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淅瀝不停。
正堂瓦楞滴水如線,落在石磚地面上晶瑩碎裂。
堂內彌漫清香,權翼喝著仆人剛剛送來的藥茶。
梁廣啜了口,清淡回甜,入腹后灼灼生熱。
聽說是入秋以后的滋補溫養上品,李方咕嘟灌下肚,還厚著臉皮續上一碗。
“正如我之前所說,如果你選擇徹底脫離梁氏,對你個人而言,其實得不償失!
梁后禁為人,想來你也清楚,他的話可以相信!
梁氏積勢百年,又有開國之功,底蘊絕非我一個左仆射可比!”
權翼放下碗盞,語氣似有勸導之意。
梁廣明白他話中意思。
梁氏最大的優勢,在于掌握足夠多的土地、人口。
苻秦帝國統治穩固時,這些能量將會轉化為軍功,換來政治上的顯赫。
一旦統治崩潰,秩序喪亂,宗族將會憑借自身力量抵御外敵、穩固內部,在戰亂中屹立不倒。
譬如偌大梁園,梁氏一聲令下,拉起一支三千青壯新軍不成問題。
宗族掌握的人口,有近七成都是隱匿戶,無論單于臺還是左民部,對這部分人口完全沒有控制權。
這些年,朝廷一直花費大力氣,重構里鄉亭郵制度,就是為加強對地方人口的掌控,多立編戶,增加賦稅收入。
在漢人群體里倒是有所進展,可對梁氏這樣的氐酋豪閥卻無能為力。
軍功、蔭庇、品官占田、氐人特權諸多因素,構成氐酋豪閥維護自身利益的護城河。
某種程度上,苻秦統治越穩固,這種護城河越難被打破。
梁廣考慮的更長遠些。
一旦將來關中動蕩、戰火四起,若能背靠宗族,有土地、有人口、有糧,他的選擇將會更有余地。
唯一不確定是,來年即將開啟的南征之戰,結局究竟如何?
倒不是說他對苻秦有多少歸屬感,只是屁股決定腦袋,他自然希望秦軍掃平江東!
只是理智和客觀因素告訴他,大秦想要獲勝并不容易。
他這只貿然闖入的小蝴蝶,似乎也不具備扭轉大勢的能力。
那么盡早為戰后,關中可能會出現的混亂做準備,或許是他作為穿越者的先手布局。
從這方面衡量,完全脫離梁氏,并不符合自身利益。
只是不能再以部曲身份回歸梁氏,地位再高的部曲,也不可能掌握宗族權柄。
梁廣沉吟半晌,“敢問權公,若我還是梁氏之人,今后權公可還會用我?”
權翼笑道:“你想問的是,若回歸梁氏,我是否還會給予照拂?”
“權公洞察人心,我這點心思自然瞞不過!”
梁廣露出一絲赧然,權翼這條重要人脈,可不能因為梁氏而斷。
權翼捻須:“朝廷用的是可以建功立業之人,只要你對大秦忠誠,能人所不及,不論是否是梁氏之人,朝廷都會重用!
相反,即便是我門客,若才德不堪其用,也遲早落個掃地出門的下場!”
梁廣心中凜然,這番話不光是權翼的意思,也代表他背后那位神秘貴人。
一句話,貴人用他與出身無關,全憑忠誠、能力!
沒有宗族勢力背書,他本人,就是唯一籌碼!
隨口問了幾句屯騎營近況,權翼吩咐李方先行退下,招手喚梁廣到身邊近坐。
離得近了,梁廣清楚看見,權翼兩鬢發根幾近斑白,眼角皺紋細密,鼻翼兩側令紋深深,眼袋有些青黑,顯然近來都沒怎么好好歇息過。
權翼稍作沉吟,“冬至演武,你將隨屯騎營參加最后的西苑會獵!
這次會獵,陛下會攜皇后及一眾王孫公卿到場,旨在校閱三軍!
