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教主與周玄接觸不算太多,但就這少有的幾次接觸來看,他至少摸清楚了周玄的一項特質——辦事講禮。
這份“禮”說起來也簡單,無非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就拿“喜山王”來說,喜山王自從把“寶”押在了周玄的身上后,雖說狐族給予了周玄不少利益,但歸根結底,還是周玄“還”回去的利益更多。
在周玄的支持下,狐族有了自己的堂口,這在凡間妖族里,那可是獨一份。
喜山王也成了天穹神明級。
現在,連他長生教主、天殘僧,想在狐族里找點血食,都會被喜山王嚴辭拒絕,之所以喜山王有這個底氣,憑借的不就是周玄撐腰嗎?
當然,這份講禮,也并不是只對喜山王有效——明江府的畫家、樂師,刺青大祖彭升,誰沒有受過周玄的恩惠,
就連這戲臺上唱戲的元金鵬,就因為姿態擺得低,不也受了六根金條的賞賜?
“面對周上師,姿態擺得低點,總是好的。”
長生教主想著想著,心里的糾結,便沒有那么糾結了,等他再想起今日與那李長遜見面時的畫面。
以往的李長遜,簡直遜爆了,在天穹上,見誰不是裝孫子?現在這孫子,也不裝孫子來,改裝大爺了,見了青羊羽也不怵。
“若是我再猶猶豫豫的,只怕再過些日子,我連見了李長遜都要點頭哈腰的,為啥,他有個好主子啊。”
“不就是風柳戲嗎?唱唄,唱一出戲,抱上大先生這條未來的蒼天巨擘,有什么不好。”
想通了這些,在喜宴里坐不上主桌的長生教主,下定了某種決心…
“老喜,今兒個是你們狐門的大喜日子,你們胡門的小太爺被領回來了嘛。”
周玄眼神促狹,朝木華看了一眼,帶著三分開玩笑的意味,說道。
木華對“小太爺”這個稱呼,很是害羞,低著頭,當作沒聽見。
但是那些狐門的狐貍們,一桌桌的上來敬酒,言必稱“小太爺”,沒辦法,木華的輩份太大了——應該說翠姐的輩份太大了,是如今為數不多的“胡門云字輩“。
“是大喜的日子。”喜山王對周玄說道:“能受大先生、游神司的允許,讓我們狐族人進城,便已經讓我狐門的人,受寵若驚了。”
“進城算什么?”
周玄端著酒杯,說道:“老喜,我最開始就跟你說過了,往后狐族可以擁抱文明,進城讀書、工作、消遣,都沒有問題,
只要你們狐族里的小輩,能夠化形,能成人形,不驚到百姓,那你們便能進城,該上學上學、該工作工作、該耍就耍,無論是游神司還是府衙,都不能阻攔你們。”
“真的?”喜山王又提起了酒杯,誠惶誠恐的敬了周玄一杯。
周玄飲盡了杯中酒,又在話語里夾雜了七分勸誡,說道:“不過,老喜,狐族如今的身份來之不易,有些山里的習性,莫要帶到城里來,
什么茹毛飲血、瞧見了什么歡喜的物事、人,便打著主意去搶,搶不過,便伙同族里有神通的狐貍,一起去搶、去殺,這種事情,一定不要出現。”
“當然了,族群那么大,狐心又那么復雜,無論如何約束,總歸還是會出些惡性事件,真要鬧出了事,你這個當狐王的,也切莫因為是自己族人,便不秉公循法,反而妄自包庇。”
周玄一番話,便只傳遞了一項主旨——允許你狐族享有明江府的人權,但不允許你們狐族把自己當神族,漠視人間律法,踐踏明江府的人權。
喜山王自然是個明事理的,當即便連飲三杯水酒,對周玄斬釘截鐵的說道,
“大先生所言甚是,所謂一顆老鼠屎,能餿了一鍋湯,我往后,一定會更加嚴苛約束狐族,讓他們好生快活便好,莫要為非作歹,若是犯下來歹事,別說明江府衙、游神司,光是在我手里,便是罪加一等,從重發落。”
“行,老喜,往后,你便安排狐族的進城事宜,繁花似錦的夜明江,也為你們狐族開放,你們不再是山蠻了。”
周玄一番話,講得喜山王快要落下淚來,他數百年里,夜夜冥思苦想的“狐族未來”,不正是這般嘛——
——狐族不再提心吊膽,要去充當那些大堂口的祭品,不用再擔心那些大人物的狩獵,享受這世間那些新鮮、有意思的玩意兒。
喜山王越想越是激動,他征詢著周玄的意見,問:“大先生,這喜事太大,來得又迅猛,我能否,就趁著現在,跟我那些狐子狐孫們講明…他們往后,獲得了進城的權利?”
