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哈爾濱,天氣瞬間涼了下來。
上午。
高彬走進來劉振文的辦公室。
“老高,咋樣了?
“抓到狐貍尾巴了嗎?”劉振文放下鋼筆,笑問道。
高彬在他對面坐下,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望。
他搖了搖頭:
“很遺憾,單從目前來看,我們通過內部交叉跟蹤監督,沒有在周乙、魯明、劉魁等人身上,看到任何明顯的異常跡象。”
劉振文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這的確是個麻煩事。
“莫非,咱們的計劃被人看破了?”
高彬拿起煙斗,在手里摩挲著:“很有這種可能啊。”
他嘆了口氣。
“我們自以為能憑借這個老魏釣出大魚,換句話說,大魚或許很了解老魏的為人,認定他不會招。
“或許,他想的更深一點,覺得咱們要是真有證據,早就直接對他下手了。
“所以,他干脆選擇了按兵不動。”
劉振文站起身,在辦公室里踱了幾步:“按理來說,不應該是全無動靜。
“那可是他合作了多年的上線,還是交通站的領導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無論如何,最基本的營救策劃總得有吧?
“紅票那個鋤奸隊,還是有些手段的。
“他至少應該側面探聽,或者想辦法竊取一些這方面的資料去作參考吧。”
高彬說:“是啊,所以離譜就在這點。
“有時候我甚至在想,到底是咱們的對手太厲害了,還是咱們從一開始的偵查對象就搞錯了。
“也許…不是周乙。”
劉振文停下腳步,轉過身,似笑非笑的看著高彬:
“老高啊,你是孫子抱多了,少了過去的血氣和執著了。
“你是誰?
“特務界的王牌,土肥原先生的得意門生。
“這么多年來,有誰能逃過你的火眼金睛。
“有時候,我們否定了敵人,其實只是在否定自己。
“我覺得你現在最重要的是,打起精神,不說拿出在奉天時的百分之百功力,至少也得拿出百分之七十來吧。”
高彬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帶著幾分自嘲:“劉廳長,我是不得不服老啊。
“實不相瞞,我現在看報紙不戴老花鏡,那是一點都看不清楚了。
“昨天帶承宗在花園里玩,就陪著孩子追了那么一小會兒,就累得喘不上氣來。
“老嘍。”
聽到這話,劉振文臉上的嚴肅緩和了些許:“我是真羨慕你,你都當爺爺了。
“可我呢,雯雯到現在連個對象都沒有,這當姥爺的事,遙遙無期啊。”
他話鋒一轉,重新變得嚴肅起來。
“老高,我知道你有想退休的想法。
“但要是不把這個鬼挖出來,你余生晚上睡得著覺嗎?
“這樣吧,站最后一崗。
“挖出這個人,你隨時退,我隨時批。
“畢竟,你也不想留遺憾,當個逃兵,被那個人在背后暗中恥笑、得意吧。”
高彬沉默了。
劉振文的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他內心最不甘的地方。
他將煙斗放在嘴邊,點燃用力吸了一口:
“嗯,是得圓這個夢。
“掰了這么久的手腕,都熬到這一刻了,沒道理不分個勝負。”
劉振文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們還是回到周乙身上,他要這段時間完全不敢擅動,那就說明他心里還是有鬼。”
高彬卻搖了搖頭:
“不,他的生活跟平時一樣,甚至還跟他媳婦在哈工大看了場話劇。
“還記得那個張嘴自由閉嘴自由的金教授嗎?
“他的學生還把周乙的車給劃了,在車上噴了‘狗漢奸’的油漆。
“周乙不打聽,也許不是心里有鬼,而是本身對這次行動,沒讓特務科參與,他本身的不滿。
“而且,周隊長還是有些傲氣的。
“我認為他的毫無動作,也許并不是心虛,而是他的確對這事沒興趣。”
劉振文聽完,身體向后一靠,重重地陷進寬大的皮椅里: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老高,如果周乙就是那個人…那他的道行,只怕比他們想象的還要深厚啊。
高彬也點了點頭:“嗯。
“現在看,咱們靠這張照片是釣不出人了。
“但這同樣是咱們深挖滿洲總工委的好機會,我之前有個上線暴露后,總工委那邊就失去了情報抓手。
“而且,趙將軍死后,紅票工委進行了大的改革,聯系方式等都發生了變化。
“我們現在正需要一點新的手段。”
劉振文對高彬的業務水平向來是十分欣賞的,他身體微微前傾:“高科長有什么好計劃?”
高彬眼神精光一厲:
“我想,咱們可以這樣。
“死馬當活馬醫。
“讓張濤與賀慶華見面,就說我們已經鎖定了潛伏在警察廳的紅票就是周乙。
“但目前還沒有絕對的把握。
“讓賀慶華盡快與總工委確定周乙的身份。
“從張濤的消息來看,賀慶華對這個暗線十分在意,他極有可能去聯系滿洲總工委。
“如此,對咱們便有兩利。
“一利,如果總工委能確定周乙的身份,那我就可以直接退休了。
“二利,就算周乙是絕密,只有這個老魏知道,賀慶華聯系總工委,無論是電話、電報,又或者是接頭、死信箱,咱們只要盯住了,就有可能順藤摸瓜,查到滿洲工委的老巢,找到他們的重要人物,進行下一步的滲透或者抓捕。
“無論如何,這步棋都是咱們贏。”
劉振文聽得眼睛發亮,贊許道:“老高啊,我就說你是寶刀未老!
