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鈞!
這三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高彬混沌的思緒。
他想起來了。
那個在佳木斯跟著小女友一起送信,結果被朱科長連著交通站一鍋端的蠢貨學生。
那倆年輕人蠢是蠢,但骨頭也是真硬。
任憑怎么用刑,臨死都沒招出那個藏在哈爾濱的“蘭姐”。
高彬將煙斗從嘴邊拿下,磕了磕煙灰。
“我想起來了,是城里張大夫那個小兒子。
“甭說,這倆人長得還真挺像,怪不得我瞅著老覺得眼熟呢。
“不同的是,老張家那小子臉上多了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倔種勁。”
他抬起眼皮,銳利的目光落在魯明臉上。
“你的意思是,這個張祥發跟張平鈞有關系?”
魯明淡淡地笑了笑,雙手插在褲兜里,姿態很是放松:“這我說不好。
“但張祥發以前在哈爾濱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家里上上下下都有名有姓,按理說,狗屁倒灶的身份造假,應該不大可能。”
他話鋒一轉,看似不經意地拋出了關鍵信息。
“不過,我以前查張平鈞資料的時候,倒是發現他有個哥哥,叫張平汝。
“按佳木斯當時送來的情報,審訊的老崔曾套過張平鈞的話。
“他說有個哥哥在山上,他和女朋友就是去投奔他哥的。
“根據戶籍登記,張平鈞的哥哥大他八歲,早些年因為燒了一家日本商人的糧鋪被通緝,逃亡不知何處。
“現在看來此人極有可能上山加入了抗聯。”
高彬拿起桌上的卷宗,又看了一眼,重新抽了一口煙斗,辦公室里煙霧繚繞。
“上次審訊的時候,我記得張大夫說過,張家早就跟這個大兒子張平汝斷絕關系,有些年頭沒聯系了。”
“光從材料來看,張家有很大問題。
“但當時很多日本人給老張頭求情,連我太太也吹了枕邊風,硬是讓他逃過了一劫。
“這事還澀谷總長拍的板。”
高彬說道。
“是啊,張平鈞被處決后,這個案子就算結了。
“關于他哥哥張平汝的調查,自然也就被按了下來,當時要深挖下去,指不定能搞到大魚。”魯明道。
高彬的思緒,終于從那個還未出世的“高家大孫子”的擔憂中徹底抽離了出來。
他恢復了特務科長應有的敏銳和老辣,眼神如鷹隼般盯著魯明:“你有什么想法?”
魯明向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科長,您說有沒有一種可能。
“顧秋妍在大學時談的那個男朋友,根本就不是花花公子張祥發,而是那個上了山的抗聯張平汝?”
高彬聞言,忽然笑了。
他擺了擺手,像是在聽一個有趣的笑話。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你的這個推測很有新意,作為一個特工,敢于大膽假設,這是很優秀的品質。”
他話音一頓,笑容卻冷了下來。
“但這種推測,并不嚴謹。
“你看啊,資料里寫的很清楚,佳木斯的崔隊長從張平鈞口中套到的信息是,他受‘嫂子’蘭姐的派遣上山。
“當時老崔還特意在報告里提了一句,張平鈞對這位‘嫂子’十分敬重,且深信不疑的。”
高彬用煙斗的柄敲了敲桌上的卷宗,加重了語氣。
“注意!
“這個‘蘭姐’是張平鈞的嫂子,也就是說,這個女人是張平汝的妻子。
“顧秋妍的婚姻登記是頭婚。
“張平鈞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即便他哥和顧秋妍曾經談過,他也不會叫顧秋妍嫂子吧。”
他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繼續分析。
“好,我們就說張平鈞認定了顧秋妍,非要叫她嫂子。
“但你要明白,顧秋妍兩年前嫁給了周乙。
“而且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顧頗有些水性楊花,名聲并不好聽。
“你試想一下,這樣一個女人,怎么可能讓張平鈞那種寧死不屈的鐵漢子,發自內心地去尊重她?
“甚至為了保護她,心甘情愿地選擇犧牲?”
魯明愣住了。
的確,這中間邏輯有些說不通。
可那張臉…實在是太像了。
而且,顧秋妍也完全符合資料里提及的,那個“蘭姐”漂亮貴婦的形象。
他不甘心就這么放棄,腦子飛速旋轉,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
“科長,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
“周乙和顧秋妍…他們是假結婚!
“我聽說,這種假結婚在紅票和軍統內部都很常見,為了掩護身份嘛。
“如果他們是這種關系,那很多事情,就一下子能解釋通了!”
