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號刑訊室的鐵門被推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撲面而來。
一個穿著白襯衣的警員被綁在刑架上,渾身是血,腦袋耷拉著,已經看不出人樣。
劉魁正大馬金刀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臉的蔑然的抽著香煙。
洪智有瞇了瞇眼,認出了刑架上的人。
鐘發。
廳里的老油子了,平時最擅長吃拿卡要,在各個股室之間混得跟泥鰍一樣滑。
沒想到今天栽了。
看到高彬和洪智有進來,劉魁立刻掐滅了煙,站起身來。
“科長,智有。”
高彬看都沒看刑架上的鐘發,徑直走到桌邊坐下,洪智有也跟著在他身旁落座。
高彬拿起桌上的記錄本翻了翻,聲音里聽不出喜怒:“怎么個說法?”
劉魁指了指半死不活的鐘發,咧嘴道:“科長,這孫子招了。
“昨晚他值班的時候,確實溜進一號刑訊室跟那個劉萍說過話。”
話音剛落,劉魁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抽在鐘發臉上,打得他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媽的,科長問話呢,給老子豎起你的狗耳朵!”劉魁罵道。
鐘發渾身一顫,嘴里發出含混不清的嗚咽聲,鮮血和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流:
“是…是曹志清。
“他…他答應給我一百康德幣,讓我進去給那個女人帶句話。”
高彬的眼神沉了下去:“什么話?”
“就…就是讓她咬死了,說她跟周太太是同學,還在圣彼得堡一起參加過…情報培訓。
“曹課長還讓我告訴她,事成之后,會再給她一大筆錢,保證她能安安全全地離開哈爾濱。”鐘發說道。
“砰!”
劉魁聽完,氣得一腳踹在鐘發的肚子上。
“傻鳥玩意!
“科長親自要審的犯人,你特么為了一百塊就敢幫人傳信兒?
“我看你是活膩了!”
鐘發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整個人弓成了蝦米,嘴里不住地求饒。
“科長饒命啊,劉股長…我再也不敢了…我就是一時糊涂…”
高彬擺了擺手,臉上沒什么表情。
“行了。
“放他下來,先聽候處置吧。”
走出刑訊室,洪智有跟在高彬身后,開口問道:“叔,這個劉萍本來就是曹志清從北平弄過來的,他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再花錢找人去傳話?”
高彬冷笑一聲,從口袋里摸出煙斗不緊不慢地填著煙絲。
“還能為什么?
“做了假證據,心里發虛,怕那個劉萍臨時變卦,不敢在咱們面前胡說八道唄。”
他點燃煙斗,深吸了一口:
“這些靠賣情報為生的販子,嘴里說的話,真特么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信。”
那是沒遇到老謝這種專業的…洪智有咂了咂嘴:“那您這錢,怕是白花了。”
“白花?”
高彬哼了一聲,眼神里透著一股子狠勁。
“你叔我這輩子就沒吃過這種啞巴虧。”
說著,他推開了走廊盡頭另一間審訊室的門。
房間里,劉萍正蜷縮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打盹。
聽到開門聲,她一個激靈猛地坐直了身體。
看到是高彬,她臉上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急切地問:“高科長,該說的…我都說了,您看能不能放了我?”
高彬走了進去,拉開椅子坐下,臉上掛著他那招牌式笑里藏刀的笑容。
“原本呢,我是打算把你留在廳里的。
“畢竟,像你這樣業務熟練的發報員,現在可稀缺的很。
“可是呢,你這個人很不老實。”
高彬指節輕輕敲擊著桌面,繼續說著:“我不喜歡花花腸子多的人。”
劉萍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急忙辯解道:“高科長!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啊,我對天發誓!”
高彬笑了,搖了搖頭:
“你說的那些,聽起來的確很真,細節也很到位。
“但其實呢,都是在演戲。
“你所謂的那些證據,沒有一樣是經得起推敲、認證的。”
劉萍徹底慌了,聲音都變了調:“怎么會!你…你可以去問莫西萊斯基副院長,我知道他的住址,他可以為我作證!”