“咱倆算是想到一塊去了,那就照你的計劃辦,橫豎要把這個賀慶華的價值榨干了!”
高彬站起身:“那我這就去安排。”
待高彬一走,劉振文立刻按下了桌上的電鈴。
片刻后,張濤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廳長。”
劉振文朝他招了招手。
“你今晚跟賀慶華見一面,就說…”
晚上。
潮濕陰冷的地下室里,鐵門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陳振一個激靈,連忙一把將老魏面前那盤吃了一半的餃子和白酒,迅速端到了自己這一頭。
很快,賀慶華走了進來。
陳振連忙放下筷子,站得筆直。
“組長,您來了。”
賀慶華看了一眼桌上的殘羹冷炙,擺了擺手:“沒事,你接著吃。最近你天天待在這,著實是辛苦了。”
陳振立刻抹了抹嘴,把餃子和酒端到了一邊。
“組長,都是為了組織肅奸,這點辛苦算不了什么。”
賀慶華又擺了擺手,陳振很懂味地躬身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鐵門。
地下室里只剩下賀慶華和老魏兩個人。
賀慶華走到老魏面前,看著他身上干涸的血跡和虛弱的樣子,眼神復雜。
“魏山,你還是不愿意說嗎?
“你沒希望了。
“如果你對組織,對信仰還有一點良知,你就應該把那位同志說出來。
“至少,他有跟組織再聯系的權利。
“組織精心培養的人才,不能因為你的一點私心,就這么埋沒了。”
老魏嘴角撇了撇,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欠奉。
他已經懶得去嘲諷賀慶華了。
陳振帶著他的手下都已經叛變了,一個個急著發財做買賣,而賀慶華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知,像個蒙著眼睛的傻子。
當然,他不可能把陳振的事告訴賀慶華。
一者,賀慶華不會信。
再者,說了會破壞洪智有和周乙可能正在暗中謀劃的營救。
對于周乙和洪智有,老魏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見老魏不說話,賀慶華繼續說道:“看來,你是打算把這個人的名字爛在肚子里了。”
老魏終于動了動,虛弱地吐出一個字。
“是。”
賀慶華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在為一條迷途的羔羊感到惋惜。
“那好吧。”
他的聲音變得冰冷而公式化。
“我傳達一下總工委的意見。
“鑒于你通敵等一系列背叛組織的行為,魏山,今晚就是你人生的最后一晚。”
老魏冷冷一笑,什么也沒說。
賀慶華再次深深地看了老魏一眼,很是失望、惋惜,更為老魏的自私感到痛心。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出地下室,賀慶華失望的嘆了口氣,對守著的陳振說:“哎,還是不肯招,我已經給過他機會了。
“既然他有心求死,那就成全他吧。”
陳振嘴唇一哆嗦:“你,你的意思是處決老魏?”
賀慶華點了點頭:“總工委對魏山的消息抗日,貪圖享樂的行為十分不滿,決定予以處決,以警示其他各分站。”
他頓了頓,看向陳振,語氣變得冰冷而果決。
“待會你去執行,送魏山上路。”
陳振心頭猛地一沉,暗叫糟糕。
洪智有前些天剛交代要保老魏的命,賀慶華這邊就要動手,這可如何是好?
老魏要死了,自己這買賣還咋接手?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賀慶華又開口了:
“張濤說今晚約我見一面,有重要消息交代。
“待會解決老魏后,你陪我走一趟。”
陳振的眼睛猛地一亮,機會來了。
他連忙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組長,我覺得還是等見完面回來再解決老魏不遲。”
賀慶華皺起眉頭,“為什么?你不是一直說要盡快處決魏山嗎?”
陳振湊得更近了些,聲音里透著“深思熟慮”:
“組長,您想啊,萬一張濤同志帶來的,就是那位潛伏同志的確切信息呢?
“咱們留著老魏,萬一他愿意開口不正好嗎?
“實在不行,咱們報出那人的名字,也可以觀察一下魏山的反應。
“是真是假,或許能從他臉上看出點端倪。
“至少,能多一重驗證,不是嗎?”
賀慶華陷入了沉思。
陳振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
這個魏山嘴硬如鐵,但人非草木,聽到那個與他生死與共的名字,不可能毫無反應。
多一個確認的環節,總歸是好的。
他沉吟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嗯,有道理。
“那就等回來再說。”
賀慶華隨即下達了新的指令。
“你現在帶人先去廢棄工廠摸摸底,把周圍都清理一下,確保萬無一失。
“等那邊徹底干凈了,我就給張濤打電話。”
陳振心中懸著的大石終于落了地,連忙應道:“是!我馬上就去辦!”
