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世界中,不知過去了多久,程心瞻仍在冥思苦想著。
前人之述備矣,無論是動念如雷,還是再造世界,亦或是以陰助陽,都是不錯的方法。這些方法如果說要讓程心瞻依葫蘆畫瓢,再復現一遍用來破災,他覺得應該不難。但問題在于,自己只能拾前人牙慧了嗎?
自己的道在哪里?
其實,程心瞻認為,在這樣無聲的寂靜世界里冥想,也不失為一個思考自身大道前途的好時機。而打破這片寂靜黑暗的方法,也就是自身大道法統的體現。
毫無疑問,動念為雷,這就是修符咒之道的;以念開天,這就是修存神之道的;以陰煉念,這就是修純陽之道的。每個人破災的方法就是從自身法統出發的。說實話,這些大道法統程心瞻都會,也都修的不錯,可能比某些單一精修的人修的還要好。
然而,這些法門道統,都只是程心瞻自身大道的一個組成,并非是他的全部。
真正叫他冥思苦想的是,自己被尊為萬法經師、廣法先生、三山講學,在世人眼中似乎無法不通、無法不會。這在常人眼中看來當然是好事,而一直以來,他自己也覺得是好事。萬法皆通,千術皆曉,對敵斗法便是游刃有余,無論對方所修何道,自己均有克制之法,無往不利。
但是,在此時,在這片寂靜黑暗中,程心瞻在深入的剖析自身后,卻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如果萬法皆修,那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的道呢?
仙翁開創了萬法派,提倡萬法互參,但仙翁并沒有陷入迷惘,或者說,仙翁在陷入迷惘后重新找到了自己的道。仙翁的道在《抱樸子—金丹篇》里說得很清楚,曰為十六個字:「內煉成丹,外用為法;萬法互參,護養內丹。」
仙翁的萬法是有內外主次的,內丹為君,外丹為宰,諸般法術皆為臣輔。
三清山歷代的五境們、仙人們,基本也都是遵循仙翁的道路走的,以內丹為根本,再輔以一個自己擅長的道法,使得二者互參互利,得以成道。例如掌教是以虛空法合內丹,米祖是以符法合內丹,白靈子是以金法合內丹。基本都是在仙翁留下來的大框架里創新尋道。
三清山中少有人能超脫仙翁留下來的這個大框架,自家明治山祖師算是一個。詹碧云詹祖師便是跳脫出了內丹道的境界桎梏,種竹百年后,附靈化身,直接由四入六,一朝杖解飛升,在尸解道上再創新高,青出于藍。只不過,數千年來,明治山的后人就難以再有詹祖師的天資與氣魄了,即便是日后還有修尸解道的,也是以尸解道佐以內丹。
直到程心瞻的出現。
在“離經叛道”這一點上,他做的更為徹底一些。他既不重內丹,也不重尸解,而是在內景存神道上一騎絕塵。
詹祖師的尸解術依舊是得自于葛仙翁,天下尸解仙莫不以葛仙翁為宗,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他即便是舍棄了內丹,但所學依舊是三清山的顯學。
可程心瞻不一樣,他在食氣之初,溫素空傳授了他吐納法、坐忘法、步罡法、手訣法、祈咒法、服丹法、膳食法、藥浴法、觀想法等十余種法門供他修行選擇,而他在發覺自身有存神天賦之后,便果斷重觀想而輕吐納,常存神而偶煉丹,體內行氣都是叫內景神服其勞。
他的五府三宅大竅全部是由內景神開辟,即便是締結金丹,也是由炳靈太子與太陰皇君引導罡煞入黃庭。成胎時,他為了煉成真形九變,其實也一直用的是內景觀想法。
事實就是,在程心瞻之前,觀想法在三清山還只是作為一項拓展門人視野的食氣工具。在他之后,在他的種種驚艷表現之下,三清山這才新立了梨雪山,作為一道像投劍山、收陰山這樣的獨立傳承法脈。可以說,程心瞻的內丹修行,是內丹為表,內景為里。因此也引來句曲山頻頻冒出要引渡程心瞻入上清派的想法。在三清山中,一些高明之士自然也看出來了這一點,只不過,程心瞻黃庭宮中到底結的是金丹,而不是神箓種子,所以這些人也就裝聾作啞,只認為程心瞻是要以存神法合內丹。
