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荒村,小酒館。
張凡如同做了一場大夢,漫長的夜,好似片刻須臾。
古廟,神臺,道祖,三尸,銅鏡,法劍…
那些見過的,聽過的,觸過的,思過的,想過的…一切都如同真實,沒有半點虛妄。
然而,當他恢復清明,自己依舊在那荒村小酒館里,身邊是張素心,身前便是那滿頭花白的老者。
桌上還有吃剩的一碟花生米,半盤豬頭肉。
“你破了浮生夢境!?”
張素心悄美臉蛋上浮現出深深的凝重之色,目光一順不順盯著張凡。
浮生夢境,乃是封神立像之后獨有的手段,如此夢境,雖假如真,幾乎與現實一般無二。
只因夢里的一切都是真實不虛,一一映照于現實之中。
尋常高手,一旦困在夢中,別說無法轉醒,時間久了,他便會成為那夢境的一部分,元神入化,再無真實。
“年輕人,你當真非凡,竟然能勘破這浮夢一場。”
頭發花白的老者冷冷地盯著張凡,他的聲音頓挫有節,蕩起奇異的頻率。
“世事漫隨流水,人生大夢一場…”
張凡輕語:“當年呂祖黃粱一夢,借假修真,才有那玄虛妙化之境,陸地神仙之流。”
“假作真來真亦假,身在夢中夢在身。”
張凡剛剛的經歷是真的,可那卻又是一場大夢。
人在夢中,夢在人身,玄之又玄,妙絕非凡。
那是奪生死的大法,卻也是修長生的妙術。
他話音落下,那滿頭花白的老者眸光凝如一線,驚訝之中卻是透出一絲凝重。
“年紀輕輕,便有這般修為和氣度,道理參悟至此…”
“當真是后生可畏啊。”
“如此說來,你們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張凡眸光變得凌厲起來,看向張素心,又看向滿頭花白的老者。
“你是誰?你不是趙解玄嗎?”張素心淡淡道。
“你們先找了我,而沒有去找張無名,便說明你們是帶著答案來的。”張凡淡淡道。
“心思機敏,洞若觀火。”滿頭花白的老者幽幽輕嘆息:“趙解玄…”
“這么說,你當真是南張弟子!?”
“我叫張凡!”
“張靈宗是我爹!”
此言一出,滿頭花白的老者卻是沉默了。
張素心卻是雙眸亮起,重新打量起張凡來。
“大靈宗王…跟乾玄叔齊名的那個大靈宗王!?”
不說張家南北兩脈的恩怨,僅僅提起張靈宗這個名字,放眼北張之地,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如果說,張靈宗乃是南張三代弟子當中的最強存在。
那么,張乾玄便是北張三代弟子之中的第一人。
北乾玄,南靈宗。
這兩人少年相識,那一年,張家南北共聚,行封神大醮。
那次盛會,張家南北兩脈,只有兩人獲得了上品道號,一為靈宗,一為乾玄。
從那一天開始,兩人如宿敵一般的命運便就此拉開了序幕。
哪怕是后來,南張覆滅,張靈宗帶著張南風和張圣漂泊江湖,張乾玄也是如影隨形,數度搏殺,生死大戰。
那一場場血雨腥風的洗禮,讓這兩位張家的三代弟子迅速蛻變,直至今朝。
“南張的余燼…他是大靈宗王兒子!?”
張素心盯著張凡,悄美的臉蛋上透出好奇之色。
身為四代弟子,她沒有經歷過南北共存的歲月,也不知道老一輩的恩怨。
不過,論起來的話,她應該算得上是張凡的遠方堂姐。
“張凡…你是張二爺的孫子。”頭發花白的老者看著張凡,眸光渙散,喃喃輕語。
“你認識我爺爺?”張凡心頭一動,不由問道。
“我叫張夢生,你爸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我便跟你爺爺相識了。”張夢生沉聲道。
張家雖南北分傳,可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相處和睦,尤其是二代弟子之間多有往來他們懷揣著同一個夢想,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重開龍虎山,延續這千年神仙宗府的輝煌與榮耀。
“那是一段平靜祥和的歲月,雖有南北之分,卻無南北之別…”張夢生恍惚道。
“本就同根生,一筆又怎么能寫出兩個張來啊。”
“本就同根生?”張凡笑了:“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來,所以你們就背后捅刀子,殺我南張子弟,滅我南張宗族?”
