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牌越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葫蘆道士就越是相信地子是真的。
他的態度,也不禁的虔誠了起來,不斷的磕著頭,祈求著“地子”的原諒。
車的轎廂里,刮過了一陣風,
這風,很是調皮,故意在葫蘆道士的背上,攏起了一個旋,形成了個巴掌大的龍卷風。
但葫蘆道士此時全副心神都用在祈求地子上,哪有閑工夫去管一陣風啊,當即也不搭理,只是一個勁兒的跪拜著。
那陣風舞了一會兒,或是覺得無聊,也兀自撞出了車轎廂內,朝著謝家岙的看臺上直飛了過去。
一陣風,撞在了正在“酣睡”的李長遜身上,將他給撞得醒轉了過來。
身旁的云子良問道:“玄子那邊啥進展?”
“那進展是相當的迅速。”
李長遜便是剛才的那一陣風,他得意洋洋的說道:“咱們大先生,那是真行啊,忽悠的功力,強得沒話說。”
“怎么講?”云子良問道。
“葫蘆道士那幫子人,已經上了大先生的套了,把大先生真當成了地子,噗咚噗咚在那里磕頭呢,
那陣仗啊,給親爹磕頭都磕不了那么虔誠啊,下下都帶著響呢。”
李長遜一回想葫蘆道士磕頭的場面,便自顧自的說道:“我啥時候能成為大先生這樣的人物,不戰而屈人之兵,僅憑著三言兩句的,就能讓對面的梆梆磕頭。”
“你想點實際的事兒,比如今天宵夜吃點啥。”
“…”李長遜。
“我也聽聽玄子那邊唱什么戲。”
云子良此時也心里癢癢,忍不住了,便以“尋龍”之法,將心神與大地相連,也去偷聽周玄的“詐騙”之道。
在葫蘆道士對著觀星牌三叩九拜之后,這塊牌子終于動了,斜著立了起來,靠在車廂的拐角處。
明明只是一塊牌子,卻愣是給人一副慵懶的模樣。
“瞧見誰藏在這方土地上了嗎?”
觀星牌的聲線,更是懶到了極點,好像葫蘆道士、遁甲門即將遇到的危機,與他毫無瓜葛似的。
“瞧見了,瞧見了,長生教主、天殘僧、還有佛國人,一座流血的寺廟。”
“打得過嗎?”觀星牌問道。
這次葫蘆道士可不敢瞎講話了,老老實實的承認道:“若是只有長生教主、天殘僧,或許有勝算,只是勝算極小極小,但再加上那一廟的佛國人,贏面就沒了。”
“哎喲,小葫蘆啊小葫蘆,你不久前講話,可不是這般語氣啊?”
“我記得你將那觀星牌,踩在地上的時候,很囂張的嘛!你說你要拿下了周玄,就可以擺脫我的控制,你要剪斷我套在你脖子上的狗鏈子啊。”
狗鏈子這個詞語,很是扎耳朵,但葫蘆道士認了。
“地子神明,那些話,都是我當時糊涂了,鬼迷心竅,胡亂嚼的舌根,您大人大量,切莫放在心上,遁甲一門,從來都是唯您的命令,馬首是瞻啊。”
“你是一條老狗,大部分時候是忠誠的,而且關鍵的是——你那牙還真利索,能幫我咬些人。”
“眼睜睜的瞧著你這樣一條老狗死去,我還真有些舍不得,算了,我給你指條明路。”
“多謝地子神明,寬宏大量。”
葫蘆道人表情中,有了欣喜之色,連忙應道。
觀星牌則說道:“你不是一條完美的好忠犬,但我嘛,倒是一個大方的好主人,平日里,你做事我給賞錢,沒有虧待過你吧?”
“那是自然。”
哪怕葫蘆道人再不喜歡地子的作派,但對地子給予的賞賜,他還是很認可的。
「地子」權勢滔天,無論是寶貝、法器、名聲、錢財、女人,對于他來說,都太充裕了,并不珍貴,自然是大大方方的賞。
觀星牌又說道:“這一次,我依然大方,你想要周玄?”
“是。”
葫蘆道士并不否認。
“抓到了他,他便歸你。”
觀星牌很是隨意的說道。
“此話當真?”
“我這尊神明在側,豈能不慎言慎行?我既開了神明之口,還能誑你、騙你不成?”
觀星牌話音一落,
那葫蘆道士當即便喜笑顏開,同時,他的身形,也不由自主的晃動了兩下。
周玄許下的承諾,引動了葫蘆道士內心最深處的興趣,彩戲師的第一層手段「投其所好」,發動。
葫蘆道士此時已經徹底信了周玄“地子”的假身份——彩戲師第二層手段「虛張聲勢」,啟動。
周玄見葫蘆道士已經上了套,立刻趁熱打鐵,又說道:“小葫蘆,今夜有些隱秘,我要對你講了,你可知那周玄,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等候援兵集結,然后將我等殺掉嗎?”
