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后,人群就分得差不多了。不算趙奇和那七位,留下來的一共有五十一位。趙奇心想萬化方里那個胡薇、李歸塵的兩個親眷,還有李無相要養著獬豸應該也要算成是劍宗的人。這么一數,一共是六十六人,六六大順,好兆頭啊。
這些人都列好之后,趙奇就叫六個人去錄他們的名字、年紀、師承。散修行走江湖身上都帶著紙筆,為的是好隨時寫符咒,所以材料也是現成的。
他自己找了一塊石頭坐著,看不遠處的人亂哄哄地報名字,一時間覺得自己這輩子果真是沒白活,遇到了李無相其實也算是好事。在然山的時候雖然也有不少師兄弟姐妹,雖然也都很敬重他這位師兄,但那時候實在太難受了,拿李無相的話說就是壓抑。
趙傀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生氣發火,然山又沒什么高手坐鎮,每個月還缺錢,大家心里都惶惶不安。可現在好了,宗門有李無相撐腰,李無相有梅秋露撐腰,至于吃穿用度,肯定也用不著自己操心,只管人當大劍主就好。只不過——
“哎,前輩,那我們是不是都算是你的弟子了啊?”趙奇忽然聽到身后有人說話。
他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身,看見圖南站在他身后。微微皺著眉,臉上的神情稍有些擔憂,但目光倒是很殷切。
趙奇點點頭:“算是吧。”
“那前輩你在宗門咱們宗里面…那你算是大劍主,還是二劍主,還是三劍主啊?”
“啊?什么二三?大劍主就是大劍主,有三位大劍主。”
“那這豈不是沒規矩了?那誰是宗主的嫡傳呢?”
趙奇正要開口,忽然想起來自己現在是大劍主了,不是然山上的大師兄了。他在心里算了算,大劍主,劍主,掌劍,執劍、劍俠、侍劍、劍徒——這小丫頭應該算是劍徒,跟自己隔著好幾層呢,怎么這么跟自己說話?這才是沒規矩呢。
他剛要皺眉,忽然反應過來她有癔癥,就先說:“你先別問這個,收了你們入宗門之后還要看看你們的修為,你是什么境界啊?”
“我就快結丹了大劍主。”
什么鬼東西?!快結丹了!?
趙奇沒聽說過東皇山少微派,那就是個散修宗門。這瘋婆子修散修宗門的功法修得快結丹了?
那他現在就更怕她此時發瘋了,于是語氣變緩:“咱們不講什么嫡傳,本宗里除了宗主就我修為最高。你要是非說嫡傳,還有一位大劍主可能算是宗主的嫡傳?不過她可不如我。啊,不對不對,她也不算是嫡傳,另一位大劍主那才叫嫡傳呢,簡直就是一個人,沒有比這個更嫡的了——我說你老是在乎這個干什么?這叫執念妄心你知不知道?”
圖南嘆了口氣:“倒不是我非要在乎這個,而是我是東陸妖皇的嫡公主,父皇和母后經常對我說——”
趙奇不久之前剛剛見過李無相自稱妖王,又見過徐真自稱妖王,現在一聽到東陸的事情就覺得頭疼,趕緊擺手:“行了行了,你別跟我說這個,你是不是不想做我這一脈的弟子?”
圖南小聲說:“主要是我不能做庶出弟子,母后經常對我說——”
“那走吧走吧,你等著另外兩位收你去吧,我還不愿意要你呢。”
圖南像是松了一口氣,眉頭一下子不皺了,向他行了一禮,腳步輕快地走到她那幾位同門身邊。
趙奇則嘆了口氣,轉臉再往遠處一看,瞧見了李歸塵。他帶著個年輕的女人和一個丑孩子從楓華谷另一側的松林中走了過來,邊走邊抬手指了指自己,跟那女人說話。
那女人應該就是他說的侄孫媳婦了,看著…不對,怎么看著不像人?
