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奉相送二人離開左仆射府。
李方牽著馬,湊上前低聲道:“左仆射讓咱們殺的,果真是慕容垂?”
梁廣以凝重面色回應他。
李方咽咽唾沫:“那老兒威名當真不虛,我在冠軍府見過,精壯得像頭獅虎!
年齒雖老,發起飆來照樣能把人扯爛嚼碎!
當時我就嚇得兩股顫顫,屙尿都不利索!”
梁廣瞟了眼他下半截:“可你之前還吹噓,把那慕容家妓好一通折騰,敢情是只打雷不下雨,耍耍嘴皮子?”
李方大翻白眼:“當時被那老兒嚇得軟塌,回去歇息一晚不就又行了?”
梁廣哂笑兩聲,跨上馬準備先回武庫南門的宅院。
李方又湊近道:“可從權公嘴里問出,到底是哪位貴人,想要慕容老兒性命?”
梁廣環顧四周,低聲道:“天王之下,惟此一人!”
李方瞬間瞪大眼,“陽”字剛一出口,急忙雙手捂住嘴巴。
“照此說,咱們也是在替那一位效命?”李方豎起手指,朝天指了指。
梁廣微微點頭。
李方“嘶”地吸口氣,壓低的嗓音發顫:“機緣啊!咱們翻身的機緣到啦!就是十個慕容垂,乃公也干了!”
梁廣哭笑不得:“你方才還說,慕容垂像頭獅虎,能將你扯爛嚼碎?
怎么,現在不怕了?”
李方兩眼冒光,滿面兇狠:“都是肩膀端著一個腦袋,只要好處夠大夠多,有甚好怕的?
再說,不還有你么?
慕容垂這頭獅虎已經老了,而你正當年!”
梁廣撇撇嘴,頗為無語。
這家伙平時一副猥瑣憨慫樣,其實比誰都敢玩命。
權翼背后那位,地位足夠高,權勢足夠煊赫。
李方當然明白,若能得到那位青睞,隨口說句話,就能讓他的命運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這種機緣,人生中可遇不可求,當然要玩命兒爭取!
“先回家,把鄧興、王鎮惡叫來一同商量!”
當即,二人騎馬沿安門大街往南趕去。
~~~
宅門外,結束一日課業的梁安不時踮腳張望,今日屯騎營休沐,他期盼著兄長早些回家。
夔奴正在院中生火準備飯食。
鄧興出門置辦些漆料,準備將幾間屋舍重新漆一遍。
聽到屋外馬蹄聲,梁安跑出院。
“兄長!”
“阿弟今日倒回來的早!”
梁廣笑著,剛要牽馬跨進院門,李方忽地道:
“怪事,怎么今日賣草鞋的尤其多?你看那!”
李方一指對面巷子。
梁廣望去,果然見到一個戴草笠漢子,正斜靠墻根坐在那賣草鞋。
“嗯?”
忽地,梁廣見那漢子身下,墊著塊灰白色破毛氈,依稀有些眼熟......
“不對!”
梁廣猛一驚,下午在左仆射府前,也有一位賣草鞋之人!
當時下著雨,那人撐起破毛氈避雨!
李方也反應過來,變了臉色,摘下掛在馬鞍鉤子上的刀具就要上前。
一輛寬大犢車從街上緩緩駛來,正好擋住巷子口,遮住二人視線。
等犢車駛過,巷子里那賣草鞋之人,竟不見了蹤影!
“咱們被人盯上了!”
李方吐了口唾沫,走上街道四處找尋了好一會。
“他母的,沒影了!”
梁廣沉著臉,那漢子不知盯了他們幾日,竟然一直不曾發覺。
“阿弟,明日起,你便搬到左仆射府中暫住!
往后出門,都讓夔奴跟隨,不許出城,不許到偏僻之處!”
梁廣沉聲道。
梁安也下一子緊張起來,一顆心撲通跳得厲害。
“阿兄放心,我知道了!”
~~~
冠軍府門前,一個戴草笠,擔子上掛滿草鞋的布衣漢子走來。
兩名鮮卑武士剛要上前呵斥,漢子摘下草笠,露出一張冷峻的鮮卑臉貌。
“去稟報冠軍將軍,慕容永到訪!”
賣草鞋的漢子淡淡說道。
兩名鮮卑武士相互看看,一人急忙入府稟報。
很快,武士匆匆折回,慌忙行禮:“主上請君入府相見!”
慕容永把草笠、掛滿草鞋的擔子放到府門一側,“給我看好,弄丟了,拿你們兩顆頭來賠!”
兩名鮮卑武士慌忙應諾。
慕容永一臉淡漠地跨進府門。
前堂外,慕容垂匆匆下階迎見。
身后慕容德、慕容寶、慕容農、慕容楷等人俱在,眾郎君佇立原地,似乎不愿上前迎接來客。
“叔明,稀客呀!許久不見,一向可好?”