“并非如此。”
觀星牌神秘兮兮的說道:“那周玄,來歷很是古怪,他并非胎生,而是卵生。”
“卵生?”
葫蘆道士可從來沒聽說過,周玄竟有這等奇妙的身世,再說了,這雞、鴨、鵝是卵生的,人不都是打娘胎里生出來的么?怎么能卵生?
“知道周玄為何要講書?”
觀星牌的講話,越來越有鄉間那些講鬼怪志異先生的感覺了,每講出一句話來,都要將聲音壓低半分。
“不就是為了重建明江府嗎?”
“你能不能動動腦子。”
觀星牌當即喝斥著葫蘆道士:“明江府重建了,那周玄,能不能有半分的好處?”
“倒是沒…”
“沒有好處!這世上,殺頭的買賣有人干,但賠本的買賣沒人干,做買賣嘛,不賺就是賠。”
觀星牌說道:“我以一場大夢中,瞧見了周玄的真正身世,他今日要講書,便和這場身世有關系。”
“就因為他是個卵生,而不是胎生的人?”
“準確來說,是周玄身體里的那個人,是個卵生種。”
觀星牌把聲音壓到了極小極小,說道:“周玄身體里那個人,與井國的意志,有極密切的關系。”
“哦?!竟與意志有關聯?”
葫蘆道士起了極大的興趣,耳朵都豎直了,要極仔細的傾聽,生怕露掉了一個字。
而像他這樣的聽眾,還不止一個人。
“那佛國人,也來了。”
周玄此時的狀態,一半心神在現實世界,一半心神在「靈境」之中。
因此,靈境里面,是什么動靜,他也瞧得一清二楚。
他瞧見,那佛國的寺廟里,走出了一尊巨像。
這尊巨像,有六只耳朵,想來也是個耳目通靈之輩。
此時,這六耳巨像,正匍匐在地上,六只耳朵不斷的忽扇著,仿佛在聽些什么。
“還能聽什么,當然是聽我講古了。”
周玄心里樂呵的說道。
他要“邀請”葫蘆道士、遁甲門人,去他的“斗場戲臺”里當演員。
邀請的前提,就是必須騙住他們——葫蘆道人、遁甲門人,自然是好騙的,因為周玄知道他們要做什么,而且又有觀星牌這個“媒介”,能欺身上前,施展騙術。
但那些佛國人,就不那么好騙了。
主要原因便是——周玄無法接近他們。
于是,周玄便想出了主意,我無法接近你們,那我就想辦法,讓你們主動來接近我。
他的辦法的落實,便是在不久之前,讓葫蘆道人,放出感知力,去瞧瞧隱藏在附近的人。
那六位太上,聯手發現了佛國人的存在。
這六個太上,可不懂周玄的「與天同契」,他們對于靈境的查探,并不像周玄那般“潤物細無聲”,入侵感極強。
所以,在六位太上發現了佛國人的時候,佛國人,也發現了六位太上。
既然已經發現自己被盯梢,那佛國人,自然要聽聽這六位太上,到底在密謀些什么。
這一聽,那六耳巨像,便聽到了周玄的“講古”。
講古的內容,是“講周玄的身中之人,而且這身中之人,還和井國意志有極大關系”,這下子,便如同當頭的棒擊,震得六耳巨像心中一顫。
他低著頭,對著自己說道:“你們聽到了,這周玄的身世,竟然井國意志有關。”
“聽到了,你快伏下身子來,我們好仔細聽。”
“就是,就是,六耳力士,快趴下來。”
六耳當即趴下,六只耳朵扇動,繼續聽著講古。
“小葫蘆,你可知這井國,有幾尊意志?”
“兩尊?”
“看來你這學識,也是淺薄,三尊,井國的意志,有三尊,除去了血神意志、無上意志之外,還有一尊日夜游神。”
周玄這番話,還真不算瞎編濫造的地攤式講古,他的這個結論,來自香火道士的推演,不一定就是事實的真相,但也有它自身的合理性。
“日夜游神也是意志級?”
“那是自然。”
周玄開啟了編瞎話模式,說道:“這日夜游神,凡間之人,皆不知他從何處而來,又去向了何處,就像一封沒署名的信件,
但是,我從大夢中已經瞧見,這天地之間,曾經生下過一枚巨卵,
這枚巨卵,由九株祖樹的枝丫,共同懸托著,
卵中,便孕育了日夜游神,這日夜游神,天生有八具法身,有十六臂、十六足,
他過于強大,以至招來了血神意志、無上意志的嫉妒,他們便將日夜游神的法身,搶奪了大半,最后,「日夜游神」,便只剩下了三具法身,也就是我們在道家畫像上見到的模樣。”
周玄說道:“日魂、夜魂、本魂,這三魂,我們以為是「日夜游神」的全部,但實際上,只是他殘缺的身軀。”
他這一番講古,那是有鼻子有眼,講得葫蘆道士一愣一愣的,
佛國的六耳力士,也聽得大受震憾,他萬萬沒想到,他不過是來搶些人間愿力、搶奪周玄煉制的金丹,卻無意中撞上了這么大的秘辛,
這要是聽完全了,然后將秘辛帶回佛國,那不是大大有賞?
