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見他松了口,臉上那層虛偽的焦急瞬間被貪婪的狂喜所取代。
“這些簡單,太簡單了。
“我現在就去讓人給你弄,保準是哈爾濱最好的白案師傅包的餃子。”
很快,一個看守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
熱騰騰的餃子,一小壺白酒和老陳醋。
陳振親自上前,解開了老魏身上已經嵌入皮肉的繩索,動作殷勤極了。
他給老魏倒了一滿杯酒。
老魏的身體因為饑餓和傷痛而劇烈顫抖著,他幾乎是撲到了桌邊,抓起筷子就將一個餃子塞進了嘴里。
他知道,自己活命的機會來了。
必須補充食物,補充體力,盡可能地撐下去。
撐到洪智有和周乙發現自己,救出自己。
待到食盒里的餃子見了底,壺里的酒也喝干了,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用袖子一抹嘴。
“好了。”
他的聲音雖然依舊虛弱,但已經多了一絲底氣。
陳振立刻給他遞上了一根煙,用火柴點燃:
“說吧。”
老魏深深吸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
“拿紙筆來。”
陳振不敢怠慢,立刻取來了紙筆。
老魏接過筆,顫抖的手在紙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號碼。
他將紙條推了過去。
陳振一把抓過,如獲至寶。
他盯著那串數字,眼底深處,一縷寒光一閃而過。
只要拿到了這條線,老魏就沒了用處。
一個死人,才能永遠地保守秘密。
這樣,自己就能順理成章地接管地下交通站所有買賣,真正的榮華富貴…
老魏一眼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平靜道:
“老陳,實話告訴你吧。
“以洪股長的謹慎,就算你打通了電話,就算你們見了面,他也不會和你做買賣。”
陳振的身體微微一僵。
老魏繼續說道:“我有一個印信,他只認那個東西,這是我倆的約定。
“所以,你現在殺了我,依舊什么都得不到。”
心思被當場戳破,陳振臉上有些掛不住,連忙堆起笑容:
“老魏,看你說的,都是自己的同志,我這不也是受賀組長指使么。
“要不怎敢下著手。”
他的語氣又變得親熱起來。
“別等著了,趕緊把印信給我吧。”
老魏嘲諷一笑:
“老陳,你前腳還對我喊打喊殺,這會兒就想要印信。
“我要是給了你,我還能活嗎?”
他閉上眼緩了緩,吊起了胃口:
“這樣吧,你先和洪股長接上頭。
“等你們談妥了,我再告訴你印信在哪,這樣也不耽誤你的事。”
陳振在心里飛快地盤算了一下。
這個老狐貍,確實不好對付。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搭上線。
“也行。”
他點了點頭,臉上又恢復了那種虛假的關切。
“那你好好休息。”
他轉身對著看守擺了擺手,吩咐道:“看好他,今晚就別審了,讓他好好睡上一覺。”
晚上。
陳振換上了一身不起眼的長衫,戴了頂圓帽,警惕的走進了街角公共電話亭。
他從口袋里摸出那張寫著號碼的紙條,又掏出幾枚硬幣投了進去。
按照號碼,迅速撥動了轉盤。
房間內。
洪智有正準備上床睡覺。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聲音來自書房。
洪智有眉頭瞬間皺了起來。
他家里有兩部電話。
一部在臥室,平時用來處理日常事務。
另一部在書房,知道這個號碼的人,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
這部電話平時從不使用。
它響起來,就意味著有緊急情況發生。
不管是誰打來的,絕沒有好事。
洪智有披上睡袍,快步走到書房,拿起了聽筒。
“是我。”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經過刻意壓低的陌生聲音。
聽完對方的話,洪智有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好,我知道了。
“明天上午十點,在新世界歌舞廳見。”
他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打電話的人自稱是老魏的朋友,想見他一面。
這倒是有點意思。
老魏現在被抓了,生死未卜。
這個所謂的“朋友”,究竟是敵是友,還是…一個圈套?
