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洪智有換上一身筆挺的西裝,頭發梳得油光锃亮,滿面紅光地走進了警察廳。
高彬正戴著老花鏡,費勁地看著報紙。
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見是洪智有,便摘下眼鏡笑著調侃道:“你小子撿到金元寶了?瞧這滿面春風的德行。”
洪智有湊過去,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叔,云纓懷上了。”
高彬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綻放出巨大的驚喜,一拍大腿。
“好事啊!”
他激動地搓著手,語無倫次地問道:“幾個…不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洪智有咧嘴一笑:“哪能有幾個月,就這幾天的事兒。”
“太好了!”
高彬長舒一口氣,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
“這個種好,是咱們老高家名正言順的后代!”
他感慨萬千地拍了拍洪智有的肩膀。
“哎呀,老祖宗顯靈啊,要么不來,這一來就是倆,老高家傳宗接代有望了!
“嘿嘿,你說二中一,怎么著也得有個帶把的吧?”
洪智有笑道:“估摸著得有,要是丫頭,您老也別嫌棄就是了。”
高彬擺了擺手:“不至于啊,只要是高家的種,是男是女,我都喜歡。”
洪智有說:“叔,我過幾天得去一趟東京。是生意上的事,可能會待上一段時間。
“您和嬸嬸回頭有空,把云纓接您家里去住。
“她那個人大大咧咧的,放她一個孕婦在家,我不太放心。”
高彬把胸脯拍得砰砰響:
“你放心去!
“我讓你嬸嬸把她當姑奶奶一樣供著,保證給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洪智有又壓低了聲音,叮囑道:“她脾氣不好,尤其見不得日本人,仇日。您平時多盯著點,別讓她在外面闖禍。”
“知道。”
高彬點了點頭,隨即又警告地瞪著他。
“你小子也給我記住了,到了東京,不許跟日本女人生出什么瓜葛來!”
他壓低聲音,啐了一口:
“日本人都特么的是…禽獸。”
高彬重重嘆了口氣,眼神里滿是疲憊和厭惡:
“我等與禽獸為伍,已經是丟盡了祖宗的顏面,只是穿了這身皮入了地獄回不了頭啊…”
他沒再往下說,只是擺了擺手,示意洪智有可以走了。
洪智有鄭重地點了點頭:“明白,您保重。”
離開警察廳,洪智有又與周乙簡單告別,踏上了前往東京之路。
時光如梭。
1939年的7月初。
夏季的哈爾濱,格外的清新,松花江上奔流不息。
火車上。
闊別哈爾濱近四個月之久,洪智有坐在窗口,看著窗外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景象,思緒起伏。
這次去東京他拜會了各路神仙,砸出去的錢如流水一般。
關大帥留的那點家底和皮貨掙的錢,幾乎全掏了個光。
其中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說服那個因被誣陷而賦閑在家的小日山直登重回滿鐵理事會。
為了助他東山再起,洪智有不惜出了重金,兩人甚至效仿古人結拜為了異姓兄弟。
陸軍部和滿鐵理事會的一些成員,在高額的“政治獻金”面前,也都默許了小日山直登的回歸。
當然,時機還未至。
一切都在暗流之下涌動,小日山直登依舊在東京的宅邸里賦閑,只待洪智有所說關鍵時機到來。
火車到站。
洪智有剛走下車廂,就看到了站臺上等待的人群。
接站的是周乙、魯明,還有幾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看警銜級別都不低。
幾人快步上前。
“洪股長,一路辛苦。”
周乙介紹起身旁一個長相還算英俊的年輕警察,說道:“這是張濤,李成軒、王大運,他們都是警察學院新一批安排過來的精英。
“張濤現在跟著魯股長聽差,李成軒跟了劉魁,王大運在我手底下,都是咱們警察廳未來的棟梁之材。”
那三個年輕人立刻挺直了腰板,齊刷刷地向洪智有敬禮問好。
“洪股長好!”
魯明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張濤的肩膀,對著三人說道:“都瞪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了,這可是咱們警察廳的財神爺,哈爾濱有名的小洪爺。
“你們要是得罪了他,可沒好果子吃,只能喝西北風嘍。”
洪智有擺了擺手,老氣橫秋道:“魯股長,你就別嚇唬年輕人了。都是一個廳的同事,以后互相關照。
“好好干,我看好你們。”
“謝謝洪股長。”張濤三人再次行禮。
寒暄了幾句,洪智有上了周乙開來的轎車。
車子啟動,匯入車流。
周乙開著車,目視前方,問道:“此行如何?”