“好一個本就同根生。”
冰冷的聲音回蕩在小酒館內。
張素心沉默不語,在北張,這段歷史少有人提及。
對于四代弟子而言,這是一個禁忌的話題,他們了解得極為有限,只是大約知道,南張一脈走錯了路,行了逆法,不容于世,北張乃是替祖師清理門戶,掃除邪佞。
“當年的事…族中爭議也很大…”張夢生嘆息道。
當年,北張之中也有許多反對的聲音,并不主張妄動殺伐,要知道,自古以來,同室操戈,必生不祥。
可是這些人的聲音終究是被主戰派以強硬的姿態和鐵血的手腕給鎮壓了下去。
那時候,張夢生也曾經反對過。
“個人的意志終究是壓不過滾滾大勢。”張夢生嘆息道。
“好一個滾滾大勢。”張凡冷笑道:“不就是內有野心,外有強援嗎?”
在張凡看來,北張想要借助這個機會奪得龍虎山得正統,剛好,白鶴觀在此時伸出了援手。
他可忘不了,那頭白鶴親口說了,它將張天生的心臟給挖了出來。
“當年滅南張,你也在?”張凡看著身前的老人,冷然問道。
“我在。”
張夢生點了點頭,似乎并不愿意回憶這段過往。
“那一夜…沒有人愿意回憶…血流成河,染紅了珠湖…”
“我在那一場大戰中受了很重的傷,最終,你爺爺放了我一馬。”張夢生嘆息道。
南張一脈,高手眾多,他本以為是必死,可是最后,張天生卻沒有取他的性命。
或許,到了那時候,這位南張一脈的另類天才還在顧念往日的恩情。
張素心聞言,不由抬頭看來。
她知道,張夢生的身上有暗疾,多年來,修為不進反退,否則以他的輩分,怎么可能讓他跑這一趟!?
“爺爺還真是仁慈啊。”張凡漠然道,話中卻是透著鋒芒。
“你爺爺是個純粹的理想主義…其實…”
張夢生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道:“如果不是他,南張一脈或許也不會走上這條路。”
南張一脈,想要舉全族之力造就一位煉成三尸照命的高手來,坐上無為門主的大位。
這個計劃擱淺了多年,遲遲不能推進,卻因為張天生的橫空出世,讓南張看到了希望,從此埋下了滅族的根源。
“他為了實現這個理想,能夠放棄所有,極致的瘋狂。”張夢生沉聲嘆息。
“老東西,你還在給我下套?”
突然,張凡眉頭一挑,眸光如寒星炸裂,周圍的光景如水墨化開。
再來看,哪里還有什么小酒館,連那孤零零的村落也沒有。
山風料峭,荒野之中。
舉頭望去,大月高懸,周圍只有遍地的雜草和碎石,一盞昏黃的燈掛在歪脖子樹上。
噗嗤…
張夢生面色慘然,嘴角竟是溢出鮮血。
“師叔祖。”
張素心神色驟變,趕忙上前攙扶。
“后生可畏,當真是后生可畏。“
張夢生面色慘白如紙,雙目之中光芒黯淡,死死地盯著張凡,忍不住搖頭輕嘆。
轟隆隆…
忽然,張素心眸光凝起,如臨大敵,一股恐怖的氣象從她體內沖天而起。
張凡看在眼中,便見這個女人靈臺處有著一道虛影在閃爍,赤霞如仙衣纏繞,白云似華蓋懸頂,香火之氣驟生,玄虛之相奔騰。
“封神立像!?”張凡輕笑:“你要跟我動手?”
“不論老一輩的恩怨,你應該叫我一聲姐姐才對。”
張素心的氣象越發宏大,她如一片白光橫絕在荒野之中,天上的月華垂落,都隨之揉碎化開。
元神未動,便有異象從臨,明月半卷入西山,縱如仙光入塵凡。
只此氣象,比起當日十萬大山中的張混天,強大了不知多少。
“姐姐想要討教一二,好弟弟,你不會吝惜賜教吧。”
說著話,張素心雙眸之中精芒大盛,顯現出前所未有的戰意。
然而,張凡還沒有表態,一只枯朽的大手便將其拉住。
“師叔祖!?”張素心愕然回頭。
“他已經破了我的大夢真君,你不是他的對手。”
張夢生所封的神號便是大夢真君,從張凡踏入那條村子開始,他便已經落在了大夢真君的力量之中。
可惜,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覺醒,已是破了大夢真君的法,傷了張夢生的元神。
這樣的能力,顯然不是張素心能夠應付的。
“我低估了南張的余火,也低估了二爺的后嗣。”張夢生嘆息道。
“前輩倒也不用妄自菲薄。”張凡輕語道。
他看得出來,張夢生的元神本就是風中殘燭,破爛不堪,這些年,他的修為不進反退,幾乎是油盡燈枯的境地,否則大夢真君的力量若是真的挖掘出來,那就相當恐怖了。
那是幾乎可以影響現實的虛無之力。
“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張夢生擺了擺手:“你可以動手了。”
話音剛落,張素心神情驟變,一言不發,便橫檔在張夢生身前,凌厲的氣息如滔天之火,灼灼奔騰燃燒。
那般氣象卻是驚的荒野四顫,一道道裂痕在地面浮現延伸。
“天運降真火…北張還真是人才濟濟啊。”張凡輕嘆道。
他看得出來,張素心已是將九重元光凝成一片,參悟命功之秘,距離煉就內丹僅僅一步之遙。
“不著急!”
