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滄浪濤濤。
大河之上,寶船如堡壘橫流,皎皎月光仿佛都混入浪濤,被撞碎,被沖散。
甲板上,那一聲冷冽的輕語如離弦的箭矢,劃破長空,吸引著眾人的目光。
“你說什么?”
胡三娘轉過身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張凡。
今夜,她是沖著林見月而來,倒是沒有注意到這個“不起眼”的男人。
許九枝眸光微凝,也是有些差異地看向張凡。
“能以妖身入紅塵,你實力不俗,膽子更大。”張凡淡淡道:“可是修行到這般境界,卻還不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
“終究也只是披毛戴角之流。”
此言一出,許九枝面色驟變,不由看向林見月。
披毛戴角,便是披著毛發,頂著犄角,未得人形的畜牲。
簡單的四個字對于修行者而言,不算什么,可是對于妖鬼一流,那可就罵的太臟了。
當年,楚超然神通未成之際,曾經指著白鶴觀的那頭白鶴,罵它是披毛戴角之流,橫骨插心之輩,氣的那頭白鶴追殺了他三天三夜。
在妖鬼面前,罵這樣的話,便等于是揭了對方的短,掀了對方的底。
胡三娘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未曾消退,卻是多了三分冷意。
“有意思,我自妖法大成以來,還沒有人敢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
“妖法大成?”張凡聞言,不由笑了。
“道無止盡,何來大成?”
“你這點道行,也敢妄言?”
話音剛落,一股凌厲的氣息沖天而起,驚得月光揉碎,震得滄浪橫流。
這一刻,胡三娘臉上的笑容徹底消散,美艷的臉蛋上終于浮現出一絲森然怒意。
“好個口利的小子,我今天便替你們家大人教教你,什么才是禍從口出。”
胡三娘一聲嬌喝,那凌厲的氣息便如江潮化開,千層萬迭如期至,洪水濤濤沒人間。
林見月花容失色,整個人如同墜入無邊無際的怒海汪洋之中,淹沒于那凌厲氣息內。
她的身體止不住的顫抖,每一寸血肉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仿佛隨時都會被撕碎一般。
元神戰栗,不能自已,于惶恐之中只見一團光華不滅。
那團光華便如無盡“汪洋”的中心海眼,生殺同宰,恐怖絕倫。
“齋首境界!?”林見月心中似有一道聲音在狂吼。
胡門之中,能夠繼承胡三太奶的稱號,又豈是尋常角色。
古往今來,凡是妖鬼之流,能夠修煉至齋首境界,已是萬中無一的造化,精怪玄修的奇跡。
尤其如今末法已至于,命功大成,自然百無禁忌。
“三娘!”
許九枝花容驚顫,想要勸阻,卻已無力開口。
此時此刻,她便如汪洋之中的一葉扁舟,只能隨波逐流,不能自已。
在齋首強者的面前,哪怕是純陽許家的弟子,境界不到,也只能是風雨飄搖,唯剩驚悚。
“小鬼,你剛剛說什么?不妨再說一遍。”
胡三娘的話語回蕩在眾人的耳畔,冷漠之中一絲譏誚。
“我說,今天到底是誰下不了這艘船。”
忽然,張凡的聲音響了起來。
胡三娘眸光猛地一顫。
緊接著,眾人的面皮猛地一顫,便覺得那如汪洋般的凌厲氣息遽然震蕩起來,中心處的海眼顯現出胡三娘的元神。
那是一頭狐貍,渾身銀白,仿佛沐浴在太陰月光之中。
它盤踞在“汪洋”的中心,散發著尊貴至高的氣息。
忽然,整個怒海汪洋猛地翻覆起來,巨浪濤濤,長空崩裂。
諾大的天地,包裹著怒海汪洋,于瞬息之間化為了黑白二色。
那一黑一白仿佛才是這天地的底色。
“這…這是…”
突然,黑白二色瘋狂旋轉起來,彼此廝磨,竟是將那如汪洋般的凌厲氣息消磨殆盡,緊接著,那黑白二色便如同一只大手,竟是探入中心“海眼”,抓住了那道銀白狐貍的元神。
“你是…”
胡三娘失聲驚吼,簡直不敢相信。
她的元神如無盡汪洋,吞沒一切元神,可是誰能想到,轉瞬之間,她便仿佛墜入到了更加廣大的天地之中,再來看,自己的元神居然已經落入他人之手。
“齋首境界,命功大成?這個男人是齋首強者!?”
此刻,許九枝的心中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美眸中透著深深地震驚之色。
她難以置信,眼前這個跟隨林見月而來的男人,居然是齋首強者。
這般年紀,便已煉就內丹,命功大成!?