慕容垂大笑著,主動見禮。
“兄長!”
慕容永揖禮,余光瞥見他身后一眾慕容郎君,神情依舊冷漠。
“請叔明入堂敘談!”慕容垂邀請道。
慕容永道:“不敢勞煩兄長,我說兩句話便走。”
慕容垂也不強求,笑道:“叔明有事只管說。”
慕容永沉聲道:“我已探明,權翼新收門客,正是此前梁氏派往單于臺,刺殺庫勾之人!
此人叫梁廣,如今從梁氏僮奴,搖身一變成了屯騎營參軍!
屯騎營,也要參加演武會獵!”
慕容垂飛速皺眉,又拱手道:“叔明多費心了,愚兄感激不盡!”
慕容永看著他:“若傳言不虛,這梁廣有萬夫不當之勇!
權翼不會無緣無故收攬此人!
而權翼背后之人,想來兄長也知道!”
慕容垂點點頭:“此事,叔明是何意見?”
慕容永道:“兄長不妨稱病,拒絕參加演武會獵!”
慕容垂略顯無奈:“可權翼向陛下提出,以會獵取勝者,為南征先鋒都督!
拿到先鋒兵權,對我慕容氏至關重要,我必須親自下場,與諸氐羌爭一爭!”
慕容永道:“既如此,兄長萬事小心,多多保重!”
“叔明不妨留下,與宗親們團聚?”慕容垂急忙挽留。
“不必!”
慕容永頭也不回,徑直出府而去。
一眾慕容郎君圍上前,方才二人的對話,他們也都聽到。
慕容德道:“叔明與我等成見太深,與慕容氏格格不入啊~”
慕容寶道:“堂堂慕容氏子弟,竟靠織席販履為生,說出去也不怕惹人恥笑?
不來更好,我等恥與其為伍!”
慕容農道:“叔明叔父畢竟是旁系子弟,未得秦國封爵授官,也難為他做些賤業謀生。”
慕容寶道:“阿父屢次接濟他,是他自己不領情,怪得了誰?”
慕容垂冷喝:“都住嘴!背后非議長輩,不成體統!”
諸子弟噤聲。
慕容德憂心忡忡:“方才叔明所言不無道理,權翼和那一位,亡我慕容氏之心不死,兄長不可不防!”
慕容垂沉聲道:“此次南征,不論謀取軍權還是為將來作打算,都必須拿到先鋒都督一職!
為慕容氏,我別無選擇!”
慕容德嘆口氣,慕容寶嘟噥道:“可惜慕容越那賊廝背棄宗族,若不然,倒可以助阿父一臂之力......”
慕容垂冷冷瞥他眼:“若非汝等后輩無能,何勞乃父親自下場?”
慕容寶面紅耳赤,低著頭唯唯諾諾,一眾慕容郎君皆拱手稱罪。
慕容垂夫人小段氏,帶著幾名侍婢匆匆趕來。
慕容德幾位兄弟輩,皆揖禮口稱嫂夫人。
慕容寶一干子侄輩,皆口稱“阿母”、“叔母”。
“妾聽聞,此番演武會獵暗藏兇險,夫郎不如不去!”
三十余歲的小段氏風韻十足,姣好面容滿是憂懼。
“夫人放心,我自有分寸......”
慕容垂和她往后宅走去,一路上輕聲安撫、勸慰......
~~~
梁府。
得知父親從左仆射府回來,梁閏帶韋洵趕來拜見,順便探聽父親此行結果如何。
通往書房的廊道上,梁閏撞見梁云,其后跟來薛茂。
“拜見阿父!”
梁閏急忙避身行禮,韋洵跟在身后。
梁云卻看也不看他,徑直從身前走過。
薛茂忙揖禮,低聲告罪,跟隨梁云跨入書房。
“阿父他!”梁閏又氣又怕,“怎地又把氣撒我頭上?”
韋洵忙低聲苦勸:“主公只怕是在左仆射那里吃了閉門羹,少君還是少說兩句,莫要再惹主公不快!”
梁閏咬牙:“為一個僮奴子,阿父竟這般對我!”
他越想越氣不過,一甩袖袍扭頭而去。
韋洵嘆氣,看了眼書房緊閉的門,搖搖頭緊隨梁閏離開。
那梁廣,只怕真要脫離梁氏了......
書房內。
梁云跪坐正中案后,閉目久久不語。
一旁的薛茂見狀也不敢開口。
看來,主公并未與左仆射談妥。
又或是,梁廣已不再愿意回梁氏......
“子初......”
梁云開口,薛茂急忙拱手。
“我在上洛屯駐半年,與太守裴冼交好。
他已答應,將今年上洛郡孝廉名額贈與我。
我欲舉你入仕,授后禁軍主簿一職,來年隨我南征!