等他們走得越來越近,趙奇看得更清楚了,果然不是人。而像是,怎么說呢,那朦朦朧朧的人形底下,是一匹馬的模樣。然而那馬也還不是馬,而是在朦朦朧朧的馬的輪廓底下,是一團血肉。
他意識到這該是因為自己是血神,看得清跟自己有關的東西——李歸塵的血肉就是從司命真君那里弄來的。這么看,他是用他自己身上的血肉團子弄了一匹馬出來,又在萬化方里入了迷,把那馬化成了這個女人。
趙奇這時候看他那“侄孫媳婦”朝自己走過來,就覺得像是在看一團淡粉色的血肉一扭一扭地蠕動,只覺得頭皮一陣一陣發麻。
再看他身邊那個丑孩子…那也不是個孩子,而是個嘴巴長長、挺直了身子走路的鱷妖。
趙奇就又嘆了口氣,看看圖南、看看走近的李歸塵,心想宗里其實真的是很邪門兒,掐指一算,其實沒幾個算是正經的活人的。不遠處的都是活人,但按著李無相的說法還要重塑肉身,也就不能算是正經的人的。剛才那個小丫頭竟然用能散修功法修到快要結丹,可見資質很好,應該不用換身子的,算是個正經的人…但是她還有癔癥啊!
然后他又聽過李無相的聲音了——
“趙哥現在獨當一面,很威風了。”
他立即跳了起來,看見李無相笑著站在自己身后,就趕緊低聲問:“剛才你怎么不出來?也不放我回去?你又試我呢!?”
李無相點點頭:“看看你狀態怎么樣。現在看挺不錯。”
“不是,我出來了怎么就變成煉氣了?”
“這就是我剛才想要試的事情。”李無相嘆了口氣,“你看見了,徐真的魂魄被寶瓶抽了之后這外面的人全醒過來了,山川地勢也都變了。這說明他的神通只能留在萬化方里——你是在那里面成的人,這么看你的修為也一樣,只有在那里面才是血神。”
這個解釋趙奇早就想到了,只是想從李無相的嘴里聽到些不一樣的,可到了這時候還是失望了。他不甘心,往李歸塵身邊一指:“那她們兩個呢?不是也在外面嗎?”
他覺得李無相的臉色似乎稍稍變了變,可又不確定——
“因為她們兩個是真的。”李無相說。
趙奇皺起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想起之前那個自己沒得到答案的問題了:“你從上面下來之后就問李歸塵記不記得他為什么給自己取這個名字,又問他是怎么回來的——到底什么意思?他從哪兒回來的?”
李無相搖了搖頭:“你別問了。我現在一切正常,腦子清楚,你盡可以放心。只是有些事我自己都沒想好,也就沒法給你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先別琢磨這些了——剛才逞威風的時候高興嗎?”
高興。自然高興了,我這輩子就沒有這么威風過。趙奇模模糊糊地想,模模糊糊地看。
李無相的確有哪里不一樣了,但他現在看不清楚。不是因為與他之間隔著赤紅天、隔著靈山,還是因為,似乎還隔著別的什么東西。
從前在這里看李無相的時候,他看起來不是個人,而是一個空。像水里的一枚氣泡,像雪地上的一塊石子,醒目極了。即便他要在這圣胎中同李椒圖爭奪這血神法體的掌控權、即便只能小心翼翼地分出一點兒神通到現世里去看,也能很容易地知道他在哪里——除了之前他遁入萬化方中的時候。
現在自己沒之前那么清醒了。因為也還都是李無相這個壞東西害的——他騙了自己的真靈去到萬化方,又把那縷真靈給困在了里頭。
之后好像開了一線,萬化方就那么轉瞬即逝開了那么一線,但他沒來得及把自己的真靈收回來,也沒來得及去看。
于是他不知道后來在萬化方里發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現在發生了什么——太濁大君好像不見了、抽離了。這叫他變得清醒起來了。