不管如何,明天去見一見,一切就都清楚了。
想到這,他回到臥室,順手拿起了床頭的電話,撥通了永升魁的號碼。
“虎子,去新世界打掃一下。
“明天上午十點,我要在那里見個人。
“他到時候會戴一頂圓帽,手里拿著一個棕色的公文包。”
說完,他便掛斷了電話。
小洋房里。
顧秋妍端來一盆熱水,放在周乙腳邊,然后拿了張椅子,挨著他坐了下來。
“莎莎呢?”周乙問。
“我讓她跟劉媽睡去了。”
顧秋妍的聲音很輕,歲月洗禮下,沉穩溫柔了不少:“她現在把劉媽當成了親奶奶,劉媽也稀罕這孩子,兩人處得很好。”
周乙點了點頭道:
“人非草木,細細一想,劉媽來咱們家已經好幾年了,早就跟咱們是一家人了。”
顧秋妍點了點頭。
“是,我覺得劉媽像是猜到了咱們是干什么的了。
“每次咱們要外出,或者關起門說話,她都會很自覺地回自己屋,或者找個借口躲開。”
周乙說:“她很聰明,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頓了頓,抬起頭,看向顧秋妍。
“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
“老魏被捕了。”
顧秋妍身體猛地一顫,那雙漂亮的眸子瞬間睜圓。
“什么!”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驚駭。
“老魏被捕了?那你豈不是有危險?”
周乙的表情依舊平靜,只是語氣凝重了幾分:
“說不好。
“高彬今天找我了,他拿了老魏的照片給我看,我覺得他們是在試探我。
“也就是說,老魏應該還沒有供出我。
“但,我們必須做好這種準備。”
顧秋妍徹底慌了神:“那,那怎么辦?”
她抓住周乙的手臂,指尖冰涼。
“對了,我和森林街九十三號老孟皮貨店的馬姐有聯系,當初在佳木斯生孩子就是她照顧的我,我可以通過她傳遞消息,讓交通站和工組的同志撤離。”
周乙搖了搖頭:“不能輕舉妄動。
“現在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外邊盯著咱們,這時候任何一步走錯,都是滅頂之災。”
說到這里,他轉過頭,雙眼牢牢地盯著顧秋妍。
“秋妍,假如,我是說假如。
“有一天我被捕了,你千萬不要慌。
“你要推說什么都不知道。
“書柜第三本書的后邊有一個機關,可以打開里邊的暗格。
“你到時候可以把里邊的東西交給高彬,那里邊是我通票的一些證據和情報資料。
“再者,有莎莎,還有智有,他會保護你們的。”
顧秋妍用力搖著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不,要死一起死。
“你要是被捕了,我也絕不獨活。”
周乙笑了笑:“謝謝。
“但你還有莎莎,還有張平汝,你應該活下去。
“現在的形勢很緊張,多余的話就別說了,照辦。”
顧秋妍的眼眶一紅,淚水終于滑落下來。
“周乙,你也是莎莎的父親,她每天都在叫你爸爸,每天都在等你回家。
“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是最親最近的人,我和她都不許你出事。”
周乙沉默了片刻,輕嘆了一聲:
“我也早把莎莎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秋妍,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照顧好莎莎。
“另外,幫我向家喬和悅劍說聲對不起。”
話音未落,顧秋妍突然一把抱住了他,將臉埋在他的胸口,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別說了,求你了,別說了。
“我們都會好好的,一定會的。”
周乙的身體僵了一下。
他沒有抱她,但也沒有推開她。
翌日上午十點。
新世界歌舞廳的后門。
陳振壓了壓頭上的圓帽,整了整衣領,這才走上前,輕輕叩響了那扇斑駁的鐵門。
門開了一道縫。
彭虎探頭在他身上來回掃視,確定無誤后道:
“跟我進來吧。”
陳振走了進去。
舞廳空曠。
一個穿著考究西裝的男人,正獨自坐在桌邊品著酒水。
正是洪智有。
陳振走近了些,沉聲問:“安全嗎?”