你意下如何?”
梁云面上掛著一絲笑。
薛茂一愣,雙目猛地睜圓,渾身無可抑制地輕微發顫。
“仆,叩謝主公大恩!”薛茂哽咽著叩首。
這來之不易的入仕機會,他已經等候許多年了。
梁云笑道:“子初不必多禮!你為宗族兢兢業業效勞多年,這孝廉是你應得的!”
頓了頓,梁云又道:“伱放心,正則必不會虧待令愛,將來,你我也算親家呢!呵呵~”
薛茂瞬間明白了些什么,笑容有些許勉強,透出些苦澀意味。
這上洛郡孝廉名額,自然不是白給的。
主公是用此,補償少君私自收薛桃娘入內宅一事。
桃娘還未及笄,本該承歡膝下的年紀,卻早早離開父親,做了伺候人的婢女,他這做父親的,自然心疼。
聽主公之意,打算讓少君在桃娘成年后,正式納為侍妾。
自己這份仕途,終究還是要靠女兒得到......
在秦國,九品中正制式微,舉孝廉、秀才,反倒成了入仕清流正途。
薛茂能拿到上洛郡名額,殊為不易。
梁云閑聊幾句,話鋒一轉:“子初,我素知你與梁廣一家交好,今后,你當多多與其往來,盡力勸其回歸宗族!”
薛茂微怔,忙道:“仆領命!”
他遲疑著:“主公親自到左仆射府去見他,難道也未能勸其回心轉意?”
梁云嘆口氣:“他現在深得權翼照拂,背后又有......梁氏能吸引他的,已經不多了......”
薛茂心中巨震,看來梁廣已經通過權翼,攀上屬于自己的青云梯!
他心里有些欣慰,也有些遺憾。
當年梁士伍、梁僧寶賣命栽培兒孫,心血終究沒有白費。
只可惜,本屬于梁氏的人才,流入他人門下了......
梁云猶豫著,“子初,若我將梁廣收為養子,將其正式納入宗族譜牒,你看可行否?”
薛茂大吃一驚:“此事關系重大,主公可要三思而行!”
梁云默然片刻,“不錯,此事不能沖動,且容我再仔細考量!”
薛茂揖禮,心中已是掀起滔天巨浪。
主公竟起了收梁廣為養子的心思!
也就是說,主公已經認定,梁廣是梁氏宗族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對維護宗族利益至關重要!
看了眼梁云,薛茂心中忽地明白了。
此番他能得到孝廉名額,恐怕還要得益于,他和梁廣一家保持的良好關系。
主公不希望梁廣和宗族徹底斷絕往來。
而他,忽然變成了二者之間,僅存的人情聯系......
~~~
東宅院內。
梁閏大發雷霆:“阿父偏寵一個僮奴子,真是天大笑話!
那賤奴不過有些勇力罷了,阿父親自登門,他竟敢依仗左仆射拒絕我梁氏?
還有那薛茂,竟敢背著我傳書阿父告狀!?”
劉姥和一眾侍婢跪在外堂,低著頭戰戰兢兢,生怕被少君怒火燎傷。
韋洵見勸不住,唉聲嘆氣悄然退下。
郭元君急道:“夫郎少說幾句,公父聽到又要責你放肆無狀!”
梁閏俊臉漲紅,“阿父就是太寬容了!
那權翼,屢次折損我梁氏顏面!
他一個羌賊降奴,怎敢欺到梁氏頭上?
梁廣那賤奴,以為傍上權翼就敢小覷梁氏?
我必給他點教訓嘗嘗!”
郭元君蹙著眉:“也怪妾當初,沒看清此獠奴嘴臉,還向夫郎舉薦他在身邊效力!
早知今日,就該早早將其逐出宗族,省去了這些麻煩!”
梁閏鐵青臉色,來回踱步,思索著該如何給那賤奴吃些苦頭。
忽地,他看向劉姥身后一眾下跪侍婢,目光落在其中一位秀麗小娘身上。
想起薛茂,梁閏心中愈發惱火,吊梢眼閃爍陰狠,連帶著看薛桃娘也愈發不順眼了......
跪在眾侍婢之后的薛桃娘,對此毫無所覺。
聽著少君和夫人說話,她一顆心揪緊。
有心想替阿父辯解幾句,可少君正在氣頭上,她也不敢多嘴。
想起梁廣......
也不知,那左仆射待梁廣外兄好不好?
少君夫婦不待見他,轉投別家權貴也好。
她讀過書,知道左仆射是朝廷文官大員,也是極為顯赫呢!
她暗暗祈禱,希望這位左仆射,是梁廣外兄仕途上的真正貴人......
只可惜,從此以后,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也越來越遠了......
小娘臉蛋一片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