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都怕自己聽岔道了,壓制了境界,反而對自己不利?
李長遜也是一頭霧水,取了扎發髻的木簪,輕輕的撓著頭,問道:“工小姐,你難道忘記了,黃原府時,所有人被壓制了境界之后,大先生大殺四方的畫面嗎?”
“同境界之下,儺這個堂口,因為掌握了多種九炷香之上的手段,可謂是天下無敵。”
云子良也說道。
“你們不了解彩戲師的第九炷香,這一炷香的名字,稱為「人間戲神」,意思是玄老板便是這臺戲里的唯一真神,若是這一炷香的手段發動…那就…”
工程師講得投入,那李長遜、云子良聽得也專心,都等著下文呢,
結果,工程師卻響亮的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那人間戲神的強度是什么樣子。”
“你不知道,瞎白話這么久?”
李長遜頗有些失望,他就跟聽講書似的,正聽到精彩處,忽然講書的先生醒木一拍,來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意興闌珊得很。
工程師也覺得不太好意思,鬧了個大紅臉,但依然搶白道:“我估計,那天上的人,就是不想讓一個彩戲九炷香的人出現,才下令追殺的,
連老天爺都眼饞的絕活,這一手「人間戲神」,絕對厲害,若是玄老板定下了壓制境界的規則,只怕發揮不出「人間戲神」的威力來。”
李長遜和云子良聽了,雖然對那「人間戲神」的手段,比較向往,但是——壓制境界,就是唾手可得的好處,他們還是覺得,定下壓境界的規則,更加靠譜一點,便朝周玄建議道,
“玄子,我覺得吧,這遠水不解近渴,既然壓制香火境界能殺,那就壓制境界,不用等那什么「人間戲神」。”
云子良如此說道,
周玄卻搖了搖頭,朝著佛國六耳力士的方向瞧去,說道:“若是沒有那佛國人在,壓制境界或許是上上之選,但有佛國人在場,壓境界也有很大風險。”
壓制香火境界的前提,是對方有香火。
但佛國人的體內,并沒有香火的存在。
關于這一點,周玄曾經與慧豐醫學院一起,解剖過“太平僧”莫庭生,有了比較前沿的“研究”。
“對啊,怎么把這一茬給忘了。”李長遜撇了眼那貓在“斗場”角落里的佛國力士,越看越是討厭,罵道:“這群佛國崽子,遇了事還知道躲起來不發聲,降低存在感,真是雞賊。”
云子良則對周玄說道:“既然不定壓境界的規則,那定下什么規則比較好呢?”
“這個嘛,我自然有想法。”
周玄閉上了眼睛,將心神與那紙張鏈接了起來,而他秘境中的人間愿力,便成了隨意潑灑的墨汁,在紙上流淌了起來,將周玄定下的三條斗場規則,寫了下來,
隨著“三條規則”落定之后,紙張便開始喚散,在破裂成了諸多細小的紙片后,那些碎片,又化作了微塵大小的光點,鉆進了斗場的地里、天上,徹底消融。
隨著光點的消失,
整個斗場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天上籠罩了密布的烏云,
地上泥土,不再是泥土,地表有了肌膚的色澤、觸感,仿佛地底下沉睡著一尊巨人,
所謂的斗場,便是在這巨人的身軀上開戰。
那些兇獸的浮雕,也都像活過來了一般,在斗場的圍墻之上奔跑、咆嘯。
而那云層之中,裂開了一條縫隙,那只血色眼睛的目光,如同烈日一般,灼灼的迸射進了斗場,
一陣鬼魅陰森的聲線,在斗場之內,炸響了起來。
“無規矩不成方圓,斗場之內亦如是。”
“斗場之內,第一條規則——佛國、大先生、遁甲門,三方鼎足而立,每一方參與死斗者,不得超過四人,多余之人,于斗場之中抹除。”
在這一陣詭魅的聲音,宣讀完了第一條法則之后,它便偃旗息鼓了起來,遲遲不再有動靜。
而佛國的六耳力士,則低著頭,對自己身體內的“東西”說道:“聽見了沒有,這個斗場之內,參與死斗者,不得超過四人,咱們的人數超了。”
“蠢六耳,若是超過了,又如何?”