“我已經問過了。”
高彬淡淡地打斷了她。
“他就是個酒鬼,只要有酒,你讓他說什么,他就會說什么。
“至于你畫的那個老溫…”
高彬冷冷一笑,“我要能隨隨便便就抓到滿洲工委的重要負責人,還要你干什么?”
劉萍嘴唇哆嗦著,大腦一片空白,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高彬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
“你跟顧秋妍是同學,這不假。
“但她根本就不是什么0326,也從來沒有接受過所謂的情報培訓,對嗎?”
“不!”
劉萍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起來。
“高科長!我對天發誓!我們真的是…”
高彬抬起手,制止了她的嘶吼,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你的誠信,在我這里一文不值。
“我這個人呢,一向不喜歡對女人用刑。但如果你繼續不老實,我不介意試一試。”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說吧,為什么要串通曹志清做假證據,來污蔑周太太?”
“我沒有!高科長,我真的沒有!”劉萍還在做最后的掙扎。
高彬徹底失去了耐心,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智有,你來審她。
“確保她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給我吐出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將空間留給了洪智有和已經面如死灰的劉萍。
洪智有慢條斯理地坐到高彬剛才的位置上,翹起二郎腿,打量著眼前的女人。
“劉小姐,其實你現在再說什么,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反復無常的人。
“你先是背叛了紅票,現在又背叛了軍統,你的話還有可信度嗎?
“而且據我所知,你在北平被羈押的時候,有不少人去你家送錢吧?
“再加上你現在的口供漏洞百出,根本拿不出任何實質性的證據。
“所以,你再這么死咬著周太太不放,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那樣,只有死路一條。”
洪智有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刀,一刀刀割在劉萍的心上。
她絕望地看著洪智有,聲音帶著哭腔:“那我該怎么辦?他們答應我的只要我來哈爾濱作證,就會送我回去…”
“給你通風報信的那個鐘發,已經被我們抓了。”
洪智有不緊不慢地拋出一個重磅炸彈。
“你要是還一根筋,別說回北平了,能不能活著走出這個門都難說。”
他湊近了一些,壓低了聲音。
“你知道為了把你從北平弄過來,我叔叔花了多少錢嗎?
“三千康德幣,外加五根金條。
“你現在倒好,給了一堆狗屁不通的假情報,一點價值都沒有,還想活命?
“劉小姐,你這算盤打的是不是太精了點?”
劉萍徹底崩潰了,“我,我該怎么辦,求你給我指條明路吧。”
“簡單。”
洪智有靠回椅背,雙手一攤:
“你跟顧秋妍,只是普通的大學同學關系。
“所謂的去圣彼得堡接受情報培訓,全都是曹志清逼你編造的謊言。”
他看著劉萍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當然,你們本就是串通好的,對嗎?”
劉萍現在就是砧板上的魚肉,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求生的本能讓她像小雞啄米一樣,瘋狂點頭。
“對!對!沒錯!
“是…是我收了錢!是曹志清!是他讓我這么說的!”
“很好,你很聰明。”
洪智有點了點頭,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嶄新的審訊記錄。
“既然你都想明白了,那咱們就把正常的程序走完。
“這是審訊記錄,你看一下,沒問題就簽個字。
“另外,麻煩你配合一下,照著這份材料,我們做一份審訊錄音。”
劉萍求生心切,雖然隱約感覺到這樣或許會惹上更大的麻煩,但眼下,這是她唯一的活路。
她顫抖著手接過筆,在記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按照洪智有的要求,對著錄音設備,將那套“被曹志清威逼利誘”的說辭,聲情并茂地復述了一遍。
拿到了口供和錄音帶,洪智有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站起身,拍了拍劉萍的肩膀。
“劉小姐,你別著急。
“晚點,我就親自安排人送你回北平。”
劉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感激涕零地連聲道謝:“謝謝…謝謝洪股長!謝謝您!”
洪智有拿著口供和錄音帶,走進了高彬的辦公室。
高彬仔細看完了審訊記錄,又聽了一遍錄音,臉上露出了陰冷的笑容。
“很好。
“把這份記錄復印一份,交給特高課備案。
“原件留著,我得親自去找曹志清對對賬。”
他把煙斗在煙灰缸里重重磕了磕。
“媽的,騙到我頭上來了,這回,我得讓他狠狠地出一次血!”
