁柱上,漆著白色的云紋,看著沒什么特殊之處。
而對面的赫連山見此,跟著往上看了一眼,隨后垂下眉眼來,眼中異光閃爍,接著口中道:
“雷山!”
隨著這聲落下,只見那根梁柱之上,原本漆上去的白色云紋突然動了起來,一道云氣從里面飛出,落在邛、赫連二人后面。
云氣一凝,現出雷公嘴,背生雷翅的雷公異人!
赫連山身邊有兩位雷公跟隨,能同朝廷隨時保持聯系,一尊去了西邊,幾日前帶著圣兵奉命看住北涼大將霍震,結果霍震逃了,西邊前線起了騷亂,那尊雷公只能帶著圣兵留守西線。
現在這一尊,則留守云頂山不動,隨時應變突發情況。
當時涼王起兵,就是這尊雷公驅使風雷,朝天奏對,將消息迅速傳遞朝廷。
“大人!”這尊雷公異人目露銅漆,朝著赫連山拜手。
“你先下去,老夫與邛大人有要事相商。”赫連山面無表情,將這位天子信使揮退。
“是!”這尊雷公眼泛異光,卻也沒說什么,身上噼啪聲一起,高大的身軀陡然化作一道銀色雷霆,朝著殿外激射而走,在大門處消失。
見其離開,赫連山這才側過頭來,看向武廟廟祝邛四樓,語氣意味深長,
“看來,邛大人想說的話,連陛下也不方便聽。”
邛四樓背著手,微搖了搖頭,轉而說起了方才的事,聲音平和,
“國師服侍三朝,見慣了大風大浪,就算軍情緊急,方才也不應該去斥責第九山中人,這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不利于穩定。”
赫連山聽了這話,垂老的眉毛一皺,有些不高興,鼻子里哼了一句,
“哼,邛大人真以為老夫愿意不顧臉面如此?”
“閣下怕是不知道那陳淵做的事?”
“自上次天人一事,老夫為了顧全大局,對其禮遇有加,甚至看在其面子上,在局勢如此緊張的情況下,也未曾動第九山的兵馬。”
“可此人,先前與老夫說好的事,自作主張,跑去北涼捅了個大簍子,結果現在,蕭中天起兵造反,都打進了關內,此人卻不聞不問,老夫三番兩次差人相請,都給我搪塞了過去。”
“換作是邛大人你,你當如何想?泥人尚且三分火氣,天下大事豈能兒戲?”
赫連山將自己心中的憋悶,與邛四樓竹筒倒豆子,抖落了出來,胸中氣尤不平。
邛四樓聽言之,眉眼微動,嘆了口氣,“此事皆有因果,往日發生的事,讓這位陳將軍與朝廷關系緊張,對朝廷失去了信任。老夫當初愿結善緣,就是希望能留一分余地來舒展下此人與朝廷的關系。”
“國師與陳將軍打交道,應了解此人幾分性子,若是相惡,后果恐比那位反王更加嚴重,只能靠著其與伐山軍的情份,還能與朝廷留幾分香火情。”
說到這,這位繞著赫連山走了兩步,面色沉吟,語氣帶著凝重,
“國師有沒有想過此消息過后,蜀地會面臨什么后果?”
赫連山被邛四樓說的心情很差,隨口而出,“邛大人但說無妨!”
“十萬大山和八部魔國的妖魔一定會趁機起勢作亂,錦官城里的一些不安分的家伙會蠢蠢欲動,唯恐天下不亂,還有壽元無多,無力破碎虛空的老家伙也可能會在里面橫插一腳,輔佐那位反王以求從龍之功的機會,爭奪氣運,試圖更進一層,妄求那飛升的機會。”
“會起一連串連鎖反應,這都是可以預料到的,蜀地會陷入四面楚歌的危局。”
邛四樓直接把蜀地要面臨的后果給擺出來,這不是什么可能性,而是一種必然。
眼看天下大亂,王朝氣運有傾覆之機,可以預見得到,不少壽元無多,不出世的老家伙會跳出來,爭奪這天下氣運,妄圖更傷一層樓。
涼王蕭中天起兵燎起的火原會在這些有心人的幫助下,成為不可阻擋的大勢,席卷朝廷各道,現在已經初見端倪。
這是朝廷和他們必須要面對的一個現實!