“不知道。”六耳力士很是光棍的說道。
“那就再瞧一瞧,看看這個斗場、周玄,在耍些什么花招。”
佛國的六耳力士聽了身體“東西”回應后,便將目光投向了遁甲門。
斗場的勢力有三,其中遁甲門的人最多,光是太上祖宗,便有六人,再算上趙龍虎、趙羅生及其余的門中好手,有二、三十人之多。
對于斗場規定的“四人”,他們超員太多。
“祖宗,我們人太多了,斗場說只能四人出戰…那其余人怎么辦?”
趙龍虎問葫蘆道人。
葫蘆道人想了想,便說:“或許,這個斗場,是讓我們自己挑選出精兵強將出來,與那周玄決一死戰。”
他正說著,
忽然,在他們遁甲門扎堆的地方,竟然長出了一枝臘梅來。
這只臘梅,才出現時,只是一根枝條上,掛著一個花苞,
花苞成長的速度極快,數個呼吸的瞬間,花便綻放了,成了一朵純凈得不含任何雜質的透明梅花,花香也彌漫了開來,
但很快,這梅花的花瓣便有了色澤,
先是純白,然后泛出了一點黃,最后通體杏黃,花也枯萎了,花瓣一片接著一片的凋零,
等到最后一片花瓣落地之后,忽然,一個遁甲門的弟子,肚子不斷的膨大了起來,
不多時的功夫,他便像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他表情極為痛苦,眼神中更是飽含著恐懼,朝著葫蘆道士伸手,凄厲的喊道:“大祖宗救我。”
葫蘆道士連忙奔到了弟子身前,手往那肚皮上一搭,頓時便聽見了一陣“血氣翻涌”的聲音。
“你的血氣為什么如此旺盛?”
他才將疑惑講了出來,那弟子的肚皮再次脹大,他的道袍也破裂了開來,
眾人這才望見,那弟子的肚皮,因為過度的膨大,而青筋畢現,
由于鼓得厲害,他的皮膚,也成了半透明的質地,借著天光,周圍的人能瞧見他的肚子里,隱約有無數的蟲子,在瘋狂的蠕動著。
“大祖宗,救我。”
那弟子似乎吃痛到了極致,也顧不得平日里的門規森嚴,不再講那些禮儀、規制,竟伸手去抓葫蘆道士的袍袖,
這用力一抓之下,竟將大祖宗袖子抓破,
“噗!”
“噗!”
連續兩聲脆響,第一聲是袖袍破裂的聲響,第二聲,則是他的肚皮爆裂,
他的五臟,已經化作了一大灘濃水,隨著肚皮的破口處,洶涌而出,
在那濃水里,有數不清的“蟲”,只是這些蟲,沒有形體,更像是一條又一條的影子,
葫蘆道人見了,心生厭惡,捻起了一株道火,朝著影子灑去。
那道火的火勢大作,不斷的焚燒著那團濃水,直將那濃水烤干,烤出了異常腥臭的氣味,但那些“蟲影”,卻絲毫無傷,紛紛鉆進了地底,
接著,第二枝梅花,又從地里長了出來,然紅,梅花又再次綻放、枯萎、凋零,
再然后,便是另外一個遁甲門的弟子,肚子開始鼓脹…
“這到底怎么回事?什么陰間東西?”
梅花、鼓脹如孕婦的弟子、無法傷及的蟲影,這一切的一切,讓葫蘆道士瞧見了這輩子最匪夷所思的畫面,
這位長期潛心修道的道士,竟也有些恍神了起來。
葫蘆道士身在局中,有些事情,倒沒有想透,
但周玄,一直置身事外,又加上在二層俯瞰,因此,他反而將局勢瞧得極清楚。
“原來是這般。”
周玄起了身,搖著扇子,朝著遠處的葫蘆道士喊去,
“葫蘆老道,你到現在還沒想清楚嗎?你若是想不清楚,我周玄大發慈悲,為你講明,
斗場要求,每一方,只能有四人出戰,那多出來的人怎么辦?當然是殺掉,所以,我們死斗開始之前,請記住嘍,你二、三十個門人,只能有四個人存活。”
“誰死誰活,斗場讓你們自己選,那梅花從綻放到衰敗,便是你們挑選哪一個弟子該死的時間,
你們要是主動殺去一個弟子,梅花便不會再次加害你們,但是,你們要是挑不出來,不主動去殺門里的弟子,等花一開敗,斗場便會幫你們挑,幫你們殺。”
周玄將自己觀察到的規律,講了出來,一時間,遁甲門里人心惶惶,
斗場這么做,不就是逼著遁甲門的人,自相殘殺嗎?
