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頭惡嗔陰勝魔掙脫了龍虎鎖鏈的起始,到她與懷悟洞主的交談,司馬靈真的“紫素八方宮”突兀出現,撞碎兩者聯手布下的閉鎖天地之術。
再至最后,無論懷悟洞主還是那頭惡嗔陰勝魔,皆是被如砍瓜切菜般被除去…
至此。
萬里照見符的符力終是被徹底用盡,所有人腦中的聲象皆戛然而止,旋即便沒了聲息。
“很好,魔類已除,也算是還過了一場艾氏那邊容我觀閱練炁術的恩情!接下來,就該回山門內煉三寶,準備結丹了…”
衛令姜心里暗自松了口氣。
眼簾靜默地垂下,低低搭著,白皙纖細的手指也慢慢從袖里放了下來。
在萬里照見符發出了之后,究竟是否會引來人除魔衛道,那來人又能否擒殺懷悟洞主和惡嗔陰勝魔…
她心內,其實也并沒有十足的把握。
雖說玉宸派三十年一度的道脈校考便是近日,而浮玉泊不遠,就分明存著一方玉宸派的道脈山門所在。
按理來說。
應當是無虞的…
但這天底之下,又哪有算無遺策的說法?
只恐一個事急,就會突生了不測。
雖說有金光神符的護持,便是元神真人的攻殺,陳珩都能毫發無損抗下來一陣,衛令姜倒是并不擔憂他的安危。
但她心底,實則也是做了最壞的打斷。
那便是來除魔者,神通法力不足,讓懷悟洞主或惡嗔陰勝魔僥幸走脫了,逃出生天去。
太文妙成道君給的卦算批文里,可是明明切切說過,要擒殺了那魔類,才能夠還了恩情,又得到度過三災的緣法。
而今總算見得魔類被玉宸派的司馬靈真擒殺,一切皆塵埃落定,衛令姜這才放下心來。
“不過這來人,居然是堂庭司馬氏的司馬靈真嗎?
在上虞艾氏借住的時候,我倒和此人還見過一面,驕矜自大,狂慢放蕩,不料這么多年不見,居然還是這副秉性…”
衛令姜輕輕搖頭。
她只聽說司馬靈真通過門第家世,入了玉宸派下院內修道,也不知是成了十大弟子,還是攢得了足夠道功。
后來更是如愿拜進玉宸派上宗,在一位返虛上師的門下聽講。
但而今許久未見,他竟是已然領先了自己一步,結成金丹,成了正統仙道中的真人。
觀其法力雖是高強,卻也未高強到哪去,僅是丹成四品,至多丹成三品的程度,根基尋尋常常罷。
元神道果尚且還有一絲可能,但返虛境界,就非得搏命一番了,非要有大福運、大機緣存身不可,才能勉強成就。
但無論如何,司馬靈真到底都已是金丹成就,比之自己的洞玄三重,終還是要遙遙領先了一步…
“我如今縱是強自開汞結丹,也僅是丹成二品的地步…分明十三味結丹大藥門中諸長老已是都替我備齊,就連最難凝練的神符火,也已達了大成的至境,卻還是隱隱差上了一線…”
衛令姜想到此處,便覺得頗有些頭疼無奈,眉心微微一蹙。
轉目時,就看見青枝正兩眼瞇起一條細縫,斜睨著自己,右邊嘴角高高翹起,玩味非常的模樣。
“又發瘋?”
衛令姜見怪不怪。
“你沒看見?沒看見?!”
“什么?”
“那女天魔挑了他下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見衛令姜總算肯側目搭理自己,青枝雙手一叉腰,忍不住開始桀桀狂笑起來:
“連你都沒有摸過陳珩,沒有挑過他下巴,那個惡嗔陰勝魔居然就干了!小姐!嗚——”
衛令姜飛快抬手,將兩頰的肉用力捏得鼓起,堵住了她的嘴。
“青枝廢話可真多。”
衛令姜面無表情,又伸出一只手,去用力搓那張小胖臉:
“錯了沒有?還知錯嗎?”
“唔…戳…錯了…”
整張臉像面團一樣被隨意搓圓捏扁,在一番掙扎反抗無果后,青枝淚眼婆娑,口齒不清地從嘴里吐出了幾個泡泡。
“很好。”
衛令姜點頭。
“…錯了?桀桀桀桀!青枝會錯?!青枝永遠都是對的!”
