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嬰壽久,眾所周知。
修士在步入四境后,壽元驟增,余壽充裕,在歷經長時間的劫追壽趕后忽然放松,心境陡然開闊,往往會造就修行路上的一個精進期。或是困擾多年的修行難題一朝開悟,或是於堵的竅穴一觸即潰,亦或是創術演法迎來井噴。
這種現象在修行界還專門有個名目,叫「得壽得慧」,說的是壽元一多,壓力變小,腦子都要靈光不少。
不過很遺憾,這個現象在程心瞻身上沒有出現,他一直沒有劫追壽趕的壓力,入四后心境也是波瀾不驚,雖然得了久壽,但卻不曾得到額外的靈慧,這也叫他略感可惜。
一般而言,以正法成胎的修士,因為精、氣、神三寶交融而得先天之妙,壽數會大增,得壽在四百年上下,相當于一個五洗修士的一、二、三境得壽總和。此時,修者的總壽數約在九百歲左右。而能以正法修到四境的大修士,在前三境的破境速度必然不差,進入四境的年紀一般不到四百歲。也就是說,修士入四才到中年,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而如果是旁門或是魔道修士,以左道詭秘之法成胎,諸如「碎丹成嬰」、「道胎種魔」、「金身泥胎」、「借腹生子」這些,因為未曾真正領會三寶精義,得壽會少一些,一般是兩三百年不等,而且這些法子都是九死一生,遠不及正法來的穩妥。
只不過,這些魔道修士往往難以在三境完成多洗生華,都是在下三洗的時候便嘗試以秘法成胎。而這樣一來,他們在三境的待劫時間就短,相應的壽數消耗就少,而在一二境時又多是走的偏門速成之法,所以這些人總壽數雖少,但入四的速度要快很多。一般而言,這些旁門左道中的天賦異稟者,常常是三百歲之前就入了四,余壽也得有個三四百年,同樣正值壯年。
也正因如此,所以世間的世宗大派都是以四境創派為起點,因為只有四境及以上的大修士開山,才有足夠的壽元去經營宗門、守護宗門以及培養下一代。要是換做金丹開派,自己在慌忙的劫追壽趕中都撐不了多久,何談能肩負起一個宗門并將其發揚光大,所以只能被歸入不入流的小門小戶。
這在正邪兩道里都是一樣的。
而無論是相比于普通的正法成胎,還是劍走偏鋒的邪法成胎,程心瞻又是大不相同。
他是三十八歲結丹,在那時余壽就有三百三十七年。后來開辟紫闕得滿壽一甲子,一洗得滿壽半甲子,二洗得滿壽半甲子,三洗時因為是甲木龍雷洗身的緣故,得壽足有百年,四洗又是滿壽半甲子。另有九九雷劫、五行齊備,致使金丹達到圓滿,收獲第二項金丹神通——增壽兩甲子。
這般算來,他光一個三境,便增壽有三百七十年。
而在真正成胎之前,又因為貫通周天竅穴,引發紫微異象,并同時達成「紫琉璃體」、「黃庭道胎」以及「純陽金身」三種法身境界,又額外增壽三甲子。
至于胚芽以真形九變、三光注照、胎響一百二十八天的傳奇經歷成就圣胎入四,所增壽數更是達到了駭人聽聞的八百歲。
所以從結丹到現在,他僅僅花了三十三年的時間,但在這三十三年里,他因為修行所得來的增壽卻足有一千三百五十年。即便是算上因為分神化身、起壇下咒以及風鳥占卜這些逆天法術所帶來的折壽,此時他的余壽也還有一千六百年。
而他才剛滿七十歲。
相比于他漫長的壽命來說,現在的他連少年都算不上。
然而,在這樣的年紀、這樣漫長余壽的情況下,他就要準備引發三災了。要是叫旁人知曉了他的壽數和做法,肯定是極為不解的。
之所以要用“引”這個字,是因為元嬰三災與金丹九劫截然相反。
金丹九劫為天數、定數、外數,無法為自己所掌控,只能等著天上的劫雷劈落,從外而內的淬煉金丹。而元嬰三災為人數、變數、內數,完全是由心而發,隨時隨地可以引動發生,并且是從肉身內部發作,從內到外的洗煉精、氣、神。
雷劫相對好度,畢竟還有渡劫地和擋劫寶的說法,只要身家足夠深厚,還是能借助到外力輔助的。而三災艱難,災難發自肉身內部,全憑自身修持硬抗,無取巧之道,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
而元嬰壽久,不主動引發三災的話,還有的活。要是引動了三災,度過去了那自然是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還能繼續增壽。可要是度不過去,而且是很大可能度不過去,那就是魂飛魄散,身死道消。
所以,世上的絕大多數四境都過不了心里這關,總是一直拖著,拖到壽盡的前一刻才主動引發災劫,企圖改命增壽。可是,這時肉身已經老邁、元神暗淡腐朽,又如何能度的過災劫呢?于是結局往往都是受災而死,化作一縷塵埃消逝。
不過這樣一來,卻又使得活人對災劫更為畏懼,視為洪水猛獸,更無把握渡劫,猶猶豫豫間也拖到臨終。于是前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這在修行界里又有一個名目,喚作「得壽失進」。說的是四境修士在得到大量壽元并擺脫了劫追壽趕的緊迫感后,往往會失去進取之心,不愿意冒死犯險,寧愿在當下得過且過。