洪智有點了根煙說,一切順利,一旦諾門坎戰役日本人失敗,進入清算階段,小日山直登就會回來接管滿鐵。
“太好了。”周乙笑了笑,語氣又沉了下來:
“現在諾門坎的戰況很焦灼。
“蘇聯方面上個月任命了朱可夫將軍,成立了遠東第一集團軍,正在組織大規模的機械化兵團對日作戰。
“前段時間,日軍的小林少將仗著兵力優勢,攻占了哈拉哈河東岸的謝爾陶拉蓋高地。
“隨著朱可夫的大規模反攻,日本人現在正瘋狂地往海拉爾方向增兵。
“蘇聯方面以及延城組織總機關,急需要關東軍下一步的作戰情報。”
洪智有想了想道:“哈爾濱這邊并沒有部隊直接參戰,想要搞到前線的情報,怕是不好搞。”
周乙沉聲道:“是啊。
“正好你回來了,看能不能想想辦法,錢的問題,交通站說了,再多也要買。”
洪智有略作沉思,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
“我可以試試。”
他話鋒一轉,不解地問道:“那三個人,是怎么進來的?”
如果他沒記錯,張濤那三人是北平工委和劉文生特意派過來的,明面上身份是潛入滿洲國的紅票,實際上早已叛變,成為了專門釣魚的誘餌。
走之前,洪智有還提醒周乙要提防,這仨怎么就堂而皇之地混進了警察廳。
周乙嘆了口氣:“這是馬文棟的意思。
“讓他們進入警察廳,明面上是警察,暗中再偽裝成紅票,這樣他們可以騰挪的手段更多。”
他頓了頓,冷聲道:“而且,也有可能是沖著我來的。
“現在最麻煩的是,這三個人正在暗中以北平工委的名義,試圖聯系哈爾濱的地下組織。
“我們要是接招,那么去見面的同志就等于直接跳進了陷阱。
“可要是不接招,高彬他們馬上就會知道,這三個誘餌的身份已經暴露了。
“之前劉振文專門找過你,高彬后來又專門找過我。
“一旦暴露,咱倆都會被第一時間懷疑。”
洪智有點了點頭:“是挺麻煩的,劉振文那個老狐貍一早就給我下了套。”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過無所謂,他們想釣魚,咱們也可以利用他們,反過來咬鉤。”
周乙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哎,高科長、馬文棟道行都很深,怕是不好弄。”
白天在警察廳應酬了一圈,晚上,洪智有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去了嬸嬸家。
他一進門就看到了正坐在沙發上,抱著一只燒雞大啃特啃的徐云纓。
好家伙。
幾個月不見,徐云纓整個人胖了一大圈,原本俏麗的臉蛋變得圓嘟嘟的,身材也豐腴了不少。
她本來就生得高挑、豐滿,這一胖,更像個威風凜凜的女漢子了。
洪智有見到她時,她正撕下一個大雞腿,塞得滿嘴是油,全然不拿自己當外人。
嬸嬸從廚房里端著一碗湯出來,看到洪智有,笑得合不攏嘴。
“智有回來啦!
“快來瞧瞧,嬸嬸沒虧待你家云纓吧?
“你看這肚子,又尖又挺,咱們老話講,尖兒圓女,她還特愛吃酸的,這胎肯定是個大胖小子!”
洪智有放下東西,感激地說道:“辛苦嬸嬸了。”
嬸嬸把臉一板:“說這話嬸嬸就不高興了!
“哪有婆婆舍不得讓兒媳婦吃的?
“再說了,你叔這點家當將來不都是留給孩子的,還怕她母子倆吃垮了不成?”
徐云纓也跟著幫腔,含糊不清地說道:“就是,嬸嬸才不像你,摳摳索索的。”
洪智有哭笑不得,走過去說想接徐云纓回家住。
話音未落,嬸嬸第一個不答應。
“不行!”
徐云纓也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死活不肯走。
她現在挺著個大肚子,金貴著呢,才不想回去伺候洪智有。
而嬸嬸,則是怕洪智有這個沒輕沒重的毛頭小子,一個不小心把她心心念念的大孫子給杵沒了。
她可是深知,當初顧秋妍有了身孕那會兒,自家這個侄兒可沒少跟人家約會鬼混。
她管不了侄兒在外面怎么風流,但看好自家的“大孫子”,還是能做到的!