李椒圖應該也清醒起來了,可李椒圖的一部分神通權柄還在李歸塵那里,之前真靈降世,他的權柄又被奪去了一些。于是現在他還能把李椒圖給壓制住,暫時占據上風。
如果能一直占據這種上風,那么等到圣胎育成的時候,自己就將會得到他的一切權柄,成為這具身軀唯一的主人。
要保持清醒是很難的。從前難,是因為太濁大君的注視。那種注視叫人心智迷茫、頭腦混沌,幾乎成為木偶。
還是因為血神教徒的香火供奉。他們的腦袋也不是很清醒的,如今的尸仙里,唯一稱得上清醒的應該是那個快要成了的陽仙——太一教的前教主崔道成快要壓服身子里別的念頭,而歸于一心了。
然而即便這樣難,自己也還占據著上風。
趙奇知道這種事情應該是屬于氣運的一種。他死過,又清醒過,還曾經拜九公子為師。無論修為境界怎么樣,心性已經不算壞了。
九公子的身軀被李椒圖占據的時候,他只是寄居在這身軀上一個小小的、不起眼兒的東西。但之后梅秋露和李無相在大劫山把李椒圖重傷了,就因為這么一點兒的機會,自己這個小小的東西在縫隙中迅速成長為龐然大物,成為了血神的一部分。
只是現在,現世又有一個“他”了。
而他能感受到那個“他”所感受的一切,還能模模糊糊地聽到、看到…
可惡啊。
那個假的,現在所經歷的東西,叫他感到既厭惡又嫉妒。這種厭惡與嫉妒是因為,在剛才短暫的清醒起來之后,他記起了越來越多李無相這個人從前的事情了。
這個人不該這么做…不該把那個假的弄到下面去,也不該把這個假的叫成自己的名字!
他是趙奇,那我是誰!?
把這五十八個弟子全部收攏好一共花了大半個下午的時間,等到把他們安頓好,又花了四天多。
李無相沒叫這些人進入萬化方,自己也沒有露面,而把事情都交給趙奇做。趙奇從前曾經獨立支撐然山派的好處顯露出來了,雖然做得磕磕絆絆,但每件事細想一下卻都分派得很有條理。
這些人先是砍伐了楓華谷內的樹木,建起木屋。在這時候趙奇就在遠處看著,一個個地瞧他們的做派、神態,聽他們說的話,然后把其中一些人給錄在自己的小冊子上,同時在心中為他們分出等級——哪些人資質心性都好,可以繼續做人。哪些心性不錯,但得叫李歸塵給重新弄個身子。還有哪些看起來往后可能是個禍害,得多加留神。
房屋建好之后,趙奇自己占據了一間最大最舒服的。因為按著李無相的說法,還得叫這些人在這里住上一段日子,給他們之間充足的時間彼此熟悉試探,也是為他搬家做準備——劍宗的道場在萬化方禮,而萬化方是可以被帶著走的。但是在帶走之前,他得把大盤山頂山的天池給搬了。
這事情不算是趁火打劫,因為青浦山、大盤山上原本的兩派的弟子門人都不見了,還得找——李無相本以為在徐真的妄境幻境被破除之后,他們也會像外頭的禽獸一樣恢復真身的。
更蹊蹺的是楓華谷里的神刀派。跟徐真來到此地時,神刀派整個宗門也都不見了,那時候李無相覺得他們是藏了起來。
可之前經歷了十幾天的折騰,這四天來五十多個人又在楓華谷建造房舍、取土燒制器具,可以說把這兒里里外外都翻了個遍,然而就是找不到神刀派的人到底藏在哪兒。
原本他們不該消失的,卻忽然消失了。現在應該出來了,卻還不出來。李無相和趙奇都在懷疑跟血神教有關——青浦山上原本有一個尸鬼的,應該也受到了徐真的神通影響的,可現在那個尸鬼竟然也找不到了。
對別的事情,趙奇沒什么眉目。但對于尸鬼這件事,他覺得自己是能幫得上忙的。因為到了第五天,房舍落成之后,楓華谷里出了一樁命案——趙奇覺得極有可能就是留在此地的尸鬼做的。
只寫了4000,因為昨晚就睡了四個小時。不過沒關系,明天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