葫蘆道士率先反應過來,登時大呼道:“別聽周玄妖言惑眾,殺你們的人,是那朵臘梅,我斬了那朵臘梅不就完事了嗎?”
他等新的臘梅出來,當即便腳踩著星位,在那株臘梅的四周,布下了道陣。
然后,他右手捏訣,引爆了道陣,將那臘梅摧毀,
只是,
臘梅雖然毀掉,但還是有弟子的肚皮隆了起來,再然后,便是肚皮破碎,死得不能再死。
周玄扶欄輕笑道:“葫蘆老道,都跟你說了,那臘梅,只是在提醒著你們宗門,挑選下一個該死的弟子,它就是個報時工具,你毀了它,又有何用?”
一個定時炸彈,把表拆了它就不爆炸嗎?
“掩耳盜鈴的事情,還是少做為妙。”
周玄冷冷的說道。
而此時,新的梅花再次開放,新的死亡陰影,又重新籠罩在了遁甲門的頭上。
臘梅挑選新死之人,完全是隨機的,也就是說,下一個死去的人,可能是任何一個遁甲派的門人、弟子,甚至是太上。
這種死亡感,如同閻王點卯,點到了誰,就是誰,無法掙脫。
它比起一般死亡的感覺來,要強烈數十倍,帶來的恐懼,也比尋常死亡要濃郁數十倍,
終于,趙龍虎忍不了了,他悄無聲息的潛伏到了一個弟子的身后,并手如刀,右手深入到了對方的身體里,然后握住了那顆火熱的心臟,猛然發力。
“砰!”
心臟被捏爆,那死去的弟子,瞳孔散大,扭過頭,死死的盯著自己的二師兄趙龍虎。
趙龍虎沒有愧意,也沒有悔恨,他的全部心神,只是盯著那株宣告死亡的梅花。
那一株梅花,隨著弟子被趙龍虎“掏心掏肺”,竟然立刻黯淡凋零,但同時,也沒有其余的弟子肚子膨大。
“周玄說的,竟然是真的。”
趙龍虎喃喃道——只要他們在梅花出現的時候,主動的斬殺掉一名弟子,就不會再有其余的弟子隨機死去。
“趙龍虎,你在干什么?”
葫蘆道士的喝斥聲傳了過來,
趙龍虎這才回過神,將手從弟子的體內拔了出來,朝著葫蘆道士說道:“祖宗,周玄說得是真的,只要我們主動殺去一個弟子,就不會再有人隨機死去,他說的是真的。”
“你在同門相殘啊。”
葫蘆道士在不久前,也有殺掉趙幽庭的心思,但那是因為他覺得趙幽庭背叛了遁甲,不再是遁甲的弟子。
對于宗門之內的情誼,葫蘆道士作為第一太上,多少還是有一點點在乎的。
新的梅花又開了,
趙龍虎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他不想被閻王點卯一般的死去。
“我是二師兄,我也是未來的遁甲掌教,我不能死,那些小弟子都可以死,但我不能死。”
趙龍虎是一不作二不休,又去撲殺其余的弟子,那些弟子也不是傻的,在眼睜睜的看見趙龍虎殺了一位弟子之后,他們便像一只只的驚弓之鳥,不斷沿著斗場飛跑,要躲避二師兄的追殺,
“你們別跑,你們是遁甲的門人,要為遁甲作出一些犧牲,別跑啊,花已經快開敗了,我沒有時間了。”
趙龍虎追著追著,卻忽然感覺自己雙腳的膝蓋處一涼,再接著,他的身體,因為慣性,朝著前方撲倒了過去。
他回頭一看,卻發現自己的雙腳,還立在自己身后兩三米的地方——他的雙腳,被一柄紙斧道符,砍了下來。
作為最年輕的太上祖宗,紫牛道人欺到了趙龍虎的身前,右手的指頭,點進了腦門之中。
“龍虎啊,這是你紫牛師祖最后一次指點你了——你若是勸別人犧牲,那自己也要有犧牲的覺悟。”
說完,紫牛道人的右指,猛的一攪,
趙龍虎便死得透了。
他這位遁甲門二師兄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死在了太上的手上。
紫牛道人取出了一面手帕,將手上的血跡、腦漿擦拭了個干凈,回過頭,對其余的幾位太上說道,
“都愣著做什么?剛才你們賣我,讓我去打頭陣的時候,不也是薄情寡義的嗎?現在開始充當圣人了?”