他這一高興,不由的身子震顫了一下——「投其所好」發動。
除了六耳力士、葫蘆道士聽得入迷,李長遜也聽得愣神。
他收回了自己的風,問云子良:“祖師,大先生說的怎么感覺有點玄乎呢?一個巨卵里,生出了日夜游神,聽上去不像真的…”
云子良也處于竊聽狀態。
只是李長遜的竊聽器,是自己控制的狂風,而他則是依靠與大地相連,借了馬車轎廂附近的一株狗尾巴草,來當自己的竊聽器。
他聽了一旁李長遜的疑問,猛的瞪了他一眼,說道:“丫特么是不是犯傻了?玄子這擺明了是騙啊,知道什么是騙嗎?就是只講假話,不講真話,
他都已經是騙了,你跟我說聽上去不像真的?豬腦子。”
云子良呵斥了一句李長遜后,又繼續通過狗尾巴草,聽著周玄那邊的動靜。
“不過,雖然是假的,但編得有點像真的,鼻子眉目都有,玄子不愧是一個好說書先生,講古這樁活兒,玩出花來了。”
周玄依舊還在講古,
那觀星牌繼續發出聲音:“小葫蘆,前些日子,知道那周玄為什么顯了「日夜游神」的法相嗎?”
“因為周玄的感知力,已超‘日游’之境。”
“一根筋。”
觀星牌很是嫌棄,同時糾正了葫蘆道人洞察神秘的角度,說道:“為什么不能是「日夜游神」的殘存意志,找到了周玄?”
“哦?!地子神明的這番角度,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道路。”
“哼,你只要知道,周玄的顯像,是因為他被「日夜游神」挑中,那剩下的事情,便順理成章了起來。”
觀星牌開始將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好給葫蘆道士、六耳力士這些聽眾,好生的騙…梳理脈絡。
“吶,「日夜游神」挑中了周玄,讓周玄成為他的人間行走,
但是「日夜游神」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恢復自己的實力。
恢復實力,它便需要強大的人間愿力,因此,周玄才會在明江府內,說一場大書,積攢出濃郁的愿力,
在人間愿力之下,周玄躲進那座廟觀里,變成了一方巨卵,那枚巨卵之中,便孕育著——「日夜游神」。”
周玄講古講到了此處,得葫蘆道士恍然大悟,說道:“我明白了…地子神明,原來周玄的講書,說白了就是「日夜游神」復活記?”
“也可以這么理解。”
“不過,有一點不太對,周玄的講書,是很早之前就定下來的,他顯像「日夜游神」,只是最近幾日的事情,這時間線,有些對不上啊。”
周玄心里“咦呀”了一聲,沒想這個“古”,講得有bug,他立馬絞盡腦汁,想一想怎么修復這個bug,
豈料,
那葫蘆道士猛的雙掌一擊,說道:“地子神明,我悟了——日夜游神復活之事,已經謀劃了許久,而凡間的種種事件,都不過是他隨意揮動的命運齒輪罷了。”
你踏娘的悟了就好!
周玄當即說道:“嗯,就是這樣,所以啊,小葫蘆,知道我為什么剛才答應你,只要事情辦定了,周玄不管是死是活,賞你了!”
“不太明白。”
“因為那卵里的「日夜游神」啊。”觀星牌冷冷的說道:“你試想一下,那卵里,有尚未出世的意志級,我要是奪了他的身體,呵,那周玄還算什么?”
“九牛一毛。”葫蘆道士如夢初醒,他沒想到,地子的謀劃、格局,這才叫大,竟然將算盤打到了一尊沒有出世的意志上去了。
“什么九牛一毛,那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
觀星牌的聲線變得激昂了起來,說道:“井國的第三尊意志啊,周玄算哪根蔥,能跟他比?”
“地子神明,您才是真正的掌局者…您要是奪得了那「日夜游神」的身體,能否、能否…”
“給你一點小小的賞賜?”觀星牌問道。
“是!是!是!”
葫蘆道士不斷的點頭。
觀星牌沉默片刻后,說道:“那「日夜游神」有十六臂、十六足,事成之后,分你們遁甲山一足!”
“多謝地子神明,叩謝地子神明。”
葫蘆道士激動得語無倫次,觀星牌喊停了他,說道:“你先別著急著感謝,辦事要緊。”
“不過,辦事嘛,需要一些小小的激勵,只有激勵到位了,你這種蠢狗、老狗,才會死心踏地的去做事。”
“來,跟著我的指引,我讓你瞧一瞧,那一個孕育著「日夜游神」的巨卵。”
觀星牌,猛的冒出了寒光,光照亮了一條通路,
這條路,一頭在馬車的車廂里,一頭則直抵龜山道觀的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