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賓丁先生,倒著托盤,端端正正的走到了長生教主的位置,深深的鞠了一躬后,說道:“教主在上,大先生說讓你在下一個節目,唱一出風柳戲。”
“大先生才出任了「玉京神丹上人」,我唱出風柳戲,為他道喜,也是應該的。”
長生教主言語中,不斷的強調,自己唱戲,是為周玄唱的,而不是為狐族唱。
“大先生點了戲,說要讓您唱一出「大神調」。”
“什么?”
長生教主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是沒有想到,周玄竟然會點這一折風柳戲。
何謂「大神調」?那可是每一次「教主誕辰宴」時,所有薩滿弟子都會合唱的風柳戲名段。
每次誕辰宴上,那些弟子,會先在堂會的戲臺上,潑上五牲血,然后便是唱動著這個調子,請長生教主臨凡。
每每此時,長生教主才會在鮮血里走出來,再然后便是誕辰堂會上的“斬狐頭”、“分血酒”等等儀式了。
現在讓他這尊神明級,去給喜山王、狐族唱「大神調」,這擺明了就是攻守易形,
以前古老神明級,成了臺前戲子,而如今的喜山王、狐族,搖身一變,當上了前堂客、座上賓,
這是長生教主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大神調」的象征意味太強烈了,他不能唱。
“這出戲,我不能唱,你給大先生說說,讓他換一折戲碼。”
長生教主并沒有就范,催禮賓先生給周玄遞話。
但禮賓先生并未離開,而是將手上的托盤再舉高了一些,對長生教主說道:“大先生吩咐下來了,若是教主不愿唱,便把玩把玩這盤中的小娃娃。”
“這小娃娃怎么了?”
長生教主挑著眉毛,伸手將盤中的喜娃娃抓了過來。
這娃娃,像個陶土做的,表面上,有許多細小的氣孔,此時明江已然入冬,但娃娃入手倒不算冰涼。
“這娃娃…”
長生教主正想說這娃娃,也沒有什么奇異之處,忽然,成百上千陣笑聲,凝成了聲音的波濤,在他的秘境里不斷的沖撞。
無數“讓人欣喜”的幻象,在長生教主的眼前,如走馬燈一般,不斷的閃爍著,他的心神,竟很是不穩。
“娃娃有詭。”
長生教主意識到自己的心神遭到了巨烈的侵襲后,連忙右手抬起,喚出了自己的撥浪鼓,然后輕輕的搖動。
鼓音一陣緊似一陣,不斷的抵消著那喜娃娃對他造成的侵襲。
等到撥浪鼓響到第八陣時,喜娃娃對長生教主造成的影響,方才偃旗息鼓,沒了痕跡。
“好詭異的娃娃。”
長生教主的目光里,三分懼怕、三分好奇、四分驚訝,又瞧向了那個陶土般的娃娃。
他是天穹神明,眼力方面自然是不差的,他再次端詳了娃娃后,再聯想起自身心神的詭異沖擊,頓時,他便想明白了。
“這是七情六欲中的「喜」。”
長生教主確定了娃娃的來路,胸中更是激雷萬千。
“周上師對于七情六欲的捕捉之能,真乃當世無雙,不愧是儺神之后。”
長生教主很是清楚——井國有九大最古老的天神,每一個古老天神,都掌控了一條完整的法則。
而其中,儺神,這位井國無雙的天神,掌握「命運法則」。
只有領悟了這條法則的一重境「七情輪藏」,才能完美的捕捉人間七情。
但是——命運法則,又是人間堂口弟子最難領悟的法則,多少年了,也沒有人悟出。
“周上師捉拿「七情六欲」,簡直易如反掌,他這般輕巧,倒讓那些大火塘的祆火教丹師,都成了笑話。”
長生教主思忖道。
他是青羊羽的得力干將,在過往的漫長歲月里,他時常會臨凡于人間,其中辦得最多的差事,便是去那些大火塘,處理關于“丹藥”生產的事宜。
所以,他雖然不是精通丹藥的「方士」,但沒見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時間長了,他對于人丹的一些隱秘,也知曉個一二。
他知道,人丹的主要煉制材料,便是「七情六欲」。
