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還以為自己會被盤問一番,無論萬里照見符還是那張用以護身存命的金光神符,都不是他區區一介練炁士,在三言兩句間,就能夠辯解的通的。
而莫說盤問。
就連逼索、拷求種種,也不算出奇。
是以被司馬靈真半是相邀、半是強迫般地進了那座紫素八方宮后,陳珩實則也是做好了心頭打算。
不過司馬靈真在召集了一眾洞玄煉師之后,也并無什么多言,只是狠狠厲聲訓誡了一番…
斥他們守土不利,有負了巡察除惡之責,竟讓一頭惡嗔陰勝魔在眼皮子底下逍遙快活了這般長久,殘毀了不知幾多人命,實是不知羞恥至極。
平素一眾高高在上的洞玄煉師被司馬靈真譏嘲的灰頭土臉,毫無個體面可言。
連花神府的謝覃和五光宗那位煉師,也只是垂首默立,絲毫不敢多出一言以置辯,就更不必說那些小門派的洞玄長老和散修中人了。
這一番呵斥責問,直過了數盞茶才方得暫休。
司馬靈真最后又令眾修最近嚴加巡視,定要剿絕或還有遺漏的天魔苗頭,才又不耐揮手,將眾修都如驅蠅趕蚊般地逐了出去。
他這一番姿態雖輕慢驕矜至極,視眾修如若家中長養的仆僮,招之則來,驅之則去,嬉笑怒罵,出言無狀。
但眾煉師皆是分毫不敢放肆,只是垂手恭聽。
哪怕有幾個性情急躁的,可還未等得他們露出不耐之色,出言來反駁,便已被身旁同伴提早暗中警告了一番,只能忍氣吞聲,低下頭去,一張臉都幾是漲成豬肝色。
按理說,他們這些宗門并非是玉宸派下屬的道脈,更遑論還有幾個無拘無束的散人煉師也同樣在此…
司馬靈真終是手再如何伸得長,也是拿捏不到南域這一畝三分地來,更是無法如管束自家門下般折辱欺壓自己。
但仙道修行,終也是達者為尊。
在一位家世顯赫、又是大派出身的金丹真人面前。
哪怕他的言辭再是無狀,幾是在指著鼻子在厲聲嘲罵了,眾修也只能是默咽下這口惡氣,反而還要笑臉相對。
哪怕是平素間再魯莽桀驁者,此刻也不敢在司馬靈真面前逞一時的血氣之勇,只能在心頭記下今日的屈恥。
連對洞玄煉師都是此般作態,無禮非常。
可驅走眾修后,司馬靈真在面向陳珩時,竟勉強斂了幾分冷笑。
只在沉默幾息功夫,上下打量了幾眼后。
便抬手讓他離了那座紫素八方宮…
“并不相詢關于那頭惡嗔陰勝魔的種種,也不多管萬里照見符和金光神符的來頭,只是讓我見他了一回威風?”
陳珩心忖道:
“想必是師姐同這位司馬靈真通過音訊的?才省了我這一番麻煩?”
他又瞧了那座紫素八方宮一眼。
此時,這座飛宮已是又冉冉升上云空,蕩開罡風氣流,“轟隆”一聲,如同霹靂發響,就朝冥虛飛御而去,聲勢甚為浩烈宏大。
遙遙抬首望去,就如若是見得了一顆紫色星子,正要歸入萬里的穹天畫圖,裹了滿目的流景飛霞,絢燦至極。
引得浦嶼上眾人都爭先恐后瞪大眼,發出一陣一陣的驚呼之聲。
“如此勝景,才方是玄門仙家的氣象啊,也不知我究竟幾時,才能做到此番地步…”
直至那紫素八方宮沒進天角云中了,再也不見一絲亮色。
陳珩才緩緩收回目光,心下嘆了一聲。
這時周遭仍是一陣喧嘩聲,久久不絕,還有幾個眼尖的,認出了陳珩的面貌,也好事指點了起來。
在那張萬里照見符下,不拘是懷悟洞主、惡嗔陰勝魔或是陳珩,都是清晰露了面貌…
而陳珩也無意同這些人糾纏,只幾個閃身,便避入一條窄巷,隨意取出張面具往臉上一覆。便架起一道純白遁光,直奔紅葉島而去。
小半炷香后,他便在一處栽植了密密紅楓的浦嶼上停下,按落云頭,落在街道上。
抬眼一望,不遠處便是他和衛令姜現下所住的那座“仙客居”,腳步一動,便也大步向其走去。
“雖說有萬里照見符在,師姐應是知那惡嗔陰勝魔已除,但此事畢竟關系她的道法前途,還是當面親口言說算了,讓她安心罷。”
陳珩心下忖道。
雖說衛令姜這除去惡嗔陰勝魔的試法,在他眼中看來,頗多存著種種離奇之處,甚至可以說是荒誕不經了。
以一介練炁之身,卻手握著兩張符寶大箓,而到最后,除去那頭惡嗔陰勝魔,靠得竟還是玉宸派司馬靈真的外力…
這其中深究下來,就便多少有些大材小用,如若牛鼎烹雞了。
縱那頭惡嗔陰勝魔是個阻路的道障,非得除卻不可,才能夠行道無礙…
但為何不能徑自請托一位金丹真人出手,以雷霆手段消去它?