其實,能修到四境的,無論正邪,哪個不是人中龍鳳,可四進五往往十不存一,這固然有合道艱難的緣故,但自身的心態變化也是一個大原因。
而對于程心瞻來講,他在修行大道上一直是高歌猛進,即便壽元越攢越多,但心態一貫自然平和。他的修行是為了更為高遠的目標,得壽只是在追求這個高遠目標過程中所帶來的收獲,從不是他的目的。
他不曾因為得壽放松而「得慧」,自然也不會因為得壽畏險而「失進」。
現在該做的都做了,元嬰已成,真元已滿,道域已現,那就該更進一步,引動三災了。對于他來講,這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去糾結權衡的。
程心瞻從不打無準備之仗,他敢主動引發三災,自然是心里有了計較。在這三年里,他仔細研讀《金丹篇》,又觀看了大量的宗藏與山藏,閱讀了不少前人留下的修行筆記,對三災已經極為了解了,也有信心能安度。
三災常常與九劫并列出現,「三災九劫」說的就是三四境修士需要直面天地降下的考驗,通過之后,才能合道、成仙。此外,其實在仙門高境中,還有一個詞,與「三災九劫」很像,但意思卻完全不同,也更鮮為人知,叫做「三災九難」。
三災,大部分人都知道,指風、火、雷這三災。也有人效仿金丹九洗的說法,簡單稱為一災、二災、三災,但大部分人對三災的了解也就止步于此了。如果問起每一災具體有什么特點,能不能再細分,那九成九的人是一頭霧水,答不上來的。
原因也簡單,普通人家或是山野散修,修到四境的都是少之又少,這里面敢主動引發三災的又是萬中無一,能夠安然度過三次災數而不死的,那是真正的鳳毛麟角,試問在這種情況下,關于三災的具體情況,又怎么可能流傳的開呢?
也就是像三清山這樣的傳世仙宗,五境不絕,再把度三災的經驗記錄成文字,傳給后人,這才讓程心瞻對三災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認知。
其實,風、火、雷這三災,每一災都細分為三種,故合稱「三災九難」。至于修行人在度災時具體度的是哪一種,就全憑造化和天數了,無法提前預知。
三災按先后順序是風、火、雷。
風災三種,一者喚作「灌頂赑怒之風」,一者喚作「內邪泄氣之風」,還有一者喚作「災癘五衰之風」。
這三種災風,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
「灌頂赑怒之風」,簡稱「赑風」,這也是最知名、流傳最廣的災風,至于廣泛傳播的起源無從考究,或許只是早年某個高修在談話中無意說出來的,后來便越傳越廣,甚至一度成為了風災的代名詞。
赑者,大也,「灌頂赑怒之風」,意思就是從頭頂往下吹的巨大而猛烈的風。這種風又被稱作「傷精之風」,自囟門中吹入五臟六腑,過上中下三丹田,穿周天百竅,要是肉身薄弱,那么被此風一吹,則骨肉消疏,其身自解,化作一抷塵土。
「內邪泄氣之風」,簡稱「邪風」,這種風從肺臟里生發,然后通過經絡氣管被帶到全身,再去吹皮膚毛孔。如果肉身不能做到閉氣無漏,那么被此風一吹,毛孔齊齊張開,一身的法力靈氣都要被泄個干凈,化作一個體弱的凡人。化作凡人之后,外面的邪風再通過毛孔吹進來,馬上就要突發惡疾而死。
所以此風又被稱作「傷氣之風」,是一種死相極不體面的風,很多四境在準備度風災時都暗自祈禱莫叫自己撞上了這種風。
最后一種風,稱作「災癘五衰之風」,簡稱「衰風」。此風很少見,在程心瞻閱讀的修行筆記中,關于此風的記載很少。有兩位選擇在壽盡之前才開始度災的宗門前輩面對的就都是這種風,九死一生僥幸活了下來。
這兩位前輩在筆記把此風又稱作「傷壽之風」,說是從骨子里刮出來,致人腐敗衰老。并猜測,可能越是壽元無多,越容易招來這種風,也就越難活下來。這兩位前輩在筆記中告誡后生晚輩,一定莫要拖到壽盡,古往今來,興許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是死在這「傷壽之風」中的。
而這道風,恰恰就是程心瞻最為熟悉的,對他來說也是最沒威脅的,他反倒是期盼這風來。
只不過,具體會引發哪一種風,這不由人為控制,早有前人總結出規律,往往是哪個方面最為薄弱,往往就會招來對應相克的風:短壽者來「衰風」,氣虛者來「邪風」,體弱者來「赑風」。仿佛是非要致人于死地不可。
程心瞻有些好奇,他倒是想知道,自己在哪方面比較薄弱。另外,他也有所期待,五行風雷中,就數「風」最為飄渺難學,他還想著能不能從風災中領會到一點新東西。
于是,在這夜子時一刻,就在純陽殿辦事桌案的后面,他閉目靜坐,自發引動了風災。
“呼呼——”
呼嘯的風聲在他的內景世界中吹響起來。
唔,這么大的聲音,看來是「赑風」了,難道自己的肉身是比較弱嗎?