“當然可以。”
周玄還等著喜山王宣布喜訊呢,狐族們來的人不少,若是都展笑開顏,那得多少「大喜之情」?
喜山王當即起身,朝著狐族們所在的席位,中氣十足的說道:“大先生已經發下了話來,繁花似錦的夜明江,從今日起,對我們狐族開放,只要是能化成人形的狐族,便可以來明江府里上學、工作、游逛,
我們狐族,不再是山蠻啦。”
這一番話,使得那些狐族們,一個個激動臉面煥起了紅光,高興得手舞足蹈。
狐族們山中生、山中長大,在表達心情這方面,比起明江人來說,要開放得多,
它們不少狐兒,甚至還當眾跳起了舞來,感激這來之不易的身份與狐權。
喜慶的氣氛頓時感染了其余的賓客,有些明江人,也不再拘束,當即也跟著載歌載舞起來。
周玄瞧得也過癮,他只覺此情此景,頗為熟悉——不會打歌學打歌,阿哥怎擺你怎擺…
“先收一波喜慶的麥子嘍。”
周玄閉目凝神,啟動了宿命法則。
一時間,流水席上的歡聲笑語、喜笑開顏,這些能感受到卻不能觸摸到的抽象情緒,在周玄的眼里,都成了實質化的物事。
他將感知力釋放了出來,
強大的感知,就像數不清的無形巨手,將那些喜慶的情緒,全部捕獲了過來。
而在周玄的面前,則凝出了一個娃娃——喜娃娃。
娃娃眉開眼笑,極是可愛,
在那些喜慶的情緒剛撲打過來時,這個喜娃娃渾身如同石膏一般,灰白色澤,眉眼也并不清晰。
但隨著喜慶情緒愈發的濃烈,那喜娃娃的軀殼上,便像鍍上了一層金,熠熠生輝。
坐在周玄左手側的趙無崖,也見到那喜娃娃如同一個金財神似的,手也癢了起來,伸手便去觸摸。
結果,他的手剛剛搭上去,便止不住的哈哈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嘿嘿嘿,嘿嘿嘿,真是有意思極了。”
趙無崖無端狂笑了起來,把周圍的人都嚇得不輕,以為這位小道爺,忽然就患了大病。
云子良、李長遜更是看得呆住。
李長遜問云子良:“崖子,這是想到了什么開心的事情?”
“也不知道崖子這病,郎中治得好不。”
“哈哈哈,嘿嘿嘿。”趙無崖笑得快喘不過來氣了。
而周玄也收集完了第一波大喜之情,他慌忙把趙無崖的開,再將金娃娃扔到秘境里去。
但趙無崖還在狂笑,止都止不住,這要再笑下去,怕真要笑死在流水席上。
周玄喊過來白鹿方士:“老白鹿,這下咋整?”
白鹿方士正忙著吃喝,聽了周玄喊,一手抓著豬蹄膀,一邊問清楚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后,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好幾圈,才想起了一個主意,說道,
“大先生,無崖老弟吧,這是受了喜,按照人間七情六欲里的克制之法,恐克喜,有沒有什么讓崖老弟恐懼的事情,只要讓他想起來,他就沒有那么歡喜了,這瘋病自然也就好了。”
這算是給周玄出了一個難題。
趙無崖這小子,平日里沒心沒肺的,周玄還真想不起來他怕什么。
“崖子怕什么呢?老云揍他,他都不帶怕的。”周玄想起趙無崖這小子,特別扛揍。
但知徒莫如師,
云子良幽幽的說了一句:“崖子,你褲子已經被人扒了,你養的大黑驢,要過來日你了。”
“嘿嘿…額…胡說,我的驢兒,日天日地,那也不能日我。”
趙無崖饒是這般說,但他還是止住了笑,他是真怕大黑驢發了狂性,給他摁住了,辦大事。
“你原來怕這個?”
周玄也是開了眼了。
云子良一旁說道:“我們尋龍一脈,最講體面,既然講體面,那很怕丟人的,天底下,還有什么事,比被自己驢兒日了更丟臉的?”
周玄給云子良豎起了大拇指,要說壞,還是老云壞。
“吃菜、喝酒,別聊那些有的沒的。”趙無崖端著酒杯,臉面上有些臊紅,他也覺得自己剛才過于失態了。
周玄則問道:“別急著喝酒,你說說看,剛才,你摸了我的喜娃娃,想起了什么?”