張凡沒有動手的意思,擺了擺手,看向張夢生。
“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你說。”張夢生低聲道。
“前輩如此費心算計,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張凡問道:“我看得出,這應該不僅僅只是試探我的深淺吧。”
張夢生聞言,略一沉吟,方才道:“你爺爺死了,可是北張對他卻很不放心。”
“怎么說?”張凡問道。
“就因為他死了,南張也沒了,才讓人心生不安…”張夢生沉聲道。
“你爺爺號稱神卦,算無遺策,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怎么會一無所獲?”
此言一出,張凡沉默不語,都不由陷入沉思。
“當年,他混跡綠林,結交豪強,成立了抬棺會,甚至不惜耗盡南張全族之力、…”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嗎?”張夢生問道。
張凡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明亮的光。
“他不僅僅想要造就煉成三尸照命的高手來,還想要尋到傳說中的第九法。”
“他死了,南張也沒了…”
“可是北張里面有聲音說…”
“他做成了!”
“一個看不見的果子正在等待著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此言一出,張凡眉心大跳。
“原來如此!”張凡恍然道。
“多謝前輩解惑。”
張夢生看著張凡,神色復雜,緊接著,黯然的目光緩緩低垂:“你動手吧。”
“姐姐?”
就在此時,張凡看向旁邊的張素心,輕輕笑道:“你剛剛不是想要賜教一二嗎?”
“我成全你。”
“好!”張素心眼睛猛地亮起。
轟隆隆…
忽然,她的嬌軀猛地顫動,眉心靈臺好似裂開了一般,一股大恐怖油然而生,幾乎撕裂了她的心神。
眼前,黑壓壓一片,天不分南北,地不分東西,乾坤一炁,萬物混茫,日星隱耀,大月沉淪,眾生如葬深淵,諸法如歸寂滅。
那是萬籟俱寂。
那是末法凋零。
那是大夜不亮。
那是…
“神魔圣胎…”
張夢生發出一聲驚吼,蒼老的面皮止不住地顫抖,他看向張凡,面色難看到了極致。
“你…你煉成了大夜不亮…獨立于張靈宗之外,天下唯二煉就此法…”
張夢生聲音顫抖,簡直難以置信。
忽然,天地間的異象盡都消散,張素心緩過神來,她看著張凡,眼中終于涌起了一絲恐懼。
在這個男人面前,她竟然連出手都做不到,元神甚至都難以出竅,生死兩難,恍惚一瞬。
“前輩,還有這位…姐姐…”張凡似笑非笑道:“你們走吧。”
“你不殺我們?”張素心怔然道。
按理說,以南張與北張之間的恩怨,還有眼前這個男人的修為和心性,不會有這樣的婦人之仁才對。
“我不殺你們。”
“麻煩你們回到北張,告訴他們…”
張凡神色如常,平靜的目光落在那蒼茫夜色中的龍虎山。
“南張的火還未盡,我們父子等著。”
此言一出,張夢生面皮輕顫,竟是有些恍惚,他只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氣魄比天還大,他的身姿漸漸挺拔,恍惚中,竟與夜色中的龍虎山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南張有這樣的傳人。”張夢生心中嘆息。
“我們走。”
說著話,他和張素心頭也不回,步入茫茫夜色之中。
“師叔祖,他為什么…”
“天道混茫,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是他的一部分…這個年輕人,氣魄如天,參悟道理,他所想要可不僅僅是將北張滅掉…”張夢生沉聲道。
“山之高,月出小,月出小,何皎皎…”
忽然,一陣輕音從身后傳來,似高歌飛揚,如經文念誦,玄玄渺渺,卻是張凡的聲音。
張夢生蒼眉頭一挑,駐足聆聽。
“皎皎月流光,龍虎山上論短長。”
“悠悠千年在,神仙落在龍虎外。”
“此門曾經立鰲頭,天下英雄誰敵手?”
“誰敵手?如今香火幾斷休。”
“幾斷休!長夜漫漫空悠悠。”
那聲音高亢婉轉,回蕩在天地之間,如山河之遼闊,似大海之奔騰。
張夢生面色凝重,看著那無盡夜色,只聽其聲,難見其人,憋了半天,方才道出一句。
“不遠的將來…”
“此子必是南張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