洪智有頭也沒抬,只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安全。
“白天的歌舞廳,姑娘們都在睡美容覺,除了門口我的部下,連一只多余的蒼蠅都飛不進來。
“說吧,你找我什么事。”
陳振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身體微微前傾。
“我先自我介紹下,我叫陳振,是工組政宣負責人,也是老魏的上級。”
洪智有拿起酒瓶,又給自己倒了半杯:
“工組?嗯,你膽子很大。
“就不怕我抓了你嗎?”
陳振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反而也笑了:“你不會抓我。
“你做警察,我在工組,那都是咱們的工作,領薪水的地方而已。
“本質上來說,咱們其實是一類人,都是商人,愛錢的人。”
洪智有晃動酒杯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嗯,這話我愛聽。”
他探身拿起一個干凈的杯子,給陳振倒了一杯酒,推了過去。
“嘗嘗,美國貨。”
陳振哪里喝過這種高級貨。
他端起酒杯,學著洪智有晃了晃,然后湊到嘴邊喳巴著泯了一大口。
一股濃烈的果香和酒精味瞬間充滿了口腔。
他砸了咂嘴,連連點頭:“嗯,入口回甘醇厚,好酒。”
洪智有淡淡說道:“你剛剛喝的這一口,抵你一年的薪水。”
陳振端著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眼睛瞬間瞪圓。
“這,這么貴?”
洪智有輕笑一聲:“不貴,待會走的時候,我可以送你兩瓶。
“談正事吧。”
陳振小心翼翼地放下酒杯,從懷里摸出照片放在了桌上。
照片上,老魏血肉模糊,眼神渙散。
“洪先生,我今天是帶著百分之一千的誠意來的。”他道。
洪智有拿起照片,只看了一眼便又放下了。
“老魏出事了?”
陳振壓低了聲音,語氣里帶著一絲冷笑:
“實不相瞞,你們警察廳有一個叫張濤的,是我們的人。
“他賣了你和老魏給工組組長賀慶華。
“賀慶華那個蠢貨,認定老魏有叛變嫌疑,正在秘密審訊他。”
洪智有心頭的迷惑豁然解開。
原來如此。
瑪德,鬧了半天,老魏不是被劉振文或者高彬的人抓了,而是栽在了自己人的內訌上。
他心底冷笑,這個什么狗屁工組,果然就是來哈爾濱禍害人的。
他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只是看了陳振一眼:
“所以,你想…”
陳振毫不掩飾眼中的貪婪之色:
“老魏已經被組織上開除紅籍,換句話說,他已經廢了,失去了和山里聯系的資格,很難再收到皮貨。
“所以,我想把這一攤子給攬起來,繼續跟洪股長做買賣。”
“不過…”他話鋒一轉,面露難色,“老魏說他有個印信,是你們交易的憑證,那家伙死活不肯給我。”
洪智有擺了擺手,不以為然的笑道:
“老兄,印信只是一個交易的憑證。
“你都說了,魏山已經廢了,你覺得我還會在乎那玩意嗎?”
說著,他又取了一根深褐色的雪茄,剪開燒著了遞給陳振。
陳振哪里見過這個,有些誠惶誠恐地接過來,學著抽煙的樣子,猛地往里一吸。
一股辛辣、濃烈煙氣瞬間嗆入肺腑,他咳的眼淚都快掉了下來。
洪智有笑道:“老陳,第一次抽雪茄吧。
“這玩意不能入肺,在嘴里過一過,享受它的香味就行了。”
陳振咳得臉都紅了,尷尬地干笑了兩聲:
“讓洪先生見笑了,我這不是沒見識嗎?”