而蜀地,在這張棋面上的,就想一顆黑棋圍住的白子。
南邊有白骨城,十萬大山,西邊有八部魔國,北邊是北涼西域,東邊是岌岌可危的關中大地。
儼然快成一顆死棋!
大殿里的空氣隨著這些血淋淋的現實被撕開而變得沉重如滯,赫連山眼中的怒火也漸漸熄滅,他眸子慢慢垂了下來,臉色皺紋加深,沉默地自顧自走到主座邊上,背對著邛四樓,一只手扶著椅背,手上青筋暴起,仰頭看著上面懸掛的蜀地堪輿圖,最終嘆了口氣。
“老夫愧對陛下托負!”
“毫無作為,讓蜀地變成如今這幅模樣!”
后面的邛四樓見赫連山如此,眼中深邃如潭,正了正身子,開口言:
“國師為大乾披肝瀝膽,此事非君之過,切莫傷懷,不說天下,只說若要救如今的蜀地,國師和咱們陛下,也當學會放手了。”
這位武廟廟祝在最后發出驚人之言,用一種十分平和的語氣。
赫連山的背影一震,沒有轉過頭來,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是那手抓著的椅背上現出幾根清晰的指印。
“這個時候,邛大人說這些,若不是老夫知道大人是武廟牛耳,與大乾氣運緊密相連,老夫還以為大人也起了異心。”
赫連山的聲音響起,語氣里泛起了一絲冷意,大殿里的氣度下降。
“國師還是聽我把話講完!”邛四樓面對這些,卻是不慌不忙,面色古井無波。
“老夫讓國師放手蜀地,自然不是把蜀地棄之于不顧,丟掉這一道,而是把這一道之地交給合適的人接手!”
這個時候,赫連山轉過身來,一雙蒼老的眼睛眸光攝人,猜到了邛四樓話里有話,
“廟祝大人的意思,是將蜀地交給陳淵!“
邛四樓點了點頭,語氣一定,“沒錯!”
“現在,只有這位能有讓蜀地起死回生的本事!”
“在朝廷的角度來看,此人桀驁難訓,但不得不承認,此人文治武功,在蜀地威望甚重,其早期更是在局勢傾覆的艱難情況下,帶病兵馬南征北戰,逐漸重創十萬大山,有豐富的領兵經驗,整個蜀地的兵馬,都服此人,想來國師也深有體會。”
“將蜀地交于這位陳將軍,以這位的本事,必能緩解危局。”
這位武廟廟祝給與了陳淵高度認可,甚至用了“必能”這樣的詞語。
赫連山聽得眼神變換不定,有惱怒,有猶豫,有驚疑,最后深吸一口氣,才平復下心中的情緒,沉聲問道,
“邛大人何故如此相信此人?”
“大人要知道,此人可是有‘劣跡’在身,若是讓朝廷交權與他.”
赫連山說到這停了下來,聲音帶著一絲顧忌,到了這里,一切都可意會的明了。
說到底,都不是一條心。
“那是因為赫連國師一開始與其鬧得不快,心存忌憚。國師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位陳將軍真要如此,閣下有沒有想過,就算朝廷想攔也攔不住,何不干脆放權,說不定能做個順水人情。”
邛四樓語氣暗含深意,
“至于老夫前來現身與赫連國師你說這些,無非是廟堂之高,現在只有你我二人說的上話,朝廷反應過來需要時間,恐怕也對蜀地有心無力。事急從權,當前,天上的那個窟窿更重要,一旦蜀地真正大亂起來,那天上的窟窿老夫定然鎮守不住,那天上下來的東西,會讓現在的局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兩者相害取其輕,一切都是為了大局,所以老夫必須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也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人物盡快穩住蜀地的局面!”
