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到亥時,天上已經是繁星燦爛。
純陽殿內,程心瞻依舊在為案牘勞形。
「呈元陰殿鈞鑒:
紫煙山方無涯稟事:
教主,我最近打算帶一批山中二境弟子去北方游學,觀大河雄姿,與北宗論道,開闊晚輩視野。目前勘定有齊魯與河洛兩個地方。齊魯沿海,可以望海氣;河洛有魔宗北邙山,但總體局勢可控,可以讓晚輩們先接觸接觸北魔。您覺得哪個合適?
盼回。」
程心瞻皺眉,純陽元陰兩殿副教的職責是解決福地八脈山頭解決不了的問題以及輔助掌教處理全宗教務,一般而言,要么是涉及福地內的多山調度與調停,要么是重大事務裁決定論,再要么就是對外、對魔之事。但很明顯,方無涯所稟之事都不在其中,這是他自己就完全可以決定的事。
耐著性子,程心瞻提筆回:
「建議齊魯,可登泰山望遠,可觀大河入海,可賞渤黃分界。嶗山道士眼界高,且為山海形勝之地,亦是好去處。河洛北邙山勢大,手段奇詭,不要輕易試險,如果想要帶弟子了解北魔,我建議去荊楚,在武當山以西游歷,接觸武陵山區北境與隴東南部的妖魔即可。
另,方山主,以后諸如此類事宜,可自行裁定,或與外事院商議,不必再來找我。」
回畢,程心瞻搖搖頭,放飛手中靈簽。
隨后,他拿起了桌上的最后一根靈簽,算上這根,他今天已經足足批復了兩百一十三根靈簽。
最后一根靈簽上這般寫道:
「呈純陽殿鈞鑒:
白虎山龔為堅稟事,
教主,傀儡院院主告老,現有蔣靜觀、安靜知兩人候選,不知您可有意向?
待裁。」
看到這里,程心瞻終于忍無可忍,奮筆疾書,回道,
「龔山主!你才是一山之主!往后這種事請你自行斟辦,不必上呈!」
又是這樣!
再這樣下去自己也想告老了!
程心瞻氣呼呼的,他已經發現了現在各山都有這個苗頭,他們感覺到自己批復靈簽的速度比之前幾任副教要快得多,基本能做到當天回復,而且回的還比較詳細,所以他們就越發喜歡呈文,恨不得山中的大小事宜都由自己來做主定主意才好。
這樣怎么能行!
嚴詞回復后,程心瞻放飛手中靈簽,終于把一天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只不過此時他氣的很,氣盛火就旺,所以他覺得不適合馬上就度火災。這時,他拿起桌案上的《雷霆三要符解》,仔細閱讀起來,以靜心神。
一看書,他臉上就立即洋溢起笑容,翻了兩頁后,他又拿起朱筆,在符書上勾勾畫畫,提出自己的意見與建議。
玉兔西飛,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程心瞻看完全書,意猶未盡的點點頭,在書的最后一段空白上寫道:
「是書也,符畫簡明,義理純正。削繁就簡,直指樞機。初學者依此循序漸進,可免歧路之困,得窺雷符門徑。撰者功德,善莫大焉。
——廣微子謹識于純陽殿」
寫完,他合書放置一邊,等摩崖山的人來取,不過這時他又猛地想起來,人家把書送來不僅僅是要自己評閱的,還特地說了請自己作序,險些把這個給忘了。
于是他又重新把書拿過來,翻到前頁,發現人家已經在書目前預留了一張空白扉頁,想來就是留給自己作序的地方,他也不用斟酌打稿,直接提筆就寫:
夫雷者,天地之樞機;符者,道理之顯化。初學之士,常心怯之,或困于玄奧,或惑于繁蕪,不得其門。
今觀《雷霆三要符解》一書,深慰吾心。撰者仁心,剖玄析微,將雷霆之秘,化為可循之階;把符箓之精,凝作易懂之言。三要之論,直指雷符要素,深入淺出,言簡意賅,又多配符圖為例,清晰明了,乃雷符入門之良選。
所謂:一點靈光便是符。諸君看客得此良導,應見術思道,識形而不止于形,如此方能入符箓大道、得五雷正法。
盼后學諸子,持此卷時,常懷濟世度人之心,敬畏天地之念。以雷為令,懲惡揚善;以符為橋,通達上天。