魯明越說越興奮,像是抓住了線索的尾巴。
“顧秋妍就是蘭姐,她真正的丈夫是張平汝!
“周乙也是紅票,他們倆湊在一起,就是一個標準的潛伏小組!
“他們一起發電報,一起配合搞情報,然后派張平鈞上山聯系抗聯!
“甚至…甚至顧秋妍那些水性楊花的做派,也全都是裝出來的,就是為了迷惑我們!”
“你住口!”
沒等魯明把話說完,高彬的臉猛地一沉,抓起桌上的煙斗重重地敲在桌面上,發出“咚”地一聲悶響。
他死死地盯著魯明,眼神冰冷刺骨,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
“你這種推論十分危險,而且極度片面!
“狼頭崖的案子,還有很多事情,都已經證明了周隊長是清白的!
“你這種牽強的推測,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
高彬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
“我常說,推測可以,但毫無根據地掛號亂扯,那就是惡意陷害!
“那非但不是什么優秀的品質,反而是最卑劣,最齷齪,最惡毒的行為!”
魯明的思想太危險了!
如果顧秋妍水性楊花是假的,那智有算什么?
一個被紅票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傻子?
還是說,智有就是在配合紅票演戲?
無論是哪一種,后果都不堪設想。
這是高彬的底線,他必須立刻打住魯明,并給他最嚴厲的警告!
魯明被高彬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嚇了一跳。
他看著高彬那張冷酷到極點的臉,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他兩手依舊插在兜里,故作鎮定地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嘴里嘟囔著:
“是啊…是啊…
“的確是有很多匪夷所思,讓人想不明白的地方。”
“科長,是我,是我多想了,想過頭了。”他服軟似的回答。
高彬的臉色這才稍稍緩和了一些,重新拿起煙斗,慢條斯理地填著煙絲。
“你去醫院那邊問問,情況怎么樣了。
“同事之間,正常的懷疑可以有,但該有的關心也得有。
“別忘了,朋友少了路難走啊。”
魯明心里一凜,立刻聽懂了高彬話里的敲打之意。
“明白,科長,我這就去醫院看看。”
說完,他不敢再多待一秒,轉身快步離開了辦公室。
魯明剛走,辦公室里的電話就急促地響了起來。
高彬拿起聽筒。
電話那頭,傳來小吳低沉的聲音。
高彬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簡單地“嗯”了一聲,便干脆利落地扣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的瞬間,他臉上最后一絲溫度也消失殆盡。
陰云密布,殺氣彌漫。
好一個曹志清!
花招都玩到老子頭上來了!
他按下桌上的電鈴,對門外的小李吩咐道:“去,把劉股長叫進來。”
很快,劉魁推門而入。
“科長,您找我?”
高彬頭也沒抬,冷冷問道:“刑訊室,現在還空著幾間?”
劉魁想了想,答道:“三號室還空著。”
“很好。”
高彬抬起頭,眼神陰鷙。
“去查查,昨晚是誰值班,誰去過一號刑訊室。
“找到那個人,然后上點顏色,讓他仔仔細細地回憶一下,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問明白了,給我電話。”
劉魁一聽這話,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他挺直了腰板,臉上露出一抹殘忍的笑意:“科長放心!
“最多半個小時,我就把人給您揪出來,讓他把昨天晚上吃了什么都給吐干凈了!”
醫院。
走廊外,洪智有故作焦躁的來回踱步,給周乙夫婦把風。
病房內,周乙坐在床邊,靜靜陪著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的顧秋妍。
他輕聲笑了笑:“今天演的不錯。”
顧秋妍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去你的,我是真氣痛了。
“劉萍跟我同期培訓,我曾把她當成志同道合最好的姐妹,沒想到她現在變成了這樣。
“唉,你不知道,高彬把那張畫像拿出來時,我差點嚇死了。
“簡直跟平汝一模一樣,劉萍沒想到還有這手段,真是太可怕了。”
周乙的表情沒什么變化,淡淡補了一句:“更像張平鈞,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顧秋妍的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
“那高彬豈不是會懷疑我?
