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流水喜宴、開堂會,今日的東市街,熱鬧至極。
街面不夠寬闊,但街東頭有一塊空地,原本是用來建設公園用的,但目前來說,尚未竣工,頗有些原生態的感覺。
但這塊地,勝在寬敞,用來承辦流水席,再合適不過。
于是,數百張桌子,便在這塊地界上,支了起來。
游神司的人,也都各有分工。
樂師去請名角,古玲負責搭臺,而畫家,則把明江府最牛的那幾個大飯莊的廚房大師傅,都請過來燒菜。
那些大師傅,都自己帶著煤爐、鍋碗,不過,煤爐的火不夠硬,炒的又是大鍋菜,靠那小爐眼的火力,不知要炒到猴年馬月去。
好在翠姐有四境的大地法則,幫周玄建一個如山巍峨的丹爐都不在話下,在這空地里,憑空壘出一百口大灶臺,那更是隨手之舉了。
在她施術后,那些灶臺,便和雨后的筍子一般,順著地里瘋長了出來。
有了爐子,便需要大量的柴火,骨老會的天神學者李乘風,便去組織各路人馬,往東市街里送柴。
一時間,東市街里,便像螞蟻搬家一樣,各司其職,忙忙碌碌。
“大先生,來的賓客太多了,桌子都坐不下。”
李長遜當起了迎賓,他瞧著那些蜂涌一般的賓客,愁容滿面。
“那些桌子都坐滿了?”
周玄指著空地里數百張的桌子,問道。
“都滿了,實在擠不下了。”
周玄想了想,說道:“那從現在開始,你便回絕那些還在往里趕的賓客們,另外,再找老畫,在空地里,再支愣兩百張桌子,這是留給狐族的。”
畢竟他提前答應過喜山王,讓那些狐子狐孫們,前來拜會木華。
話已經放出去了,就要給那些狐貍留位置。
“好嘞。”
李長遜聽了周玄的吩咐,便著手去辦了。
大家都忙活了起來,周玄一樣也要忙著調度,不過,在調度的空閑里,他也騰了出空當,詢問著長生教主,關于天火族的事情。
“教主,你說那天火族,本質上一只又一只的蟲兒,它們是打蟲卵里出生的。”
“對。”
“那你倒是說說看,這些蟲卵,又是從哪里來的?”周玄問道:“蟲卵總不能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吧?”
“這你倒是難住我了。”長生教主說道:“那些蟲兒,從何而來,我還真不知曉。”
“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周玄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真不知道。”長生教主差點要發誓了,他手往上抬了一些,摸著胸口,信誓旦旦的說:“天穹上的神明級,世人皆以為他們地位尊崇。”
“難道不是嗎?”周玄問。
“我們啊,充其量,就是給天火族看家護院的。”長生教主說道:“天穹對我們而言,也是一個囚籠,很多地方,對于我們來說,那也是禁區一般的存在。”
周玄問道:“那你們什么時候,可以出牢籠?”
“有事要辦的時候。”長生教主說道:“若是上頭派下了任務來,我們便去天穹的石屋中,領一盞燈籠,有了那盞燈籠照路,我們才能去到我們想去的地方。”
周玄聽聞,便知道為什么李長遜再也不愿意回天穹了——那一個極冰冷的地方。
長生教主又說道:“冰冷也是對我們這些外人而言的,若是天火族自己人,那天穹對他們來說,便是溫馨之地。”
聊到了天火族,
長生教主發自肺腑的對周玄勸誡,說:“大先生,你做事干凈利索,有禮有節,甭管我們以前有什么恩恩怨怨,如今,我要勸你一句。”
“請講。”
“在井國之中,你殺誰都可以,九炷香、神明級,乃至是天神級,殺了便是殺了,以你如今的地位,倒不用過于害怕。”
長生教主說道:“有了白玉京的敕封,你便是天穹延伸出來的一只手,他們要依靠你做事,自然也會給你一些特權…你闖下的禍,你都不用出手,便會有人出面,幫你擺平,
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千萬不能做。”
“什么事情?”周玄問道。
“天火族的人,你不能殺。”
長生教主說道:“天火族,別看他們是一只又一只的蟲子,借尸還魂,修出了天大的道行,但他們卻有著強于人間數百倍的族群觀念,
你殺了天火族人,天穹之中,誰都保不住你。”
“他們不是井國人,他們是自詡不凡的神族。”
長生教主有些悲切的說道。
都說人是萬物之靈,他便是抱著這一番信念,修行、成道、飛升…可到頭來,卻成了一群蟲子的奴仆、扈從,
如此真相,怎能不讓他多年攢下來的道心受損?