你會參加游獵,目的只有一個,取慕容垂首級!”
權翼一邊說,一邊緊緊注視著梁廣。
當他看到梁廣只是眉梢輕揚,再無其他反應時,不由詫異道:“你已經猜到了?”
梁廣拱手:“遍觀朝野,除慕容垂,再無他人值得左仆射費心謀劃!
且刺殺慕容寶無疾而終,想來貴人們也不會甘心,就此放過慕容氏!”
權翼眼中劃過贊許,“此次獵殺慕容垂,算上你我,知曉此事的僅有三人!
不求一擊必中,只要能重創老賊,讓他無法參與南征,便算是大功一件!”
頓了頓,權翼又道:“當然,慕容垂勇冠三軍,更兼狡猾多謀,殺他并不容易!
即便不成功,也不會降罪于你,只管放手施為便好!”
梁廣點點頭,殺一個慕容寶尚且變故叢生,更遑論名震天下的慕容垂!
這趟任務,定是棘手非常,誰也不敢保證功成。
“單于臺之事,已讓陛下震怒,故而此次無法調撥人手予你,只能暗中配合。”權翼道。
梁廣道:“我麾下李方、鄧興皆武勇之士,外加王鎮惡,想來夠用!
人太多,反倒容易引人警覺!”
“王鎮惡?那孺子雖有些本事,可性子跳脫難以約束。”
“權公放心,我有把握用好他!”
權翼頷首,沒有再過問具體實施細則。
“有一事,仆懇請權公明示!”
權翼看著他:“怎么,你還是不相信我?”
梁廣忙道:“權公重義信諾,我自然是信的!
只是權公方才也說,前番械斗案已經觸怒陛下,若是殺了慕容垂,我擔心......”
“伱擔心,我們會把你扔出來頂罪?”權翼笑容古怪。
梁廣眉眼恭順,沒有說話。
權翼反問:“你覺得,慕容垂一死,僅憑你一個小小屯騎營參軍的腦袋,就能服眾?就能平息陛下怒火?”
“權公意思是......”梁廣拱手請教。
權翼捻須,語氣深沉:
“慕容垂一死,慕容鮮卑頭頂的天,便垮塌一半!
鮮卑人會憤怒,甚至蠢蠢欲動!可慕容氏若還想活命,他們就不會反!甚至,還會幫忙安撫族人!
此事一出,誰都能猜到,背后主謀是誰!
可誰也不敢深究,連陛下也不會!
因為陛下更在意南征是否能如期進行,更在意手足血親!”
梁廣眼皮跳了跳,暗自吸口氣。
果然,能與權翼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動手腳的,也只有那一位了!
大軍會獵,死傷本就是常有之事。
選在此時動手,突出的就是一個死無對證!
梁廣沉默片刻,心中反復權衡。
此事風險不少,失手、遭遇反殺、淪為棄子......
卻也有博得那貴人青睞的機會!
想往上爬,總歸是要賣命的。
而那貴人,已經是出價最高、最靠譜的甲方!
權翼也不催促,容他慢慢思量。
梁廣抬起眼皮,鄭重拜禮:“仆一定竭盡全力,不負權公重望!”
權翼神情淡然,只吐出兩個字:“甚好!”
“還有一事,仆不甚明白!”
“講!”
“慕容垂狡猾謹慎,且已經知道我和李方就是刺殺慕容寶之人!
既如此,我擔心老賊嗅到危險,稱病不參加會獵!”
權翼一笑:“放心,慕容老兒一定不會缺席!
因為我已向陛下諫言,以會獵取勝者,為南征先鋒都督!
老賊慫恿陛下南征伐晉,不就想趁機掌握軍權?
既如此,就算明知是套,他也一定會鉆!”
梁廣恍然,先鋒都督之職足夠誘人。
為爭奪此職,慕容垂這條大魚,就算明知魚餌有刺,也會忍不住咬一口!
“權公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