“他上次還刻意騙我到警察廳,當著平鈞的面試探我。”
周乙說道:“那是肯定的,不過也不用擔心。
“上次他們的試探你已經過關了,再說你跟我結婚是有諸多證人和記錄的。
“強行把你和張平汝扯到一塊,有很多說不通之處。
“而且,從高彬的神情來看,他的確把你肚子里的孩子當成智有的了,至少短時間你是安全的。”
顧秋妍撇了撇嘴:“我咋沒看出來他多關心了,我都進來個把鐘頭了,他也沒來個電話問問,‘老高家的種’我看也就這樣吧。”
周乙笑了:“你不了解高彬。
“他不會這么明著表現出來,因為這會被人抓住他的軟肋,弱點。
“所以,我猜他大概會唆使魯明或者劉魁來打探消息。”
顧秋妍哼了一聲:“我才不信。”
話音剛落,病房外就傳來了魯明和洪智有說話的聲音。
顧秋妍瞪大了眼睛,看著周乙,滿臉的不可思議。
“你真是成精了。”
周乙笑了笑,起身打開了房門。
魯明探頭進來,臉上堆著關切的笑容:“嫂子沒事吧?”
周乙側身讓他看到病床上的顧秋妍,回答道:“沒事,就是受了驚嚇,動了胎氣。
“醫生開了點藥,已經睡下了。”
“再留院觀察會,等醒來沒事的話就可以回家了。”
魯明把周乙拉到走廊一邊,壓低了聲音,一副替他打抱不平的小人模樣:“你說這個山鳴課長真是小題大作。
“北平抓個人,非得拉到滿洲國來審訊對質,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還好嫂子沒事,要不,這罪過可就大了。”
周乙的表情很平靜:“公事公辦,正常。”
魯明見他不接茬,眼珠子一轉,又換了個話題:“上次我開車帶科長太太來醫院開藥,我聽說高科長現在三高厲害,記性也不太好了。
“你就說今兒,他看著那副畫像,誰看不出來那跟張平鈞簡直一個樣,他楞是沒想起來。”
周乙的眼神淡漠的笑了笑:“我最近也健忘。”
他是個很穩健的人,也有極高的個人品德修養,這種在背后嚼人舌根的事,他向來是不屑的。
魯明卻像是沒看懂他的冷淡,繼續湊近了說:“我好幾次聽科長說,他打算退休給洪股長看孩子,現在徐當家來了,我看這事也不遠了。
“老周,科長要退了,你有張景惠和于鏡濤的關系,這個特務科長肯定是你的,甚至副廳長也不是沒可能啊。”
周乙微微皺了下眉頭:“秋妍那邊離不開人,我先過去了。”
他懶得再敷衍,徑直轉身回了病房,輕輕關上了門。
魯明碰了一鼻子灰,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站在原地,眼神變幻不定,若有所思。
以周乙這油鹽不進的性子,要真當了副廳長、科長,那警察廳里,肯定就沒自己什么事了。
既然指望不上,那就毀了他。
魯明的腦海中,忽然冒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老邱!
老邱是死了,但他生前可是搭上了馬文棟的線,一躍成為了保安局調查科科長。
那時候在警察廳里,誰見了他不得敬著?
如果自己能暗中搭上馬文棟這條線,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智有,走了。”
魯明朝著不遠處的洪智有擺了擺手,雙手插回兜里,自行離去。
周乙從病房里走了出來,看著魯明離去的背影,冷冷地對洪智有吐出兩個字:“小人。”
洪智有嘿嘿一笑:“小人有小人的用處。
“有時候利用好了,他會成為最有利的證明,也可以做最完美的擋箭牌。
“魯明最近賭的很兇,手上很缺錢。
“我已經讓人暗中釣住了他。”
周乙點了點頭:“嗯,你辦事我放心,不過終歸是要對他多兩分心的好。”
“知道,你陪嫂子吧,我回去了。”
洪智有回到了警察廳,第一時間就去了高彬的辦公室。
他把醫院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做了匯報。
一聽說孩子沒事,高彬緊繃的臉終于松弛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次確實是大意了,應該采取更柔和點的方式問訊。”
洪智有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叔,山鳴課長要查,你就敷衍應付下得了,一個月拿幾個子,這么拼命差點還把孩子給整折了。
“好歹你讓顧秋妍把孩子生下來啊。
“女人如衣服,她要有問題,我分分鐘可以扔,但…”
他后面的話沒明說,但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高彬看著他,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你有這個覺悟,我很欣慰。
“你放心,我會盡快了結此事。
“所有與顧秋妍有關的事一律押后,待孩子生下來再說。”
“謝謝叔叔!”洪智有感激道。
正聊著,桌上的電話急促響了起來。
高彬叼著煙斗拿起聽筒,簡單“嗯”了一聲,便干脆利落地扣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的瞬間,他臉上的溫度消失殆盡,陰云密布。
他招呼著洪智有:
“走,去三號室轉轉。
“呵呵,哈爾濱還有人給敢我上眼藥,咱瞅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