周玄聽到此處后,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也不知他有沒有將長生教主這番勸告,聽進去了沒有。
“天火族的臨明公子,便是一個例證,無問山殺了他,那誰都保不住無問山了,
無論是無問山背后的神明「十六勢」,還是已經抵達了天神級的無問山靈——屠夫,
天火族,便是這三界眾生之中的唯一主宰。”
“曉得。”
周玄懶洋洋的應了一聲。
“大先生,似乎對我的話,不以為意?”長生教主問道。
周玄則笑瞇瞇的說道:“教主,你說天火族是鐵板一塊,對吧。”
“那是自然。”
“我并不相信。”周玄望了望天空,火燒云掠過,煞是美好。
“真的是鐵板一塊。”
“有人的地方,便有了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便有爭斗,有爭斗的地方,便一定會有親疏、憎惡、仇恨。”
周玄最后總結道:“一旦這些都有了,那天火族便會有階級,我不相信,天火族這個大族群之中,不分三六九等。”
長生教主從周玄的話里,嗅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當即想要反駁,但仔細想想,又覺得無從反駁。
若是天火族不分個三六九等出來,看守石屋的彥先生,為什么要對長生宮主青羊羽,點頭哈腰。
若是族群之內無高下,
那青羊羽,只敢在長生宮里犯諢,去了白玉京,他就變了一副乖巧的樣子,一次諢也沒犯過呢?
“三六九等,或許有之。”
“有…就不用怕殺了天火族的人。”
周玄說道:“我往上層結交,與天火族的高層,把關系打得火熱了,那我還會懼怕低層的天火族人?”
“我若是結交了高層,那低層的天火族人便下賤得可以——神族?斬他們就像斬豬狗。”
“嘶。”
周玄的話,像一塊又一塊寒氣逼人的老冰,浸染得長生教主透心冰涼。
他愣了許久之后,才知道周玄為什么短短的時間里,便從一個初出茅廬的堂口小伙子,成長為明江府的主人。
“大先生往后若有差遣,只管吩咐,長生必然竭力去做。”
長生教主誠惶誠恐的說道。
佛國即將降臨,這是每一個天穹神明級都心知肚明,且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亂世,只怕真的要來了。
越是這般亂世,想要活下去,就越要抱上“高人”的巨擘。
而周玄的志向、談吐,野心,都讓長生教主瞧見了那一只垂于天際,堪比人間最高山崖的蒼天巨手。
“好說,好說。”
周玄摟過了長生教主的肩膀,指著空地里新添的桌椅,說道:“那些空位置,我給狐族留的。”
“額…”長生教主搞不懂周玄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周玄說道:“今日,雪山狐族有頭有臉的狐貍,都會過來,到時候,你給它們…道歉,為你這些年,對狐族的所作所為,道歉。”
“啊?!”
長生教主對于周玄的想法,很是不解,說道:“我們「薩滿」堂口,雖說這些年,用了不少狐貍做血食,做祭品,但那是我們薩滿與狐族的約定…”
“此一時彼一時了。”
周玄說道:“我希望長生教主,放低姿態,當然,讓你這一尊古老神明,正兒八經的道歉,你怕也做不出來。”
“我的確做不出來。”長生教主連忙說道。
那些狐貍,在數天之前,不過就是一些賤種妖族,別說它們了,哪怕是喜山王這個狐王,長生教主也是想殺就殺,如玩物一般。
但現在,讓他去跟這些玩物般的狐族道歉——盡管只是道歉,他也拉不下臉來。
周玄則說道:“所以,我給你支一招,你是薩滿神明,薩滿久居東關府,白山黑水的好地界,那地界,應該有出名的地方戲吧?”