正因為是用人間百姓的情欲煉丹,所以那些祆火教徒們,便想著用各種毒辣的方法,來榨取人身上的情緒。
“只可惜,方法的花樣繁多,那些祆火教的火塘,卻總是榨取不到大先生這般濃郁、精純的情欲。”
長生教主再次望向了那托盤里的喜娃娃。
現在的喜娃娃,在他眼里,那還是娃娃嗎?那是一顆顆色澤璀璨的丹藥,無論是數量還是品質,都能碾壓祆火教的火塘。
丹藥的數量,便是周玄下一步的晉升保證,而丹藥的品質嘛,便意味著丹藥的巨大價值,只用一顆,便能在天穹上,換得不少的好處。
“大先生可是許過我的,若是煉出了一百顆,便給我七顆——那七顆丹藥若是到手了,我往后的日子要好過很多。”
長生教主太知道那些丹藥的價值了,也更明白,與周玄交好,意味著什么。
“唉,唱「大神調」就唱「大神調」吧,只要周上師高興了,比什么都強。”
想到了此處,長生教主從口袋里摸出一副玉佩,玉佩上,纏著細繩,方便佩帶。
他從細繩上,取下了一粒玉珠子,扔進了托盤里,對丁先生說:“你去知會大先生,「大神調」,我唱了,這顆珠子,賞你的。”
“多謝教主,多謝教主。”丁先生白撈一顆神明級賞賜的玉珠,那自然是喜不自勝。
他笑得像一朵燦爛的黃桐花,端著托盤,將話帶到。
周玄聽了他的話,便笑著將“喜娃娃”握在了手里,喃喃說道:“這個長生教主,還是能辦事的人,能屈能伸,比起上次與他同來的天殘僧,要強出許多。”
堂會還在進行著,知名的戲先生季仁德,在唱完了「鐵滑車」的一個小段落后,便匆匆的下了臺。
他前腳剛走,長生教主后腳就上來了,一只手搖著撥浪鼓,一只手捏著自己的法器——打神鞭。
他在臺上才站穩,便甩動了鞭子。
鞭子被掄直了后,鞭尾末梢快速回卷,奇快的鞭速,擊出了空響來。
“啪!”
這一聲鞭響,比今日東市街放的鞭爆要響得多,劈雷似的,場面頓時便安靜了下來。
長生教主當即抱著拳,說道:“我本是天上神,今日要找周上師辦些差事,才臨凡于此,恰逢周上師擺了喜宴,我自然要表示表示。”
“我長生教主,是東關府人,東關那個地界,白山黑水,愛聽風柳戲,今日周上師是為胡門的胡木華擺的喜宴,
胡門祖籍東關府,想必也是愛聽風柳戲的,我長生教主不才,略通此道,我便為小胡太爺胡木華、雪山狐族,唱上一折——大神調。”
這話一出口,那臺下的狐族先是一愣。
它們想破腦袋,怕是也想不到,有生之年,竟有神明為它們登臺上演風柳戲。
這得是多大的面子,才能找神明給狐門唱戲?
那些狐門的小輩,沒有親身經歷過“教主誕辰會”的血腥,只是覺得神明為狐門唱戲,倍有面兒。
而宴戲里,那些輩份更大的狐族,聽到“神明唱戲”時,便有了一種“出人頭地”之感,等再聽見“大神調”時,他們便明白了——
——這想必就是周玄替狐門出頭,才能讓長生教主唱這么敏感的戲碼。
“昔為階下奴,今為堂前客,神明唱響風柳戲,只待戲開場,暗夜幽復明,狐族方知天開闊…”
狐奴兒,這位喜山王的寵信,自然經歷過狐族最黑暗的歲月,也經歷過曾經一年一度“教主誕辰會”時的屈辱,
而如今,它瞧見了長生教主為狐族唱戲,登時便有一種——狐族頭上的黑暗,煙消云散、狐族頂上的天空,已見開闊之感。
它便熱淚盈眶,有感而發,
他的出口成章,落在了喜山王的耳朵里,也落在了周玄的耳畔。
周玄笑著對喜山王說:“狐族還是有人才的,這位狐奴兒,腹中墨水頗多。”
“它是我們雪山狐族之中的才子,文章算得錦秀。”
喜山王此時已經是意氣風發,當即舉起了酒杯,喝喊道:“狐族之狐聽好,正如狐奴兒詩中所說——我們狐族,暗夜復明,天已開闊。”
“暗夜復明,天已開闊。”
狐族之狐,無不動容,熱淚從他們眼角處淌出,狐奴兒率著族人,朝著周玄的方向,單膝下跪,以示臣服,更是表達感激。
狐族的人心中誰不知曉?這等被狩獵千年的族群,如今能暗夜復明,憑的就是周玄的大力支持。
沒有這位大先生,狐族依然是個脖子上套了鎖鏈的“囚族”,何談“天開闊”?