他的眼神,還沖著苜蓿道人剜了過去。
苜蓿道人心底有愧,目光不敢直視,低頭不語。
那紫牛道人則說道:“諸為太上里,我年紀最小,我把話挑明了,我不想那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趙龍虎給我們開了一個好頭,咱們的命貴,拉幾個弟子做墊背的,又能如何?”
“把他們全殺了,我們活著。”
紫牛道人在言說之際,已經指揮著紙斧,再次斫斷了趙羅生的雙足,他指向了趙羅生,說道,
“葫蘆師兄,這里你最大,你得拿個主意啊!來吧,就出手殺了趙羅生,我們幾位太上,還是一條心。”
“殺、殺、殺!殺了又能怎么樣?斗場之內,只能有四人存活,我們太上便有六位,難道我們這些朝夕相處的師兄弟,也不顧同門之義,各自再殺上一番嗎?”
葫蘆道士咆哮道。
紫牛道人冷冷說道:“我們太上自然不一樣,先把這些弟子殺光,再然后嘛,我們六個太上,便自己搖卦,誰的卦相好,誰活,誰的卦象差,誰死,
我們六個的命,交給這冥冥之中的命運,如何?”
“都是同門啊。”
面對著紫牛道人的咄咄相逼,葫蘆道士陷入了踟躕之中,一時間,竟然下不了決斷。
“好戲,著實是好戲。”
李長遜拍手叫著好,遁甲門的門內相殘,讓他直呼過癮。
云子良也說道:“這種狗咬狗的戲碼,我真是愛看——玄子,你小子這真毒啊,竟然定下了這么一條規則,不但讓遁甲門的門人嚴重減員,還大大的打擊了他們的士氣。”
這種眾目睽睽之下的同門相殘,哪怕最后僥幸活了下來,心理的負擔還是很重的,再要捉刀放對起來,心里便有了陰霾,無法全力對敵。
“一石二鳥。”
李長遜給周玄豎起了大拇指。
“這黑鍋我可不背。”周玄扇子捂住了口鼻,笑著說道:“戲場的規則,便是讓比斗更加公正、公平、公開——我們人少,人家人多,這談什么公平,
所以,我要定下規則減員,但我萬萬沒想到,遁甲門的人,各個都是辦大事的人,對同門手足,說砍就砍…嘖嘖…我也是開了眼。”
斗場內,紫牛見葫蘆道人,遲遲下不了手,而梅花又已經快開敗了。
在梅花的花瓣掉落之時,若是葫蘆道士再不殺了趙羅生,那所有遁甲的門人,都有死去的可能…其中也包括他紫牛。
但紫牛,又一定需要葫蘆道人動手,
在場的太上祖宗,一定都要染上同門的血,這是一份投名狀,也代表著他們六個師兄,還是共同進退的。
“紫牛啊,趙羅生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他是個好孩子。”葫蘆道士掙扎了許久,依然還是不愿動手。
他的遲疑,這一次徹底點燃了紫牛道人的怒火。
紫牛道人當即便陰冷的笑了起來,說道:“葫蘆師兄啊,今天的你,可不像你呀,
當年,天上臨明公子臨凡,那公子一愛吸食人腦,二喜歡女色,
你為了攀上天上的交情,然后想借著天火族的交情,在地子那里謀一個好前程,
你自己把孫子給獻了出去、把兒媳婦讓給了臨明公子,連自己的孫子、兒媳婦都能出賣的人,還在乎門里的弟子?
你出賣無問山,帶著我們五個師兄弟,去斬了無問山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子人的時候,也沒見你這么心慈手軟啊,
大師兄,你怕是看這里觀眾太多,自己給自己套上了偶像包袱了吧,又或者說,你是想贓活兒全讓我們五個干,好名聲你自己都賺了…”
其余五個太上祖宗,一個二個都沒有出聲,只是沉默。
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沉默便代表著他們認同紫牛的說法。
葫蘆道士平日里還是太貪婪了,領了最大的輩份,占了最好的洞窟修行,到了最后,連“愛護門人”的好名聲也要奪走。
“住口。”
葫蘆道士的臉色變得陰沉了起來,他從兜里摸出了一張紙符,朝著那趙羅生扔了過去,
再然后,他便是一聲沉喝,說道:“把所有的弟子,都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