若是如此,又哪來這般的費勁心思,苦心計較?
不過從腦中升起的這念頭也僅是一閃而過,衛令姜所說的試法具細,終歸是出自赤明派的法旨。
似那等仙門巨頭在行事中究竟又內藏著如何深蘊。
以自己當下的道行,縱是想要揣測一二,也亦是如盲人摸象般,得不出真切實際。
在陳珩離仙客居已然不遠,只剩著不到百步的路程時,路旁忽有一道招呼將他喚住。
抬眼一瞧。
只見一輛獨輪花車正斜倚在路旁,車內約莫是數百根養在玉瓶凈水的花枝,顏色明媚,如美人妝彩,極盡妍巧絢爛之事。
那獨輪花車主人是一個剛及冠不久的小販,唇下長著短短細須,一身簡素的青色布袍,頭戴巾幘,腳下一雙皂色筒靴,相貌平平而已,并無什么出奇之處。
見陳珩略一駐足,目光從那數百花枝上一掃而過。
小販心下大喜,更連忙賣力招呼了起來,恨不能扯住他袖袍,就拉來自家的生意場前。
“貴客!貴客!今朝乃是逢巳節,不如在小的這里買上束花枝,贈與自家娘子?尊夫人若是收得此禮,想必心下也是欣喜的!”
小販滿臉堆笑,道:
“貴客可聽說過逢巳節嗎?實話說來,這節慶乃是舊時傳下的古禮了,南域不少土地,都還流傳有此說,聽聞連曾經的顏熙真人在成道之前,便是通——”
“今日出了這么大的事,難道節慶不會推后?”
正滔滔不絕中的小販被兀得打斷。
他先是一愣,旋即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
“尊客莫不是在戲言?區區懷悟洞主和一頭天魔罷了,縱是天要塌將了下來,日子還不是要照常過,豈有這等的說法…”
說著,小販又痛罵起了懷悟洞主來,此人自己明明也是散修出身,卻分毫都不體恤同道,這兩百多年內裝得倒像是個老好人,對散修中人下手時,卻絲毫不手軟,實乃是正真人面獸心之徒!
他只盼那玉宸派的真人不要讓此獠死得太過輕易了,要讓懷悟洞主嘗遍世間酷刑,才容咽氣魂消方好!
而在痛罵過后,小販也不忘繼續推銷起了自家生意。
也興許是話頭方熱,才正到酣處,那小販狠狠拿出了十二分的氣力來,三言五語間,直是吹得天花亂墜,
“貴客,不滿你說,小的當年能成親,可全賴這花枝…”
陳珩這回也不打斷,只待得他意猶未盡停下嘴時,才輕笑問了一句:
“分明道上的行人如此之眾,為何就非要招攬我來光顧你這生意?”
“看來,貴客果真是不知這逢巳節的習俗了…”
小販有些奇怪地看了陳珩一眼,然后臉上又掛起笑,解釋了起來:
“這逢巳節當日,唯有眷侶在出游賞燈時,才會以面具覆了眉目,換做余者親朋故舊之流賞燈,都并無此說,只當是在尋常節慶來過,也并不覆面的。”
他一指陳珩臉上的青玉面具,開口道:
“貴客既特意覆了面,想必心頭定是有中意的人了,要邀她來賞燈,而今縱是還尚未成親,也應大差不差了…
那小的這花枝,不販與貴客,又該販與何人?”
“面具?”