他立即叫上兩個心腹小弟,驅車直奔城郊的廢棄工廠。
路過一家掛著小賣鋪時,陳振猛地一腳剎車,將車停在了路邊:
“你們倆在車上等等,我去買包煙。”
進了店鋪。
陳振迅速拿起了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就在第四聲響起的瞬間,他“啪”的一聲,毫不猶豫地扣斷了電話。
“老板,來包老巴奪。”
他扔下幾枚硬幣,拿起香煙,轉身回到了車上,直奔廢棄工廠。
房間內。
洪智有剛睡下。
書房的電話就響了。
他沒有動,只是聽著。
四聲!
洪智有眉頭一沉,眼神鋒利起來。
這是他和陳振約好的暗號。
三聲,代表老魏安然無恙,一切盡在掌握。
四聲,則意味著情況突變,賀慶華與張濤今晚就要接頭,必須立即行動。
洪智有探手拿起床頭的電話,迅速撥了一個號碼:
“老陳,行動。
“記住,要抓活的。”
廢棄工廠 陳振獨自站在一樓角落里望風。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黑暗中,一束手電光閃爍了三下。
陳振立刻從口袋里摸出手電,回了同樣的光亮暗號。
片刻后,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正是張濤。
陳振朝他揚了揚手,示意他趕緊上去。
張濤沖他點了點頭,快步上了樓。
看到張濤上來,賀慶華立刻快步迎了過去:
“張濤同志,是有消息了嗎?”
“沒錯,組長,你教我的法子很有效!”
張濤語氣激動地說道:“警察廳特務科科長周乙,在看到老魏的照片后,表現得很慌張。我暗中調查過,他給妻子買了去奉天的火車票,還在銀行取了一大筆錢。
“看樣子,是準備要潛逃了!”
賀慶華一聽,頓時大喜過望:
“做夢也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會是周乙!”
他來回走了兩步,語氣里充滿了后怕與慶幸:
“我當初剛來哈爾濱的時候,還曾把他列在暗殺名單的第一位。
“還好沒動手啊!真是萬幸!
“處在特務科科長這么要害的部門,難怪此前山里部隊屢屢能提前得到消息,化險為夷。”
張濤附和著點了點頭:“是啊,我也沒想到是他。”
隨即,他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一絲擔憂:
“現在的麻煩是,我怕再這么試探下去,真把周乙給驚走了,那損失就太大了。”
他看著賀慶華,誠懇地建議道:“我覺得,我們應該盡快向總工委匯報,盡早確定周乙的身份。
“一旦確定,我就可以找機會跟他攤牌了。
“畢竟他這個位置太重要了,要是能與我聯手,那在警察廳里,真是無往而不利啊!”
賀慶華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這張照片的確是雙刃劍。
“萬一真驚走了周乙,的確是浪費了組織一番心血。
“能潛伏到這個位置,不容易啊。”
他拍了拍張濤的肩膀,鄭重地說道:“你放心,我盡快與組織聯系,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
張濤急切道:“嗯,要盡快,這事拖不得。”
兩人正說著,異變突生。
刺眼的光束突然從四面八方射來。
緊接著,是汽車引擎的轟鳴聲,還有狼狗的咆哮聲。
賀慶華探頭朝窗外一看,只見十幾輛汽車已經將工廠團團圍住,穿著黑色大衣的特務從車上跳了下來。
“不好,我們被包圍了!”
他臉色煞白,下意識地大喊一聲:“陳振!”
回答他的,只有呼嘯的夜風。
陳振又不傻,確定張濤上了樓,立馬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張濤也是一臉驚惶。
他還指望著通過賀慶華釣出滿洲總工委的大魚呢,是哪個不開眼的混蛋這時候跑來搶功?這不是壞了劉廳長和高科長的計劃嗎?
待看清來人時,他心里咯噔一下。
瑪德,是保安局的人!
麻煩大了!
樓下,一個瘦削的身影拿著鐵皮喇叭,從一輛轎車后走了出來,正是保安局副局長陳景瑜。
“樓上的人聽著!”
他的聲音通過喇叭傳遍了整個工廠。
“我知道你叫賀慶華,是哈爾濱工組的負責人!
“放下武器投降,我可以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
“去你媽的!”
賀慶華怒吼一聲,對著陳景瑜的方向就是一槍。
子彈打在車身上,迸濺出點點火星,嚇得陳景瑜連忙縮回了汽車后邊。
賀慶華雙目一沉,轉頭對驚慌失措的張濤吼道:“張濤同志,他們人太多了,我們得分開走,能跑一個是一個!”
張濤正求之不得,立刻點了點頭。
兩人一左一右,各自朝著工廠的不同方向沖去。
汽車后,陳景瑜冷冷一笑。
還想跑?
門都沒有!
他對著身后的部下,猛地揮下了手。
“抓人!
“兩個我都要活的!”
手底下的人登時領命,分別從四個口子往樓上包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