不過后來的事情很清晰的表明了,不光是存神法,在陰陽、五行、五雷、兵器、符箓、咒術、祈神、外丹、虛空等等方面,程心瞻的修行造詣都不低于存神,或者說,都不低于內丹。只要他往哪上面花時間,他就能表露出在哪方面上的天賦出來,叫人難以理解、難以適從。
萬幸,程心瞻遇到了一個開明的宗門、一群開明的師長,無論他要學什么,三清山上下只有鼓勵他的、積極為他想辦法的,從來沒有出言阻攔過說一聲不好、不合適的。
也正因如此,這才鑄就了他別具一格的修行之路。
比如他在修純陽的同時,又對呂祖的「去陰滓」持有質疑態度,堅信陰陽無限可分,陰陽共濟而不對立。所以保留了三魂七魄,使得陰陽共生。比如他化肉身陰滓為劍器,煉成陽身陰器,人器合一,內陽外陰,走出一條前人未曾想過的路來。又比如他采用三光淬神,取陰、陽、和三意,煉成聞所未聞的三光元神。
可以說,他在陰陽之道上的見解在明治山乃至整個三清山中都是獨樹一幟的,已經到了無人可以教他的地步。
而在自身修行上,他自己主張慢一快二、三境四洗,并不去追求世人常規認知中的內丹道圓滿。
從以上種種不難看出,在潛意識里,或者說在內心深處,他對內丹道其實并沒有看的那么重,他更在乎的是自身圓滿而非內丹圓滿。
在這片寂靜黑暗中,程心瞻已然想明白,雖然自己是以內丹入道,但時至今日,在種種機緣巧合之下,很明顯,自己在其他大道法統上的造詣已經不遜色于內丹了,或者說,有一些已經超過內丹了。仙翁傳下來的「內煉成丹,外用為法;萬法互參,護養內丹。」十六字良言真訣,放在自己身上也已經不適用了。
而最難的地方還不在這,真正艱難的是他甚至找不到一個“道”來作為自己所學諸道的“君”,來把自己的所學統合起來,像仙翁那樣確定君佐關系,從而明定自己大道前途。
這一點,其實早在他締結金丹時就已經表露出來了。一般而言,在修到金丹之后,一般人就已經明確自己的大道法統了,所締結的法相也是與自己的大道法統相關聯起來。然而,程心瞻在締結法相時,他內心真正的大道法統依舊沒有出現。所以,他的鳥首人身金丹法相,代表的其實不是他的大道,而是他的心志,鎮元、鎮海、鎮世,是志向而非大道。
而這一點,直到他締結元嬰道域時,依舊沒變。他的道域為他的鎮世志向提供了便利,卻依舊不是大道顯化。
這個根本的問題,在長久以來一直被他忽略,或許也是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已經意識到了卻不敢去面對。又或許,在這么些年里,他一直在持續不斷的修行新的大道法統,就是想確定出什么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道”。
只是這么些年來,他已經貴為萬法經師、廣法先生了,卻還是沒有找到能統合自己一身所學的道。
這只能怪道家學說實在是太龐雜、太豐富了。自古至今,這片神州大地上的大神通者也實在太多了,傳下這些絕世法統。陰陽可以化萬物,五雷可以演萬法,一丹可以納萬象,一符可以開天地,虛空可以生造化。又如何能把這些大道分個高下,奉出個統合一切的“君”呢?
可如果沒有一個統合一切的“君”,那么自己的道又是什么呢?難不成自己的修行就只能隨著前人開辟好的道路亦步亦趨嗎?
在這片寂靜黑暗中無人能回答他。
他為此深深困惑著,此時,他的最大難題已經不是如何打破寂靜,而是要明確自己的道。這無疑也是他自修道以來面臨的最大考驗。而到了今時今日,他也必須要明定了。因為,等度過三災,他的下一步就是要合道了。
也不知過了有多久。
程心瞻還是未曾想出來,他已經深陷在寂靜黑暗中,這讓一向冷靜淡然的他幾乎要瘋魔掉,連念頭都因思慮過度而混沌蒙昧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這世上還會有人在修到了四境后還不能明定自己的道?
為什么?為什么自己不能統合自己的這一身所學?
為什么?為什么這世上沒有能包容萬法的道上之道?