“沒想起啥,真沒想起啥。”趙無崖低頭吃菜,要糊弄過關。
云子良卻當即大喝,說道:“問你你就說,你不說,我替你說,你剛才的想法,師祖我瞧得一清二楚。”
“這…玄哥兒,其實也沒啥…我吧,想著自己當上了尋龍的掌門人,然后我把那些弟子全趕出去了,收了一批長相貌美的女弟子,那給我服侍的…”
趙無崖越說越害臊,頭埋得更低了。
云子良聽得吹胡子瞪眼的,當即便拍著桌子,痛心疾首的說:“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我尋龍弟子腦子里,竟是這般腌臜思想。”
“…”趙無崖。
趙無崖:“師祖,你不是早看見我想什么了嗎?”
“我看到個屁!為師詐你呢。”云子良跟周玄混了一段時間,唬人的本事見長。
“師祖這不能怪我,實在是那些幻覺太真實了,那女弟子,好大好軟,我伸手一摸吧…”
趙無崖邊說邊伸手,抓起了桌上一盤壽餅——說是餅,其實是蒸得軟和的發面紅糖饅頭。
“就跟這餅似的,那手感,好得不得了。”趙無崖又在回味,憨憨的笑了起來。
云子良真恨不得當場和趙無崖解除師徒關系。
周玄倒沒時間去戲弄趙無崖,他陷入了沉思。
“人丹能讓人產生幻覺,我以前倒認為這些幻覺不過如此,現在看,這幻覺的強度,有點過高了。”
周玄的喜娃娃,是煉制「喜壽丹」的材料,這還僅僅是材料,那趙無崖也不過伸手觸摸了一下,便能生出如此真實的幻覺。
“這玩意,就是一場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夢。”
“就是不知道,等我的喜壽丹出了爐,那真正的丹藥一旦服用,會有什么樣的效果。”
周玄想象不出,在服食了丹藥之后,那更強烈的“喜”,會讓人產生何等層次的幻覺。
“若是幻覺強烈到不能再強烈——這丹藥的其余作用,反而是次要的了。”
周玄一時間,竟有些體味到,佛國為什么要在天穹推動丹禍。
這些丹,是真的能控制住天火族的精神。
流水喜宴還在繼續,
云子良已經開始苦口婆心的給趙無崖做思想工作。
他還是蠻喜歡這個尋龍小徒弟,這徒弟又有大佛緣在身,體內住著二十一禪,若是加緊培養,往后才是繼承尋龍掌門的絕好人選。
但這思想歪了可要不得——滿門的女弟子,那香艷的場面,他都不敢想會是什么場景。
“丫給老實點,你要是再動收女弟子的歪心思,你師祖爺爺就要下狠心了。”云子良邊整頓思想,便威脅道。
“啊,師祖爺爺要趕我出山門?”趙無崖有些怕。
云子良卻說:“老子閹了你的小玩意兒,割以永治。”
“…”趙無崖聽得毛發直立,捂住了襠。
周玄則和云子良碰杯,說道:“你這也治不了崖子——你給崖子割了,那男弟子可就遭老罪了。”
云子良、趙無崖:“…”
在周玄與云、趙二人開著玩笑的時候,喜山王卻有了醉意。
這位狐王,先修遁甲,再修尋龍,最后領悟了「溪谷真經」,但也因此“陰氣過盛,陽氣衰弱”,使得他經脈不諧。
他這種經脈不諧調之人,在酒桌上,便有些不勝酒力,加上今日狐子狐孫來得多,每一大房、小房的狐貍,都要給木華敬酒。
但木華又喝不了太多的酒,他喜山王這個當“三哥”的,自然要替華子擋酒了。
一輪一輪的喝了下來,他被酒沖得直撞頭,昏昏沉沉的。
他便是這一昏沉,再瞧這流水的喜宴,便覺得不像是喜宴,像極了他曾經還未反出胡門之時,帶著狐子狐孫們,參加的「教主喜辰宴」。
以前的胡門,掛靠在「薩滿」的門下,成為了這個東關府大堂口的外門弟子。
每年的臘八節,便是長生教主的誕辰,那一日,各大外門、內門的弟子,都要前往東關府的莽山,給教主慶辰。
既然是喜辰,那多少是要帶些禮品。
胡門每一次喜辰的禮品內容,都大差不差——三千只狐貍。
這些狐貍,都是獻給教主的祭品,是天下狐族,抽生死簽抽出來的靈狐。
到了喜辰之日,喜山王與狐門里的一些長老,也要坐在臺下,共慶教主喜辰。