“有,東關的老春歌,也叫風柳戲。”長生教主說道。
周玄點頭,剖析道:“狐族祖居東關府,它們也愛聽那風柳戲,所以嘛,教主若是肯上我的堂會,給狐族們演一出風柳戲,
狐族人,自然知道你的歉意,你呢,也不用滿嘴的歉詞,講得怪難為情,如何?”
他話音一落,那長生教主便更不樂意了,暗自垂頭,沮喪說道:“周上師,我是天穹神明,而且還是古老神明,讓我像一個戲子一般,給狐族人演戲,那我的臉面,便全丟盡了。”
他一個神明級,若是給妖族狐貍唱戲,此事傳揚了出去,他以后怎么面對同僚?
周玄卻面色一沉,冷峻的說道:“長生教主,說到底,你在給我唱堂戲,給我唱戲,也算丟臉?”
這話一出口,長生教主愣住了,猛的抬頭,崇敬的瞧向了周玄。
對啊,給周玄唱戲,有什么丟臉的?
給白玉京的神丹上師唱堂戲,這不是他這個神明級應該做的嗎?
其余的神明級想唱,還找不到門路呢。
神丹上師,那是連青羊羽宮主都要主動維護的人物,給他唱戲怎么了?誰敢說三道四?
“周上師,唱戲這事吧,我還要想想,再想一想。”長生教主已經動了心意,但要徹底接受這樁事,尚且需要時間。
“沒關系,你先想想,還有時間,畢竟你是壓軸的。”
周玄說完,便甩了袖子,去調度喜宴的安排去了。
在他路過幫廚子擇菜的云子良、彭升身邊時,云子良喊住他,問:“玄子,你跟長生教主說些什么在呢?嘀嘀咕咕的。”
“教主瞧起來臉色不太好。”彭升說道。
周玄找了把小馬扎,坐了下來,說道:“我找長生教主給我唱堂會,唱他們東關府的地方戲——風柳戲。”
云子良一聽,便知道周玄打什么主意了,說道:“你這不是埋汰人嗎?讓這么大一個神明級,給狐族人唱風柳戲?”
“喜宴喜宴,我就是要讓狐族人開心。”周玄對云子良、彭升說道:“喜山王心事重,他心里,還藏著無數狐族的憋屈,抒發不出來呢,我借著這場堂會,讓他好好抒發。”
接著,周玄又說:“而且,我這次煉丹,煉的叫「喜壽丹」,需要大喜之情,狐族人那壓在心里多年的憋屈,要是一朝釋放了出來,那大喜之情得多濃郁?”
周玄這計劃,一環接著一環,云子良當然是聽懂了,說道:“這事兒吧,倒是靠譜,但你這不是折了長生教主的面子嗎?不怕他事后報復?”
“我在天穹的地位,現在比他高,下級給上級唱個戲,這就不理所應當嗎?怎么就折他面子了。”周玄笑吟吟的說道。
云子良一聽,當即點了根手卷的旱煙,說道:“你不說我還忘了,你小子位高權重起來了。”
彭升一旁說道:“長生教主這場戲要是唱出來了,那姿態就放低了,狐族人的臉面就撿起來了,狐族沒有不大喜開懷的道理。”
“順帶手,玄子還能調教調教那長生教主呢,不斷的壓低他的底線,那教主的底線就會越來越低,到最后,對玄子言聽計從,這不就是玄子經常說的P什么A?”