洪智有問道:“叔,那這個劉萍,怎么處理?”
高彬長嘆一口氣,靠在沙發上,揉著發痛的太陽穴:
“哎,我上輩子真是欠了你們這些活祖宗的。
“你小子,害得我是賠了金錢,險些還折了…”
他話說到一半,煩躁地擺了擺手,沒再說下去。
“這個劉萍反復無常,留下來,遲早是個禍害。
“但如果直接按戰時條例秘密處決了,動靜太大,我怕容易引起某些人的懷疑。”
他看向洪智有,眼神變得陰鷙。
“你手底下不是養著一批亡命徒嗎?
“讓他們冒充軍統的人,去把這個女人干掉。
“正好,軍統那個什么狗屁‘鐵血青年暗殺團’最近不是挺活躍嗎?這筆賬,就記在他們頭上。”
洪智有點了點頭:“明白。”
高彬的思緒一頓。
他盤算著,顧秋妍現在有五個月的身孕,再過四五個月,孩子就該出生了。
現在顧不上什么鐵證如山了,這幾個月,怎么也得咬牙扛住。
哎,早知道這女人肚子里懷的是老高家的種,他又何必花這么多錢,費這么大力氣,去搞這么一出費力不討好的戲碼。
現在倒好,真是一屁股屎全兜褲襠里了,麻煩!
回過神來,高彬補充道:“鐘發這小子,不能再留在警察廳了。
“我讓憲兵隊的人在車站那邊等著接劉萍去北平。
“你讓鐘發去送。
“對了,車讓思想股的張順安開。
“這小子值班的時候,一天到晚就張羅著打牌,他舅父是市政廳的,明著開除他,面子上不好看。
“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他滾蛋。”
高彬的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讓他倆一個開車,一個押送,也符合程序。
“你找的人,就在路上動手。”
洪智有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這招叫一石三鳥。
既處理了叛徒劉萍,又清除了鐘發這個吃里扒外的內鬼,還順手解決了張順安這個關系戶刺頭。
叔叔的手段還是這么老辣。
洪智有起身,正準備離開。
高彬又叫住了他,語氣里多了一絲凝重和鄭重。
“你小子,在外面找女人我不管。
“但下次,誰家姑娘要是懷上了我們老高家的種,必須第一時間向我和你嬸嬸報備,省的再出現這種狗屁事。”
他的語氣緩和了下來,帶著一種長輩特有的關切。
“我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再不濟,暗中也能幫忙關照關照。”
洪智有一副受教的模樣:
“明白,叔。”
晚上八點。
哈爾濱的夜色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
一輛黑色的轎車,從警察廳后門秘密通道悄然駛出,匯入了車流。
開車的張順安嘴里哼著小曲,握著方向盤的手隨著節奏輕輕敲打。
后座上,劉萍蜷縮在角落,雙手被反銬著,臉上寫滿了對未來的恐懼和茫然。
汽車行駛到一座橋梁上時。
“吱嘎!”
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劃破了夜空。
一輛轎車從側面橫沖出來,死死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張順安還沒來得及開口罵娘。
對面車窗里,就探出了兩把黑洞洞的沖鋒槍。
“噠噠噠噠!”
火舌噴吐,密集的子彈瞬間將他們的車打成了馬蜂窩。
玻璃碎片四處飛濺。
張順安和鐘發連哼都沒哼一聲,腦袋就開了花,軟軟地倒了下去。
后座的劉萍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隨即也被子彈撕碎了身體。
車門被推開。
一個穿著風衣,戴著禮帽的男人走了下來。
肖國華壓低了帽檐,快步走到被打爛的轎車旁,用手電筒照了照后座。
確認是劉萍無誤后,他面無表情地舉起槍。
“砰!”
“砰!”
“砰!”
又給車里三具尸體各自補了一槍。
做完這一切,他迅速鉆回自己的車里,轎車引擎發出一聲轟鳴,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周家。
“叮鈴鈴…”
急促電話鈴聲在安靜的房間里響起。
穿著睡衣的周乙拿起聽筒,只聽了片刻,便沉聲應道:“好,我知道了。”
顧秋妍從床上坐起身,緊張地問道:“出什么事了?”