“他…”
此時,林見月的眼中也是難以震驚之色。
長安一別,才數月的功夫,誰能想到,張凡已經踏入一番新天地。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胡三娘的元神在黑白二色之中掙扎著,嘶吼著。
她如同墜入無邊無際的深淵,回應她的唯有永恒的孤寂。
“你現在應該知道,什么叫做禍從口出,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了吧。”
張凡的聲音回蕩在這枯寂無盡的深淵世界之中。
胡三娘元神顫抖,她仿佛見到了張凡的身影,立在那黑白之間,高大巍峨,似這片天地唯一的主宰。
那樣的氣息,讓她感到了生生的絕望。
這一刻,她竟是有些恍惚。
曾幾何時,她也曾經見過這樣的男人,這樣的氣質。
心比天高,術可通神。
“張天生…”
胡三娘喃喃輕語,只覺得眼前的身影,竟與她記憶中的烙印緩緩重合。
黑白二色流轉,似那白晝,如那黑夜,靈光一點,緩緩滲透進入她的元神之中。
無盡的光影仿佛逆流了歲月,一點點如同水墨般聚合。
那年冬天,大雪紛飛。
津門的河都結上了厚厚的冰層,船只禁錮在河邊碼頭,鵝毛墜墜,萬里冰霜。
茫茫大雪之中,結冰的河面上,那座憑空而起的小樓內,似有大宴之聲。
“江老大,道盟初創,你居然還能趕過來。”
“老二大婚,不得不來。”
“可惜,天公不作美,老八,這北國風光,倒是像極了你的長白山。“
“冰河難消,大雪封路…二哥,看來老天爺都不想讓你將老六的妹子娶回江南。”
“老四,你如果不會聊天就待在終南山吧。”
昏黃燈光映照的小樓內,一道道身影如走馬燈似的跳動,推杯換盞之聲不絕于耳。
“如若天公不作美,便教山河換人間!”
忽然間,一陣豪邁長嘯從冰河上的小樓內傳出,聲傳南北,壓的那北國的狂風都低頭三分。
緊接著,小樓上,一扇窗戶打開了,刀子般裹著大雪的風一股腦地全都灌了進去。
下一刻,一道人影從小樓之中躍了出來,一步踏出,便落在了結冰的河面上。
此時,岸邊,一只銀白色的小狐貍竄了出來,看著河面上那突如其來的身影,眼中透著深深地好奇。
那道孤瘦的身影在廣闊天地之間,竟是那般的渺小,仿佛下一刻,便要淹沒在那漫天風雪之中。
突然,河面上的狂風好似停止了一般,鵝毛大雪也如同禁錮在了半空。
那道孤瘦的身影左手垂落,右手緩緩抬起,如捏印訣,混茫的氣息自他體內逸散出來。
“老二,你要干什么?”
就在此時,一陣冷冽的聲音從小樓內傳出,透著一絲不安。
“天象如此,不要亂起妄念。”
另一道聲音從小樓內傳出,藏著深深警告的意味。
“但憑一點心意在,何愁我道不通神?”
忽然,那道孤瘦的身影喃喃輕語。
大河如龍,北國冰封,漫漫天地間,那道身影仿佛消失不見,他的元神也如歸于天地。
所有人面色驟變,緊接著,那河面之上竟是浮現出一道巨大的卦象,六橫相連,陽純生乾。
“乾卦!”
乾者,天也。
什么是天?
元亨利貞,是天。
四時變化,是天。
生生萬物,是天。
統承諸相,是天。
這一刻,那道卦象所在,仿佛便是這天。
便是這萬物的主宰。
便是這乾坤的唯一。
忽然間,一股暖意在天地間昂然升騰,冰封的河面竟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消融,長河貫通南北,兩岸山中,竟有一點春光爛漫,逆亂了四時的秩序,如那花團錦簇,點綴紅妝于千里江山。
冬消春生作爛漫,千里江山鋪紅妝。
這便是張天生,送給許家文君的大禮。
值此天地變化,津門上下,無不驚動,岸邊,無論是玄門修士,還是山中精怪,紛紛顯露身形,看著眼前這般驚異光景 那銀白色的小狐貍,盯著河面上,那若隱若現的孤瘦身影,眸子里泛著別樣的異彩。
“卦道如此,便已通神…”
“神卦!!!”
小樓內,一聲嘆息落下,透著深深的感懷。
無盡光影破碎,黑白流光之中,胡三娘的元神在震顫,在動蕩…
水墨聚合,一幅新的畫面緩緩躍升于前。
光陰如水,卻是已經過了二十多年。
大月高懸,茫茫黑夜中,一只銀白色的狐貍竄了出來,她看著眼前的高樓深鎖,顯得落寞蕭條,如今,又還有誰記得昔日此地的光輝與盛景。
距離那場大婚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她時常回來,看著眼前高樓,不知是在回味那場婚禮,還是在回味那人的風采。
突然,一陣夜風吹過,銀白色的狐貍猛地警覺回頭。
“誰?”