喜山王見狀,也要朝周玄下跪。
周玄卻將他一把扶住,說:“我們這兒,沒這么多禮數。”
接著,他又一甩袖袍,依靠尋龍香,借了東市街的龍神之勢,興起了巨風。
巨風掠地而過,將眾狐都給扇了起來,
周玄揚了揚手,說道:“磕頭什么的,都是山里的規矩,在我周玄這兒,不準跪,若是想表達尊重,鞠個躬就好啦。”
聽完此話,那些狐族之狐,也學著世俗人的樣子,朝周玄鞠起了躬來。
“差不多得了,聽戲,聽戲。”
周玄指了指堂會的戲臺。
長生教主那唱得,可是極為賣力。
“日落西山黑了天,
關上城門上上栓,
十家倒有九家鎖,
就有一家門沒關…”
風柳戲,唱自然有它的講究,得是“九腔十八調”,曲回婉轉,嗓音還要高亢,
同時,它還講究“跳”。
它跳起來,不如其余府城的舞蹈美觀——畢竟是從“薩滿”請神儀式演變過來的。
薩滿的請神,以自身為媒介,神靈降體,那薩滿就跟瘋魔了似的,身體不自由的大幅擺動、顫抖。
正因為如此,風柳戲一唱起來,那唱這戲的角兒們,表現得那叫一個癲!
而長生教主,此時,已經完全放下了架子,把風柳戲的「癲」,演繹得很是精彩。
那些狐族的狐兒們,時而熱血,時而也全身心的投入到了戲中,
他們狐活半生,只怕從來沒有一天,有今天這般喜慶。
“大喜之情,頗為濃郁。”
周玄當即開始了第二波“割麥”,瘋狂的收割著這一次的“大喜之情”。
喜氣,如同汪洋大海一般,灌向了喜娃娃,云子良則問周玄:“玄子,你給那長生教主灌了什么迷魂藥?他現在臉都不要了,真把自己當戲子了。”
李長遜也納悶,說道:“這還是我以前認識的長生教主嗎?一點脾氣都沒有。”
“我讓他瞧見他的遠大前程…他可是要從我這里分走丹藥的。”
“我的丹顯然要強過祆火教的丹,他分的那些丹藥,價值大得可怕。”周玄捧著喜娃娃,說道:“他拿我的,就要手軟,他想在未來從我的丹藥里分一口湯喝,現在就要唱戲的時候賣力些。”
云子良聽了,連連說道:“這丹藥的魔力,是真的大啊。”
“當然大了,佛國若不是有利可圖,怎會花那數百年的時間,在天穹推動丹禍。”
周玄一邊說著,一邊觀瞧著手里的喜娃娃。
要說這宴席之中的喜氣,那是極其濃郁的——畢竟那些狐族人,不是高興得笑出聲,而是高興到流淚。
人生之中,只有喜得不能再喜慶的時候,才會熱淚盈眶。
正是狐族的這等喜氣,卻讓喜娃娃發生了異變。
當宴會中的喜氣,喜娃娃吸收了三分之一后,這娃娃便不再是金色的人兒。
它的皮膚、與真嬰兒一模一樣,甚至還爆發出了啼哭之聲,像個活嬰兒一般。
等到喜娃娃又吸收了三分之一的喜氣,它的體形,比剛才要大了整整一圈。
它的啼哭之聲,已經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竟是“咯咯直笑”的聲音。
這一份笑聲,也并不是那么單純,仔細聽,似乎能聽出一些“詭異”的哭腔來。
而等最后的三分之一的喜氣,全數灌進了喜娃娃的身體里。
這個喜娃娃,眼睛變了——原本黑黝黝的瞳仁,竟然變成了三枚。
三枚瞳仁,交織在一起,呈品字形。
它扭動著頭,朝那趙無崖一瞧,品字形的瞳仁,猛然轉動,那趙無崖,立馬就狂笑不止。
“哈哈哈,好大、好白…”
“徒兒休得躲閃,讓掌門替你把把脈…”
趙無崖比不久前還要發癲!
接著,那喜娃娃又朝那云子良對視了一眼,那云子良登時也喜得發狂,在宴席里,胡亂的奔走了起來,邊跑邊喊:“藏龍山的弟子們休怕,你們云祖師在此,誰敢動你們分毫。”
周玄心念流轉得極快,他看出來了——這個喜娃娃,已經不是喜娃娃了,這是「喜妖」,瞪誰誰發狂。
他猛然催動感知,召出了骨牙,朝彭升喊道:“彭兄,喜已成妖,替我壓陣,我要以刺青骨牙,替它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