洪智有沒轍了,一看嬸嬸那要吃人的眼神,只能無奈作罷。
嬸嬸和徐云纓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得意的神色。
很顯然,自己不在的這幾個月,這一老一少已經處出了深厚的革命感情,結成了牢不可破的統一戰線。
洪智有在心里哀嚎。
看來,又得開始當好長一段時間的和尚了。
回到家。
洪智有剛在床上躺平,準備享受一下久違的單身漢生活,床頭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他抓起聽筒,聲音里帶著一絲不耐煩。
“我是。”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慵懶又帶著媚意的聲音。
是佳慧子夫人。
剛回來就約,這是放飛自我了嗎?
洪智有按照她給的地址,七拐八繞,在一條燈光昏暗的破舊小巷子里,找到了一棟毫不起眼的老宅。
他暗暗拔出手槍,上前輕輕叩響了門環。
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拉開,一股香風撲面而來。
佳慧子一把將他拽了進去,反手就鎖上了門。
這屋子從外面看破敗不堪,里面卻別有洞天。
裝潢得極為奢華,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毯,踩上去軟得能陷進去。
日式的榻榻米,角落里還擺著一臺精致的留聲機,正流淌出舒緩的音樂。
溫馨,又充滿了曖昧的氣息。
沒等洪智有說話,佳慧子已經像一團火直接撲進了他的懷里,踮起腳尖,來了一個長吻。
洪智有瞬間就明白了。
這里是佳慧子專門為兩人購置的愛巢。
兩人迅速地糾纏在了一起。
兩個小時后,佳慧子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像只慵懶的貓趴在洪智有的胸口,輕輕撫摸著他后背被自己撓出的一道道血痕:
“洪桑,你知道嗎?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每天晚上都得抱著你留下的那塊方巾才能睡著。
“我每天都在心里,要呼喊無數次你的名字。
“我想你想的快要瘋了,真的。”
佳慧子摟著他的脖子,吐氣如蘭,訴說著蝕骨的相思。
洪智有捏了捏她滑膩的臉蛋,笑著調侃:“你這么騷,就不怕馬文棟發現嗎?”
佳慧子嘆了口氣。
“說真的,我以為上次之后,我會很輕易地忘了你。
“但事實是,根本不可能。
“我承認,我背后不止你一個男人。
“但他們沒有一個像你一樣,那么溫柔,又那么的恰到好處。
“我根本忘不了你,沒有人能取代你。”
洪智有笑了笑,問道:“那你懷上了嗎?”
佳慧子搖了搖頭,眼神里有些落寞。
“起初,我真的信了。
“后來我想明白了,你說的那個方子,不過是騙我的罷了。
“我和馬文棟,不,準確來說是我…可能不會有孩子了。
“但我一點也不恨你,這就是我的命。”
洪智有撫摸著她的頭發:“你很聰明,我喜歡聰明人。
“不過,你出來的時間,是不是有點太長了?”
佳慧子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沒關系,馬文棟去新京開會了。
“最近關東軍在哈拉哈河那邊吃了大虧,前線告急,參謀部那幫人天天開會,吵的不可開交。
“他啊,估摸著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回來。”
洪智有心里一動。
這個女人,果然知道很多內情。
他故意笑著說:“你父親不是很看好關東軍嗎?”
佳慧子暗暗嘆了口氣:
“那都是被馬文棟給挑唆的。
“他想搞一票大的。讓關東軍在滿鐵支持下,一口氣吃掉外蒙古和蘇聯的遠東地區,直到貝加爾湖一線。
“就是陸軍部那幫瘋子天天鼓吹的‘北進計劃’經濟版。
“等拿下了那片地方,他就可以說服滿鐵成立一個分公司,或者干脆自己組建一個新公司,專門負責開采那邊的礦產資源。
“那樣,他就能建立起第二個滿鐵,成為真正的土皇帝。”
洪智有點了點頭,評價道:“想法是好的,很有野心。”
佳慧子哼了一聲。
“是啊,父親也很贊同,畢竟做大了,都是自家的產業。
“只是沒想到,蘇聯那個叫朱可夫的這么能打。
“現在前線的局勢很不妙。”
洪智有故作驚訝:“關東軍不是很強嗎?應該會贏吧。”
佳慧子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恐懼。
“不。
“聽說那邊現在已經變成了絞肉機。
“蘇聯人的坦克像潮水一樣根本擋不住。
“很多士兵寧可自殺,也不愿意再上戰場了。
“還有好多從前線退下來的傷員,都嚇瘋了。”
她湊到洪智有耳邊,壓低了聲音。
“要不,他們這次怎么會把石井四郎那個魔鬼都叫了過去。”
石井四郎?