幽幽月光下,一個男人踏著大河走來,他依舊孤瘦,只是臉上多了些許歲月滄桑,胡子拉碴,深邃的眸子里藏著光陰的無情與斑駁。
“是你…”銀白色的狐貍心頭一顫,眼中的柔光好似要化開了一般。
她沒有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再見到那個男人。
“狐貍?”來人看著他,幽幽輕語。
“我見過你,當年我大婚的時候,你在旁邊看熱鬧。”
“你居然記得…”銀白色狐貍的眼睛都在放光。
這一刻,她感覺就算是死了,也值得了。
那孤瘦的身影只是笑了笑,卻未曾說話,他來到了小樓前,夜風吹拂著散亂的頭發,他的眸光越發深邃落寞。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那道孤瘦的身影喃喃輕語。
銀白色的小狐貍聽不懂那話語中的意思,只覺得落在耳中,她的心都仿佛要被揉碎了。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那道孤瘦身影悠悠嘆息。
“你…我是不是不該待在這里?”銀白色的小狐貍低聲道。
“萬事必有因由。”那道孤瘦身影搖頭道:“你能夠出現在這里,與我相逢,必定不是巧合。”
“或許,在遙遠的將來,你我的相逢便是一顆種子。”
“種子?”銀白色小狐貍露出疑惑嗯 “既是種子,必會結果。”那道孤瘦身影揉了揉小狐貍的腦袋:“不用著急,靜靜等待吧。”
銀白色小狐貍不解,歪著腦袋,忽然問道:“許家的小姐呢?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
“她…她不在了。”那道孤瘦身影黯然道。
“不在了?怎么會不在?她那般明媚的人…”銀白色的小狐貍不解道。
“所有人都會不在,無論是她,還是我…”
“這便是命!”
“命?”銀白色的小狐貍疑惑地咀嚼著這個字。
“時來天地皆同力,命去英雄不自由…”
忽然,一陣高聲朗朗,從河面上傳來。
“天地有盡時,萬物有生滅,就算曾經的龍虎山都已不復存在,個人在混茫大道面前,終覺渺小。”
茫茫夜色中,一葉扁舟遠來,那上面卻有一道人影,仿佛藏在無盡長夜之中,竟是看不出身形樣貌。
“張天生,你果然是張家的異數,見到了那不遠的大劫。”
“不錯,我感覺到了那場劫數,南張一脈都要因此覆滅。”那道孤瘦身影雙拳緊握,眼中透著一絲疲憊與滄桑。
“因果覺照,卻無力回天,這便是大修行者的悲哀。”
大河之上,那道神秘身影幽幽輕語,透著贊賞:“不過能夠見到這一步,你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料之外。”
“你果然是那定數之外的變數。”
“那我應該感謝你的夸贊嗎?”
小樓前,張天生眸光輕抬,看著大河之上的身影,淡淡道:“千年老妖。”
“你既然已經見到了結果,便應該知道,無論做什么,都無法改變。”
“既然改變不了,便將那結果化為種子吧。”張天生淡淡道。
此言一出,大河之上,那道神秘的身影忽然陷入沉默。
“張家的異數,你果然與所有人都不一樣…很好…可惜,你不是我要等待的那個人…”
“不過,你贏的了我的尊重,我可以給予你獎勵。”
“獎勵?”張天生凝聲道。
“第九法…這么多年來,你一直在尋找傳說中的第九法,到了如今,卻連他的名字都不曾知曉。”
“你知道!?你果然知道。”張天生眸光凝為一線。
“這世上知曉第九法的人不多了,白鶴觀的祖師倒是曾經窺伺起來歷,并且留下大秘…”
“他的形容倒也貼切,寄蜉蝣于天地!?”
大河之上,那道神秘身影輕笑道:“可惜,他也不知道那第九法的名諱。”
“這世上沒有人知道那第九法的名諱,也沒有人有資格知曉!”
“不過,張天生,現在的你算是有資格了。”
“我來告訴你。”
忽然,光影畫面變得模糊起來,那神秘身影的聲音也如電子雜音一般,難以聽清。
仿佛那樣的話語本不該出現在這片天地,那小狐貍的元神也無法承載這樣的信息。
就在此時,黑白二色流轉,從天地之中滲透進來,融入到了那光影畫面之中。
大河如龍,明月高升。
這一刻,那吵雜神秘的聲音終于落入張凡元神,變得無比清晰。
“第九法,神仙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