“PUA。”周玄笑著說:“老云,你跟我呆久了,嘴里老是有新詞兒不說,我的想法,你也越來越容易猜透了。”
云子良哈哈一類,說這就是耳濡目染,他指著遠處迎賓正酣的李長遜說道,
“就說長遜,現在跟你學了些霸道作風,他剛才還跟我顯擺呢,說去了天穹,踹了鐘官,陰陽那青羊羽、長生教主,把以前的憋屈,釋放了個干凈,現在他一想到今日的所作所為,樂得流鼻涕泡兒,自己都覺得自己作風帶派。”
周玄聽了也是大笑。
彭升則說:“要不說跟著大先生學本事呢,李山詛以前多慫的一個人啊,現在也有派頭了。”
云子良很是認同,說道:“這一出手,就知道師承哪門哪派,以后要是遇上些霸氣十足的,誰面子都不給的主,別問,八成是跟玄子上過課的。”
眾人聊到此處,都爽朗大笑。
夕陽西沉,流水席的客人們也都聚滿了,
那一百來個火灶,炒出來的熱菜,鍋氣十足,端上了桌,還帶著些柴火的芬芳。
堂會也開場了,第一個上臺的,是明江的大劇院的戲梁子元金鵬。
他平日里自視甚高,一般的場面,還不樂意演,但今日,他也眉目謙和了,登臺還朝著周玄的方向抱拳,順帶給自己迭了個buff,說道,
“諸位,今日給大先生唱堂會,我也是誠惶誠恐,畢竟大先生也頗有家學,周家班更是出過柳叫天那般名伶,我云金鵬水平不高,能力有限,若是唱得哪里讓大先生不滿,請多擔待。”
元金鵬姿態放得低,周玄自然也給面子,他先起了身,揮了揮手,示意觀眾起起哄,把氛圍給抬起來。
觀眾們當場便掌聲雷動,
周玄接著又喚過了禮賓先生,從小福子那兒,要了六根小黃魚,放進了裝禮品的托盤里。
這些金條黃魚,都是以前紅棺娘子拜門的時候,送給周玄的。
現在周玄則用來打賞堂會里的角兒。
禮賓先生見來小黃魚后,便高聲喊道:“明江府大先生周玄,賞元班主小黃魚六根。”
元金鵬聽說有六根小黃魚,笑得合不攏嘴,再次跟周玄拱手抱拳,然后他這戲,那唱得是真賣力氣,
不但沒有偷奸耍滑,那些需要用盡全力才能甩得上去的腔,每一腔都要甩得恰到好處,聽得臺下的賓客們,也是大呼過癮。
“這戲唱得是好。”
云子良就愛聽戲,說道。
桌旁的五師兄呂明坤,則笑著說:“老云啊,你是真沒聽過柳叫天唱過戲,我們周家班的柳叫天,那才是頂好的。”
“柳叫天的戲那么好?”云子良沒親耳聽過,也想象不出來。
周玄笑著說道:“過段時間,我要去趟黃愿府,到時候,若是有時間,我要去見見三師兄、柳師姐,柳師姐的戲唱得好不好,你到時候就知道了。”
柳叫天和三師兄李霜衣,此時就在黃原府里。
“那我一定要親耳聽聽。”云子良說道。
等云金鵬的戲,唱了一大半,喜山王才帶著他的狐子狐孫們,進了場地。
數百頭狐貍,那簡直是一片山雪在徐徐滾動。
賓客們也都紛紛給那些狐貍喝起了彩來。
明江府,欠狐族的。
周玄與木華合鏡,便是數千匹狐貍,送木華去了明江西,
明江災后,也是天下狐族帶來了山珍,周玄用山珍換了糧食,才讓災后老百姓們,吃得飽、喝得足。
周玄拉過喜山王,說道:“老喜,坐我邊上吧?”
周玄坐的主桌,翠姐、木華、五師兄、小福子他們都在,喜山王笑笑,便坐下了。
其余的狐子狐孫們,在喜山王的寵信——狐奴兒的引領下,紛紛落座。
周玄并沒有跟喜山王言說“驚喜”之事,而是推杯換盞了起來。
只有長生教主,心中還在糾結,是不是壓軸登臺,給狐族唱風柳戲。
“唱,還是不唱呢?”長生教主糾結著的時候,瞧向了禮賓先生,禮賓先生端著的托盤里,還擺著周玄要打賞給元金鵬的六根金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