洪智有彈了彈煙灰:“以后這樣的機會多的是。
“這樣,老魏呢,廢人一個,他的存在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就不看什么印信了,以后咱倆直接合作。
“我說過,我是商人,只看利益,其他都是浮云。”
“當然,我跟你合作,有個前提。”
陳振一聽有戲,大喜過望,他沒想到洪智有這么好說話,連忙道:“洪先生,您請講。”
洪智有目光如炬地盯著陳振:“我過去跟老魏合作,是因為他在哈爾濱地下說了算。
“但你顯然沒這個能耐和資格。
“我要貿然跟你合作,萬一你擔不住事,會很難辦。
“還有,你們紅票素來信仰如鐵,我怎么確定你不是在釣我呢?
“所以啊,縱然我有心,也怕你沒實力,不夠誠意啊。”
陳振的眼神閃爍起來。
洪智有說的對。
賀慶華雖然愚蠢,但卻是個死硬分子。他能因為買賣的事搞掉老魏,又怎么可能讓自己輕易接手?
不除掉賀慶華,這樁富貴夢就是鏡花水月。
想到這里,陳振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洪先生,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愿意送上一份大禮。
“我知道賀慶華與警察廳那個張濤會面的地方。
“每次會面都是我負責他的安全。
“他們最近幾天,極有可能就會見面,到時候我給你消息,你把他給逮了,不也是一份驚天之功嗎?
“按照我們那的組織原則,賀慶華一旦被捕,哈爾濱工組的負責人就只能是我。
“到時候,咱們做買賣不就順理成章了?”
洪智有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嗯,這個計劃不錯,一勞永逸,還能助我立功。”
他話鋒一轉,又提出了一個新的要求。
“不過,我還有一個要求,放了老魏。”
陳振警惕地皺起了眉頭,“老魏已經沒有價值了,留著他,不見得是件好事。”
洪智有拿起雪茄,又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說道:“就是因為他沒價值了,才要讓他活著。”
他看著陳振疑惑的眼神,笑了笑。
“你知道我在哈爾濱混到這一步,靠的是什么嗎?”
陳振下意識地問:“什么?”
洪智有吐出一口煙圈。
“錢,和口碑。
“誰不知道我洪智有最好仁義。
“老魏既然沒價值了,我好歹保他一條命,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就像你一樣,”他指了指陳振,“即便將來你也沒價值了,我同樣會照顧你的周全。我是不會讓自己的朋友吃虧的。”
陳振一想,也是。
洪智有這是在給自己吃定心丸。
反正老魏除籍已是事實,山里估計也早收到了總工委的電報,就算老魏活著也失去了運營交通線的資格。
他點了點頭道:“那成,我會盡量保住老魏。等解決了賀慶華,你找個機會把他接走。”
“謝謝。”
洪智有站起身,從身后的酒柜里拿出一包未開封的雪茄,又取了一瓶一模一樣的紅酒,放在了桌上。
“你現在帶走不合適。
“等抓到了賀慶華,咱們慶功的時候再取也不遲。”
陳振連忙起身,感激涕零地道謝。
兩人一前一后,離開了新世界歌舞廳。
洪智有上了轎車,沒有回家,而是直接讓司機開向了警察廳。
他徑直來到周乙的辦公室。
周乙正在看文件,見他進來,便放下了手中的筆。
洪智有關上門,將剛才與陳振見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周乙聽完,眉頭緊鎖。
“這個賀慶華,怎會如此糊涂?
“他居然還想把我找出來…我還以為是高彬的招數,現在看來…”
洪智有也是一臉無語地攤了攤手:“是啊,我也是頭一次碰到這種天才。
“不過不管如何,老魏現在至少還活著。
“你們也不用撤離了。”
周乙緊繃的神經松弛些許:“還好有你當參謀。”
“要是我昨晚有任何動作,這會兒只怕已經麻煩上身了。”
洪智有點了點頭:
“嗯,你和嫂子先穩住,回頭我讓春三找個機靈點的,盯死了那個張濤。
“一旦他們接頭,咱們立馬抓人。
“現在只需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