日本人這是準備在諾門坎搞細菌戰了?
洪智有心頭劇震,面上卻不動聲色,假裝不在意地問道:“那要是打敗了,你們家不會受到影響吧?”
佳慧子說:“不會。
“父親說了,一旦關東軍真的撐不住,大本營就會立刻從關內華北、中原一帶,抽調最精銳的師團過來增援。”
洪智有“嗯”了一聲:“那就好。”
他站起了身來,佳慧子連忙溫柔地伺候他穿衣。
洪智有看著她,笑道:“看來你膽子也不是很大嘛,還是得顧忌著老馬。”
佳慧子白了他一眼,風情萬種。
“男人的臉面,總歸還是要維護的。
“你最近也小心點。
“你們警察廳那個叫魯明的,還有他手底下那個叫張濤的小伙子,來過我家里幾次。
“看樣子,老馬挺器重他們的。
“小心他們成為第二個老邱。”
洪智有心里一凜,嘴上卻親昵地說道:“謝謝夫人提醒。”
佳慧子幽幽嘆了口氣。
“謝什么,也該我謝謝你。
“過了今晚,下一次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了。”
洪智有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有機會的。”
他想了想,又說:“我給你推薦一本書吧。”
佳慧子好奇地問:“什么書?”
洪智有湊到她耳邊,輕聲說:“《水滸傳》。
“里邊有個打虎的英雄,叫武松。”
“他有個嫂子,長得跟你一樣漂亮。”
說到這,他又親了佳慧子一口,眼神里帶著一絲認真。
“如果哪天局勢真的不妙了,夫人別慌,還有我呢。”
佳慧子笑了笑:“謝謝。不過,你應該想多了,先顧好你自己吧。”
洪智有送她到了門外,看著她上了一輛停在巷子口的黑色轎車,這才整理了一下衣領,身心愉悅地轉身回家。
人,尤其是年輕人,還是得搞點樂子才行。
凌晨時分。
馬文棟提前回到了家。
客廳里空蕩蕩的,只有女仆香子在前廳迎接他。
他皺了皺眉,心里沒來由地有些發慌。
他問女仆香子:“夫人呢?”
香子躬身回答:“夫人晚上約了朋友做頭發去了。”
做頭發?
馬文棟的火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
燙個頭,用得著這么晚?
這都十二點多了!
香子見他臉色不對,又小聲補充道:“夫人…可能跟朋友們打麻將,玩得晚了吧。
“過去,她們也有過玩得很晚的時候。”
馬文棟正要發作,門開了。
佳慧子提著手包,從外面走了進來。
看到客廳里的馬文棟,她心里也是猛地一沉,但臉上卻堆起了笑容。
“一郎,你不是去新京開會了嗎?怎么提前回來了?”她笑著問。
馬文棟盯著她,冷冷地問:“會開完了,就提前回來了。
“你,去哪了?”
佳慧子早有準備,從容地回答:“在岸田夫人家里玩牌。
“想著你不在家,就多玩了一會兒。”
她一點都不怕馬文棟去查。
岸田夫人是軍官太太,丈夫正在前線,獨居在家。
不管馬文棟怎么問,那位夫人都會滴水不漏地配合自己回答。
有時候,她也會替別的夫人掩飾。
這早已是她們那個圈子里,心照不宣的共識。
馬文棟的眼神依舊銳利:“玩牌?你平時可不玩這么晚。”
佳慧子的笑容冷了下來:
“沒辦法。
“一直懷不上孩子,心里壓抑,想放松放松,不行嗎?
“一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就算前線戰事吃緊,你也不用把怨氣帶到家里來吧。”
馬文棟被她直戳痛處,臉色一僵,不敢真的翻臉,連忙放緩了語氣,上前抱住她道歉說:“夫人,對不住。
“我不該把工作上的情緒,帶到家里來。”
他一邊借機暗暗聞她身上的氣味,只是一路上佳慧子都開著車窗,身上氣味早隨夜風消散。
見沒有男人的煙味,馬文棟微微放心了些。
佳慧子立刻換上溫柔的表情,替他脫下外套。
“我給你去放水,洗個澡,咱們慢慢聊。”
馬文棟點了點頭:“好。”
就在佳慧子轉身的瞬間。
馬文棟的目光,驟然凝固在了她手腕上戴著的一串珍珠手鏈上。
那串珠子的縫隙里,居然夾著一根微卷且短的…毛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