陳珩目光一閃,怔了怔。
他方才覆了面,是不想自己面容被人認出,平白生出許久不必的糾纏來,而在往日,他也是慣常是掩了眉目才出行。
卻沒想到在逢巳節當日,竟是還存了這個風俗,一個倏忽忘卻,以至于被小販誤認了,將自己給當成了主顧。
他沉默了片刻。
縱目望去——
遠遠處,已有了幾朵焰花轟然升空,炸出繁復瑰麗的顏色。
道旁的樓坊閣臺,也是一片張燈結彩的氣象,雖才正在布置場地,卻也是一派不同尋常的熱鬧。
“貴客,現下還稍早了些,若是看燈的話,還需等上小半個時辰呢…
按理來說,以往這時候應當是賞燈的時候了,可畢竟今日出了懷悟老狗那等事,大家多少也是有些不安,便是周老叔領著我等一力操持,終還是晚了些時日呢。”
小販惋惜嘆了口氣,又不忘繼續推銷自己的生意:
“貴客,你看我這花——”
“一枝作價幾何?”
陳珩道。
小販先是一呆,隨即大喜過望。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貴客果然是好目力!好目力!
且看,這枝乃是僭素客,其一歲一生,日高日上,日上日妍,風既作飄飖之態,無風亦呈裊娜之姿,佩系于身,霜香可透重衣,足足三月不散!”
小販賠笑道:
“不過僭素客培育甚是不易,小的也僅此一枝,是鎮店的寶貝呢。”
“價值不菲?”
“的確不菲,需這個數…”
他訕笑攤開雙掌:
“十枚符錢,如何?”
見陳珩眸光淡淡,并不開口。
那小販情知大概是這價高了些,也并不沮喪,搓了搓臉,便繼續將這車內花枝依次點指介紹了一圈。
“最賤的都是兩枚符錢?可惜,貧道著實囊中羞澀,今番倒是叨擾了。”
迎著小販殷切萬分的目光。
陳珩一時沉默。
片刻后。
才拱手致了聲歉,斂眸走遠。
“…貴客?貴客?”
小販幽幽嘆了口氣,苦笑一拱手,也便重新回了自己的花車后。
生意難做。
著實甚是難做。
今日出攤許久,賣得的花枝卻連兩只手都能數過來…
他心里明知是定價太過了,尋常散修哪個不是恨不能將一枚符錢掰做兩枚用,哪有多出的身家?
能為自家道侶買上這等于修道上全然無用的玩物?
就算是門派弟子,也未必能有這般豪奢…
不過這生意歸根結底倒也并非是他自己的,身后的那位大東主執意不肯降價,小販也無可奈何。
在他心緒紛紛,甚至從袖中掏出一枚玉雕,慢悠悠盤將了起來之際,
下一刻,忽有一角雪白衣袂又現在了目前。
“呃…貴客還有何事?莫不是忘了物什,落了在我這附近周遭?”
小販見得去而復返的陳珩先是猶豫片刻,才勉強賠笑問道。
“勞煩了。”
陳珩平平抬手,舉了舉寬大的袖袍,話尾處似是藏著一絲隱秘難察的沉頓:
“還是將那枝僭素客替我裝上罷…”
“好…好!好說!”
小販既驚且喜,忙不迭彈起了身。
待接得符錢在手后,他無意間瞥了眼那方乾坤袋散出的寶光,眼珠子便幾是欲瞪出。
“囊中羞澀?這也叫囊中羞澀?托詞吧…
等等!這位方才怕不是在遲疑到底是否贈枝,心念轉過幾番,才終是下了決意?”
小販好事地在心內暗笑一聲。
而等他抬起頭時,陳珩已進了仙客居,早是去得遠了。
廊道上,青枝賣力將耳朵貼在門縫處,兩眼肅然瞇起,專心致志。
雖是掩了房門,但因在闔上時故意留了一線,屋內那兩人也并未掩飾談話,故而多多少少,還是聽得了個大概。
金丹…道子…涿光宮…三災…太文妙成道君…
正當青枝聽得正興奮出神時,忽見光華飛空一閃,門戶一松,自己便兀得狠狠跌了進去,狼狽滾了幾圈,直到撞至屋角,才勉強停了下來。
“聽得盡興嗎?”
此時茶案處,拙靜真君目光平淡冷寒,淡淡道:
“你來的也正好,虛皇天的事,有關那尊赤精陶镕萬福神王,正剛好還需你來出力。”
“我…”
青枝才剛爬起身,聞言吞了吞口水,不可置信指著自己的腦袋,大叫道: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