“這話,陛下斷然不會聽,所以老夫只能跟國師說了。”
邛四樓的話外余音,就是赫連山深受陛下信任,這種不中聽的話,他說不行,赫連山可以說。
畢竟,眼前的赫連山輔佐三位帝王,忠心自然不用多說,武帝尤其信任這位國師。
赫連山聽了沉默不語,經過邛四樓這么一通話下來,他也明白,對方所說的話并沒有危言聳聽。
如果不盡快做出決定,等北涼王打進關內的消息徹底傳開,在蜀地發酵,誰也不知道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
現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緊迫。
只是他有些不甘和忌憚,自己身負圣命,鎮守蜀地,難道就這樣灰頭土臉地把退場,世人如何看他,陛下如何看他?難道真沒了其他辦法來周旋。
只是他腦海里盤旋了一個個念頭,最后的結果都是否定。
邛四樓看著赫連山臉上的踟躕不定,沒有再開口,靜靜等著這位國師做決定。
他從天窟窿那邊抽身而來,并不是來相勸,而是對當前局勢做出最冷靜的判斷,將利害言明清楚,他與陳淵并無太多交情,但現在,說出這些話,也是他從客觀的角度出發。
現在的蜀地,只有陳淵來接管,才能鎮的住!
接下來,大殿陷入了沉默。
邛四樓背手而立,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赫連山則是來回走動,腳步聲在空曠的大殿內回響。
大約一盞茶后,腳步聲消失,赫連山腳步停下,站定,側身過來,眼睛一定,里面的所有情緒都消失不見。
他終于下了決定,語氣變得低了不少,
“老夫會向陛下奏明利害,將劍南道撫司全權交于陳淵,獨攬一道,鎮守西南!”
“事急從權,只能如此了!”
“只是,老夫仍有一絲顧忌,邛大人既與陳淵有幾分善緣,就請邛大人親自前去,將這個消息帶過去。”
“他不見我,邛大人應該會見的。”
赫連山語氣低沉。
卻見邛四樓搖了搖頭,
“先不說下界通道那邊離不開人,老夫也是冒了風險,風風火火趕過來,與國師你商量定計,需要馬上離開。”
“而且這事也不能老夫出面,此人需要陛下親自派人來傳達旨,既合天理,也能給這位陳將軍面子,老夫說句不合時宜的話,這位吃軟不吃硬,對身邊人尤其看重,陛下下圣旨時,可盡量給這位將軍身邊人下點功夫。”
這位武廟廟祝說的很隱晦,簡而言之,就是讓陛下下圣旨,多給一點好處,什么尊號,官級都給這位陳將軍和身邊人提一提,給足夠的誠意,這樣既合乎法理,代表人家是朝臣,也能讓人家心里感受到誠意,緩和兩邊緊張的關系。
“也只能如此了!”
赫連山眼皮動了動,最后長吸了口氣,說道。
到這里,兩位大乾重臣在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
邛四樓見赫連山神情不好,知曉對方在做這個決定也掙扎了許久,舍棄了不少東西,嘆息一聲,
“國師高鳳,為天下計,放下恩怨與個人名節,老夫自愧不如。”
說著,抬了抬手,拱手,
“我不能離開通道太久,得離開了。”
赫連山抬了抬眼皮,還了一禮,“邛大人直言相告,也是為江山社稷,本國師這都明白,就不送了。”
“告辭!”邛四樓朝其點了點頭,說完,其身影就在大殿中消失。
而見對方消失,赫連山則回到主位邊,緩緩坐下,面上流露出一抹深深的疲憊,身子靠在椅背,
“雷山,進來!”
他呼喚了雷公。
很快,大殿里一聲噼啪聲響,一道銀色電光竄了進來,現出一尊雷公異人。
“大人!”
“替本國師傳信于陛下!”
赫連山說這句話時,像是更蒼老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