周乙放下電話,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警察廳在押送劉萍去火車站的路上,遭到了襲擊。
“劉萍死了。”
顧秋妍先是一愣,隨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
她咬著牙,恨恨地說道:“活該!
“狗漢奸!
“今晚,總算是能睡個好覺了。”
周乙看著她,語氣里帶著一絲調侃:“現在看到了吧。
“高彬為了抱孫子,有多迫不及待。”
顧秋妍撇了撇嘴,沒說話,心里卻五味雜陳。
夜里。
哈爾濱的一處偏僻小巷。
洪智有扶著喝得爛醉如泥的曹志清,踉踉蹌蹌地走著。
“哎…”
曹志清打了個酒嗝,含糊不清地說道:“總算是…總算是熬過了這一關。”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洪智有手里。
“老弟,這些錢…是給高科長的。
“麻煩你…在他面前,多替我美言幾句。”
洪智有掂了掂信封的分量,看都沒看一眼。
“放心。”
曹志清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干笑道:
“以后警察廳的活兒,打死也不能接了。
“太他媽嚇人了。”
洪智有笑了笑,扶著他靠在墻邊:“走好。
“我就不送了。”
是夜,凌晨。
一團沖天的大火照亮了半個夜空。
曹志清和他那個叫小吳的跟班,連同屋子里所有的資料,全都在這場大火中化為了灰燼。
翌日。
洪智有剛睜開眼,就感覺身上一沉。
徐云纓像只小貓一樣,壓在了他身上。
洪智有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笑著說:“你一天天的,精力咋這么旺盛?
“晚上吃不飽,早上還能起得還比雞早。”
徐云纓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我白天睡得多啊。
“你不在家,我一個人也沒地方玩,除了睡還是睡。”
她忽然湊到洪智有耳邊,神秘兮兮地說道:“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洪智有來了興趣。
“啥?”
“按理來說,我這兩天該來事了。”
徐云纓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但現在還沒到。
“我懷疑…是種上了。”
洪智有猛地坐了起來,臉上滿是狂喜:“真的?要去醫院檢查一下嗎?”
徐云纓搖了搖頭。
“還是別了。
“萬一沒懷上,醫院里認識你的大嘴巴又多,還不夠鬧笑話的呢。
“再觀察一個月試試。”
洪智有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
他一把將徐云纓摟進懷里,在她額頭上狠狠親了一口。
“行,聽你的。
“我的大功臣!”
清晨。
警察廳,特務科科長辦公室。
洪智有推門進來時,高彬正一臉疲憊地揉著太陽穴。
“叔,昨晚又沒睡好?”
高彬抬起眼皮,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
“甭提了。
“因為顧秋妍那個事,你嬸嬸嘮叨了我一整個晚上。
“哎,我現在腦殼疼的厲害。”
他從桌上拿起一份報紙,遞了過去。
“你看看這個。”
洪智有接過來一看,頭版頭條又是那個大村卓一,通篇都是在鼓吹軍國主義,貶低蘇聯那一套陳詞濫調。
高彬點上煙斗,深吸了一口:“最近,日本人和蒙古國兵在邊境時有摩擦。
“照這么發展下去,日本人極有可能從蒙古國境內,往北打過去。
“聽說邊境警戒部隊和第二十三師團,已經在往那邊增兵了。
“看樣子,還是要打啊。”
洪智有看著報紙,淡淡冷笑:“打,打吧。”
他就等著這一戰呢。
他放下報紙,說道:“對了,叔,我過些天得抽空去一趟東京,拜訪些朋友,可能要請一兩個月的假。”
高彬有些好奇地看著他,“這時候去東京?”
洪智有點了點頭。
“嗯,生意上有些事,必須得過去處理一下。”
他得趕在諾門坎戰役日軍大敗之前,去東京拜訪并投資小日山直登。
那個家伙現在因為被馬文棟誣陷,正在東京賦閑。
這時候去投資,那叫雪中送炭。
只要扶這位未來的滿鐵會長提前接替大村卓一,那他被搶走的金礦,就能順理成章地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