而喜辰宴席之中的一項內容,便是血祭,教主在那三千狐貍之中,挑出十來只最有靈氣的狐貍,在喜辰堂會的臺子上,當眾將那些狐貍的頭顱砍去,然后接出血酒,分與入會的每一位賓客。
每每此時,喜山王即悲傷狐門靈狐的遭遇,又有一種極強烈的屈辱之感。
自己身位狐門大人物,卻只能坐在臺下,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的族類,被薩滿們砍頭取酒。
這種屈辱感,也是喜山王反出狐門,要立志為天下狐族帶來新活法的重要原因。
而如今,狐族在周玄的支持下,還真的迎來了新的生活,
但喜山王醉酒于東市街的流水宴席時,那一份恥辱之感,又升騰了起來。
他恍恍惚惚的看到戲臺上,又跪倒了一只又一只的無頭狐貍,那些賓客們,拿著海碗,喜笑顏開的上臺去倒血酒,
他又聽到那些薩滿們,朝著他熱情的打著招呼:“胡三太爺,今年的靈狐滋味不錯,血氣方剛,喝起來是真帶勁兒。”
“狐族,要換個活法了。”
喜山王醉酒之時,竟然喃喃自語了起來,而這話,恰好被周玄聽見了。
周玄遞過了一杯酒,對喜山王說:“今日的狐族,已經有新活法了。”
喜山王聽到了周玄的聲音,醉意削減了半分,忙接過酒,對周玄說道:“大先生,仰仗了您,狐族人也過上好日子了。”
周玄卻指著遠處的長生教主,對喜山王說道:“老喜,你想斬掉長生教主,為曾經的狐族報仇?”
喜山王搖了搖頭,說道:“我們曾經與教主簽訂了契約,我們獻靈狐,他保我們族群周全,雖說他踐行契約的次數不多,但白紙黑字簽上了,我們胡門就不得反悔。”
他是個一族之長,隱忍的功夫是多年歷煉出來的,要隱忍,便不能犯諢,更不能得勢不饒人。
“你就算殺了長生教主,我也不講什么,不過,長生教主這人,我正用著,等用處過了,你們再想做什么,我也不攔著。”
周玄對喜山王說道:“不過,今日,我要送你們狐族一份大禮。”
“什么禮?”
“先洗刷一波你們狐族的屈辱。”周玄說道。
喜山王一頭霧水,不明白周玄要做什么。
周玄卻喊來了禮賓先生,問道:“老丁,這場堂會,還有幾個節目?”
“還有三個節目,現在是慶芳園的季先生,在唱《鐵滑車》。”
周玄指向了長生教主,對禮賓先生說道:“老丁,讓你徒弟去給季先生打個暗號,讓他再唱一小段就謝幕,你呢,去跟長生教主說一聲——讓他給狐門的狐先生們,唱一折風柳戲。”
“…”喜山王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讓「薩滿」背后的神明級,唱一折東關府才流行的「風柳戲」,其中意味著什么,他再清楚不過了。
“大先生,這可使不…”
沒等喜山王說完,周玄則看似溫和,實則強硬的問道:“老喜,風柳戲,我不太懂,你說讓長生教主,唱哪一出最合適啊?”
“大先生,我怕您得罪那長生教主…”
“怕什么得罪,今日宴請了狐族,加上又是木華、翠姐的開心日子,她們姐弟都是狐族的「云字輩」,這流水席又是我擺的,自然要你們狐族的人,由衷的高興高興。”
周玄指著堂會,說:“我這個人不喜歡堂會上血呼拉茬的,砍頭斬人的事情就不要做了,但以戲賠罪的事情,還是要讓長生教主做一做的。”
喜山王激動得已經不知道說什么好了,舌頭都有些打結。
周玄又問道:“老喜,長生教主,唱什么風柳戲比較好?”
“唱…唱…《大神調》吧。”喜山王說道。
這首大神調,最初便是起源于「薩滿」的請神詞,后來被地方戲吸收,成了風柳戲里的名段,讓長生教主唱這一段,便有了某些不可言說的意味。
周玄同意了,對禮賓先生說道:“老丁,告訴長生教主,唱《大神調》。”
禮賓先生有些不敢去,說道:“大先生,那位爺,不是人間人,那是天上神,我一個小司儀店的禮賓先生,不敢招惹他。”
“說什么招惹。”
周玄從秘境之中,取出了「喜娃娃」,大喇喇的放在了禮賓先生的托盤里,說道:“去吧,那教主見了這個娃娃,自然是什么話都不會講,欣然登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