程心瞻無聲的吶喊著,彷徨著。
便在這時,程心瞻忽地靈光一現,寂靜黑暗中閃過一絲驚雷般的光亮,他重新念叨起自己方才所說的話:
「為什么這世上沒有能包容萬法的道上之道?」
「沒有」,「沒有」。
「沒有」,那不就是「無」嗎?如果再把問句改成陳述,那這句話便是:
「無」能包容萬法,「無」為道上之道。
是了!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道」是一直在運動的,是微妙的,天下萬物都來源于有形之物,而有形之物則來自于無形之物。
「有」發源于「無」,「無」包含著「有」,那么「無」便包含著一切!
程心瞻的念頭此時變得像閃電一般迅捷,又似沸泉一般踴躍。
是了!
圣人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有」,是萬物的根源,而「無」是天地的根源,「無」把一切有形和天地萬物都包含進去,如何不是萬法之君、道上之道呢?!
道經又云:「道常無為而無不為」,還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
大道順其自然,卻又衍生一切,無所不能,這不正是「無」的特性嗎?!「先天地生」、「寂兮寥兮」這描寫的不正是「無」嗎?!
圣人云:「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當初,曲祖用這句話來啟迪自己修行虛空之法,但此時再回想這句話,虛空只是表象,歸根到底,這不還是在說「無」嗎?!
自己所追求的萬法之君、道上之道,原來古之圣賢早已給出過啟發了!
「無」!
是「無」!
自己的道便是「無」!
「無」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各演其道,渾然萬法。
“哈哈哈哈——”
寂靜黑暗中,響起了程心瞻暢快的笑聲,
「寂靜雷」能屏蔽程心瞻的五感六識,卻不能屏蔽「無」,既然不能屏蔽「無」,那自然可有生「有」,「有」出現了萬物便出現了,于是自然可以發笑。
“我悟矣!”
他大笑著,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像這般開心過、暢快過。
此時,寂靜黑暗再也困不住他,或者說,寂靜黑暗不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朋友。
他已經找到屬于自己的大道雷聲,找到打破寂靜的方法了。
在程心瞻所閱的所有前人筆記中,那些前輩們都是以自身念頭為引,來發動雷霆的。這也是理所應當、自然而然的,因為在這片黑暗寂靜中,唯一能動彈的、唯一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也就是自身的這一縷念頭了,不依靠它還能依靠什么呢?
然而,在此刻,程心瞻反其道而行之,走了一條前人從未走過的路,他主動散開了自己的意念,把意念融入寂靜黑暗,歸于虛無。
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
當一切歸于「無」的時候,「有」自然就會發生。體悟到「無」的玄妙,那么自己想要的自然就會出來。這就是程心瞻悟出的道理。
反者道之動,普化一聲雷。
這是他悟出的另一個道理。反者,反復也,動者,運動也。普者,廣大也,無處不在也;化者,育生也,運作改變也。大道是一直在運動的,變化是時刻發生的,宇宙雖靜非死。而在這樣的萬千變化中,雷霆又是其中的代表者,雷霆為造化樞機,怎么可能會陷于絕對的寂靜中呢?
有「無」,就會「有」,哪里有寂靜,哪里就該有雷霆。
所以,在這片寂靜天地中,一定是蘊藏著雷霆的,或者說,雷霆是在時刻迸發、永不停歇的。只不過是自己躁動的意念掩蓋了雷霆,當自己把意念融入黑暗,歸于虛無,那雷霆在這片寂靜黑暗中自然就會顯化出來。
“轟!”
果不其然,當程心瞻的意念歸于虛無之后,這片黑暗變得愈發寂靜。但緊接著,便是一聲開天辟地似的炸響,伴隨著巨大的光亮,劈碎了寂靜,照亮了虛無。
而程心瞻的意念也再度從「無」中誕生。
他睜開了眼。
他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明明就坐在那里,可卻感察不到他的氣息,像是一片虛無。可下一瞬,他的氣息又重新出現,像是原地里變出來一個人,而且天地萬物都和他關聯起來,大地捧著他,風兒黏著他,虛空環繞著他。
如此幾經變化,他身上的氣息逐漸穩定下來,變得似有若無。他依舊是那副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模樣,可在這之前,他給人的感覺像是淵海山岳,他有著山海般的胸懷,卻也不容冒犯。但此時,他給人的感覺更像是空谷深澗,向世人敞開懷抱,卻又顯得那么神秘。
程心瞻環視左右,只見鶯飛草長,冰雪消融,分明是一副早春景象,也不知道是自己閉關后的第幾個年頭了。
他再內視自觀,隨即灑然一笑。
命輪增壽兩甲子。
原來,自己的「寂滅雷」和「破障雷」是一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