是為序。
——廣微子謹題于庚子年仲春」
讀好書如飲甘泉,觀妙法如沐惠風,到這時,程心瞻的心中連半點怒氣也無,只有平靜與滿足。
該是度火災了。
他想。
這時,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已經到寅時了,離天亮只剩下一個時辰。程心瞻也不知道火災具體會歷經多久,但他不想再拖到明天去。為了以防萬一,怕明天天亮有莽撞人闖進來大呼小叫,程心瞻便屈指朝著門口一彈,把殿門關閉,殿門上的牌子翻轉,從「無事可進」轉到「閉關勿擾」這一面。
雖然度火災程心瞻在心態上還是比較放松,但這到底是在度災,還是不要分神化念去處理庶務了,等劫難過了再說。
同風災一樣,火災也分三種,一者喚作「燒身怒火」,一者喚作「焚身欲火」,還有一者喚作「蝕身妒火」。
這三種災火,比三種災風還要來的古怪。災風雖然是內風,但也是實實在在的風,吹你的皮、吹你的肉、吹你的骨。可這三種火卻連真正的火都算不上,都是「意火」,也有人稱其為「陰火」。這三種火焰,能點燃人的思感,放大人內心的想法,挑動人心中怒、欲、妒這三種負面而躁動的情緒。
要是被這三種火焰中的任何一種點燃,那火焰先從紫闕里燒起來,把元神魂魄燒成虛無,并由虛火轉成實火,然后遍及全身,五臟成灰,四肢皆朽,把數百年苦功,俱燒為烏有。
這災火和災風一樣古怪,度災人弱點在哪,災火就降下對應的劫數。易怒者降怒火,縱欲者降欲火,善妒者降妒火。到時候只要情緒失控,災火燒起來,大羅神仙也救不了。
也正因如此,世間不修心的旁門修士與作惡妖魔大多止步于此,要么畏懼不度,敢度的人少有能活的。在這一點上,修心養性的正道修士要好上不少,只是人無完人,也是異常兇險就是了。
這一次,程心瞻不知道火災是能找到自己的弱點還是三種火焰輪番上陣。
他閉目入定,引動火災。
紫闕宮當即騰起火焰。
赤紅的火焰像是艷霞,充斥著整個紫闕,把元神陰魄全部包裹其中,火焰的騰躍聲仿佛是在咆哮。
是怒火。
程心瞻明悟。
緊接著,翻涌的火焰中閃現一幅幅畫面,像是海市蜃樓一樣在他腦海中演繹著,讓他身臨其境。
首先,是那些本該屬于他人職責范圍卻需要自己來裁決的呈文靈簽,看著屬實叫人惱火。只不過,這種事情,氣氣也就過去了,不過一笑了之,實在拿不到臺面上來講。
所以程心瞻紫闕中的火焰沒有任何變化。
然后又閃過一連串畫面,是自己被天師印鈐印幽精,是路教主元神被打碎重塑,是失魂澗勾人魂魄,是龍虎山人窺伺五府山…是一系列龍虎山做的丑事。
這也確實是勾動了程心瞻的怒火,紫闕中的火焰頓時洶涌起來,元神上也燃起了火焰。
不過很快,這股火焰又被他壓了下去了,因為就在昨日,程心瞻接到小路后才深思熟慮過,龍虎山之事,實在急不得,須得從長計議。此時過往的或者虛幻的畫面一一浮現,也只是讓他對龍虎山的丑陋印象更加深刻,并不能讓他失去理智。
于是,畫面再閃現,又閃現出他在黃硫島、在天鞘山、在火龍島潛伏的時候,所見的魔道內部的那些蠅營狗茍與殘暴嗜殺之景。只不過,這些也未能勾動他的怒火,因為這些地方,如今已經全部都在正道治下了。
魔頭當然還未鏟除干凈,還是有很多作惡的魔頭仍在逍遙放肆,但程心瞻內心里堅信,他們猖狂不了太久了。
隨即,畫面再變,卻是變作了白庸良拿著《女誡》之流的凡間書籍教導剛剛化形的師妹。
程心瞻啞然失笑,是,不錯,這件事確實是自己少有的幾次動真火。不過那些書自己都已經燒了,庸良自己也訓過了,師妹現在活得像個小太陽,哪里還會有什么怒火呢?況且這件事都過去多久了?也虧得火災能把自己記憶里的這些事翻出來。
還有什么?
程心瞻有些好奇。
不過,任憑他紫闕中的怒火怎么翻涌,卻是再也幻化不出什么東西來了。
咦,難道叫自己憤怒生氣的事情就這么些嗎?