程心瞻聚精會神,應對內風。
很快,無形無相的猛烈怒風便咆哮著從囟門吹出,然后往內體倒灌,看其出處和聲勢,確實是「赑風」無疑。
程心瞻心中有了數,現在的他對黃庭道胎的運用已經十分熟稔了,念頭一動,仿佛天庭發令,五府內景神俱出,結成一個五色華蓋,五行循環相生,牢牢把五臟護住。三宅隨之響應,云漫、風起、雷生。紫闕處三光閃耀,抵御颶風;絳宮處自成一界,風吹不進;黃庭處金丹生華,徜徉風中。
他全身各處竅穴均大放光芒,仿佛群星列宿。
程心瞻安坐,任他風吹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赑風」呼嘯聲逐漸加大,颶風在程心瞻體內縱橫往來,可他體內的一應臟腑卻毫無反應。如此持續了約有一個多時辰,風勢便漸漸小下來。
程心瞻心中毫無波瀾,還在細細體悟著「赑風」對血肉形體的特殊殺傷之效。
便在「赑風」完全消失之時,程心瞻忽然暗自訝異一聲,因為在這時,他感覺到肺竅忽有異動,有一股無形無源之風從肺竅里憑空生發,然后吹響全身。
「邪風」?
怎么會?不是說三災都是只度一次嗎?怎么抗住了「赑風」后又來了「邪風」?
沒人能回答他。
只愣神一瞬,隨即他灑然一笑,無妨,來的多也好,反正方才度了「赑風災」,程心瞻已經感應到絳宮命輪上又多了一甲子壽命,現在再來一次,能多添一份壽數又何樂而不為,順帶還能再品味品味「邪風」的玄妙之處。
程心瞻收束心神,叫內景神退下,各安其位。隨即,他抱元守一,閉精鎖氣,封七竅,關六識,堵氣門,連吐納也給停掉,全憑元嬰胎息,形成一個以皮膚為界限的人身內天地,全力抵御著「邪風」外泄。
這時,總控體內一切氣息的金丹大放光芒,熾烈的光華把整個人身內天地照得一片熾亮。凡是金光所照之處,一應氣息流動全部停止,任憑「邪風」如何吹鼓,也絲毫不為所動。
這場景,與程心瞻外祭金丹鎮海止潮時,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時,從外界看,金毫白光從他體內亮起,把他整個人照的仿佛一尊發光的琉璃雕塑。
「邪風」的聲音很悶,因為它想吹開毛孔氣門,透體而出,可又被困在琉璃內天體中,任憑其如何使勁也是無用功,無處可以宣泄。
就這般徒勞吹了一個時辰,「邪風」也漸漸平息。
這時,他的絳宮命輪上又多出來六十圈余壽,同時,他對「邪風」無孔不入的特性也有了些許感悟。
不過,在此時他還是沒有掉以輕心,只是重新打開肉身與外界的聯系,然后靜靜等待著。
“嗚嗚——”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有二必有三,如泣如訴的風聲在他體內響起,一股凄寒森冷的風從他的骨骼髓骸里吹出來,吹的人骨軟肉酥,似要把人吹成一灘爛泥。
「衰風」又來了。
這風災也真是古怪,似乎是不相信這世上還有如此無缺無漏的圓滿之身,非要都試上一遍,想找出個弱點來。另外,又像是被這道士無所謂的稀松態度給惹到了,繼而惱羞成怒,一次次的遣風來吹。
只不過,對于前兩次災風,因為未曾親身經歷過,程心瞻還算是認真對待,仔細應對。但這一次,面對從骨子里吹出來的「衰風」,感受著風中那極為熟悉的氣息,他實在感覺輕松愜意,直接就開始飲風煉化了。
一個時辰,程心瞻煉得風露半兩,體內「衰風」漸衰,沒了聲息。
此時晨光熹微,天亮了。
程心瞻一夜歷經風災、歷盡風災,壽增三甲子。
“嗖!”
隨同晨光一齊飛入大殿的,還有熟悉的鶴頭靈簽。
程心瞻睜開雙眼,拿起靈簽。
“教主,有事啟奏。”
殿外,傳來一聲求見聲。
“進。”
程心瞻開始閱讀靈簽,頭也不抬的回了一聲,然后便一邊聽著稟報,一邊開始批復靈簽。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至于火災,只能再放到今天晚上去了。
他心里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