他感到很意外。
然后,他開始主動自我回憶,仔細想想,似乎還真是,這世上除了腌臜的龍虎與暴虐的魔門,好像也確實再沒什么叫自己特別為之憤怒的了。老天待自己不薄,在凡間時有父母疼愛,近鄰友善。上山修行后有師長關心,又深受同門的擁護和晚輩的愛戴,結交的朋友都是肝膽相照的摯友,整個師門對自己可以說是無所不應,無所不予。
自己擁有這樣的人生,慶幸都來不及,心中又會積攢下多少的怒火呢?
就這般,不消一刻鐘的功夫,怒火燒著燒著,便自行熄滅了。
不過,赤紅的怒火才消失,五顏六色的欲火又燃了起來。
這時,在欲火之海中又有畫面浮現。
畫面的正中央是三清山,這里的三清山一片祥和,人人各司其職,盡心盡責,上傳下達特別快捷,純陽殿與元陰殿里的靈簽少的可憐,幾位副教甚至有空走出殿堂,聚在一起下棋。
畫面持續擴張,距離三清山不遠的地方,龍虎山重新選定的新任天師為人正派,正在大刀闊斧進行改革,作惡的張元吉父子以及一應幫兇,都被關在一座大鐵爐里燒煉。
目光再放遠一些,苗疆重新恢復安寧,大山里一片歡聲笑語。南荒綠水青山,漓江百里山水畫廊游人如織。滇文道門大興,無數流派爭先恐后涌入,各個山頭上都在演法講道,吸引善男信女。
再遠些,就到了巴蜀、西康,不過就在這時,欲火燒著燒著,卻無法再演化下去,自行熄滅了。
這是怎么回事?
程心瞻有些不開心,雖然這些都是自己心中的幻象與期盼,但通過欲火幻化出來的欲景還是很真實可觀的,為什么不讓自己再多看看呢?說不定自己馬上就要迷醉其中無法自拔了呢?
這災劫著實討人厭。
色澤絢麗的欲火消失得極快,隨即,紫黑色的妒火又燒了起來。
只不過,這一次,火中什么畫面也沒浮現。
打他記事以來,他就從未起過什么妒火,他也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嫉妒之心。
火焰燒起不過兩三息,便忽地熄滅,然后消失的無影無蹤。
攏共不到兩刻鐘的功夫,火災三難便叫他度完了。比他想象的要快很多,程心瞻甚至感覺有些意猶未盡。
不過新增的一百八十年壽命卻又真真切切的提醒著他,確實是火災已過了。
此時距離天亮還有一會,但他卻跳出了入定境界,睜開了眼,并沒有一鼓作氣再繼續引發雷災。
這個決定是他結合了前人筆記上對三類雷災的記載與他自己對自身情況的了解程度做出來的,就像他判斷出自己應當可以輕松應對風、火兩災,從而決定在夜間淡然發動一樣。他認為在三災中,高邈而精微的雷災才是他的最大挑戰。這跟早度晚度沒有太大關系,但他自認為在渡災時需要全身心的應對,不說要多么隆重,起醮沐浴什么的,但起碼需要一個僻靜之地,無論如何,在純陽殿官署中肯定是行不通的。
此時他站起身來,這也是近三年來他的真身第一次活動。他推開殿門,走出大殿,仰觀星空。只見天穹上掛著稀星殘月,此時西方還是一片漆黑,但東方已經有了淡淡的光亮,把那片夜幕照成鴉青色。
“怎么了?”
程心瞻的真身一動,紀和合馬上察覺到,他的炁身從三清宮中走出,來到程心瞻身邊,也抬頭去看星星,同時發聲詢問。
平頂山的山頂極為光滑平整,像是被一劍切出來的一樣。山中的夜霧落到石上,把山石表面潤濕,所以看上去這平滑的山頂就仿佛一汪湖水,倒映著星空,也倒映著五百年來三清山最為天才的兩個人。
兩個人一樣的站姿,負手在背,仰望星空。
“我要休假。”
程心瞻理直氣壯說。
“準!”
紀和合立即答應,然后又趕緊問,
“你要去哪里?”
“不去哪,就在山中。”
“那就好,那沒問題的。”
紀和合長舒一口氣,臉上也浮現出笑容,
“是該休息休息了,我都看不下去了,那些人著實過分,要我說,你就是太和氣。你輩分在這里,地位在這里,境界也在這里,該拉臉的時候還是要拉臉。”
紀和合向程心瞻傳授著當教主的訣竅,然后又問,
“那大概需要休多久呢?”
“先報三個月吧,具體要多久不知道,我要度雷災了,還是得找個安靜點的地。”
程心瞻說。
“沒問題,三個月我一個人還是能應付的過來的…嗯?”
紀和合話說一半,突然停住,緩緩轉動脖子,把目光從星空上移開,落到程心瞻的臉上,問,
“什么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