等到衛令姜剛一松手,方才還在求饒的青枝登時就變了臉,連滾帶爬竄去了廂房的角落處。
見離得衛令姜遠了,才敢得意叉腰,仰天狂笑道:
“青枝說什么都是對的!青枝永遠不會錯!”
衛令姜唇角微微一勾,伸手一招,狂笑中的青枝又驚恐變了臉,身不由己朝衛令姜飄了過來。
在半空中瞪圓了眼睛,狠狠張牙舞爪。
“滿身的都是反骨,一天不挨揍就渾身難受?”
又過了一陣后,在青枝的哭嚎求饒中,衛令姜才松開她的臉,笑道:
“你當初之所以來投我,是害怕自己日后因為這張嘴而被人活活打死,所以想提早找個收尸的?”
青枝捂住腮幫子,不爽地從衛令姜身邊跑遠。
站定門前,剛欲故態復萌,就見得衛令姜帶笑瞇了瞇眼,似是在暗藏著些不善。
身子便打了個寒顫,忙裝模作樣清了清嗓子,觍著臉賠笑道:
“我家小姐有大帝之姿!女大三千,位列仙班!以后大家都一起好好成仙!”
“前言不搭后語的,又發瘋?”
衛令姜有些好笑搖搖頭,沒有再搭理她。
“不過,小姐…”
青枝在門口躊躇了半晌,終還是納悶撓了撓頭,開口試探道:
“伱真要舍了自己道功和顏熙真人留下的天外別府,來換一個入門的憑證,帶陳珩一起回山門?”
“怎么?不夠嗎?”
衛令姜聞言斂了笑意,表情淡淡地開口:
“我已積了六十四件大道功,即便派中的《沖虛至德道君食神炁真解》都能換來觀覽一回了,更莫說還有顏熙真人留下的別府…縱是派中再是如何的入門不易,換得一個下院名額來也應綽綽有余。”
“可讓出了那兩座別府,丹元大會怎么辦?”
“丹元大會是整個胥都天,八派六宗所有天驕相互爭雄殺伐的法會,似那等場地,想要決出輸贏,又豈是一兩座前輩別府能夠干擾定論的?”
衛令姜搖頭:“縱是有些牽扯,也不要緊,你勿要想太多了。”
“行吧,就算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我就當是真的了。”
青枝老成地嘆了口氣,走到衛令姜身前,看著她的眼睛:
“但你想過他愿意嗎?”
“什么?”
“陳珩只怕未必愿意跟小姐你回赤明派去,小姐話里意思雖說是要度他入玄門,要授他長生仙箓,可這小子畢竟以前被擄過,是當過面首的…”
青枝攤手,道:
“這幾日相處間,小姐也知道了吧,陳珩那秉性說好聽些,都已算是油鹽不進…我想,他只怕未必愿意跟你回山,未必愿意欠下小姐的恩情。”
衛令姜聞言一時沉默。
良久。
才淡淡垂眸道:
“你并不懂他。”
青枝茫然撓撓頭。
“你說的雖沒錯,他并不喜欠旁人的恩情,尤其…尤是欠我的恩情…”
衛令姜兀得頓了幾息,才繼續平平淡淡開口道:
“但前去赤明派的提議,陳珩卻未必會相拒…他想長生,也一直在用長生來搪塞,可這胥都天宇,想要摘得仙業入體,證得他所說的長生,唯有,也僅只有在八派六宗內能夠做得到!”
“萬一他就是死犟,不肯去赤明派呢?”
青枝不依不饒。
衛令姜瞥了青枝一眼,豎掌成刀,虛虛望空一切,莫名一笑道:
“他不會死犟,在等他回來,在我說出口后!也由不得他來做選取了!”
青枝見狀脖頸莫名一寒,忙將腦袋往后縮了縮,心中默默腹誹:
“打暈帶走?看來果然還是用了我青枝大人的獻計!不過小姐你現在只是具練炁靈身,可未必打得他陳珩…”
心頭雖如此作想,但青枝還是又多問了一句:
“就算這一切都妥當,拙靜老妖婆似乎也不容許小姐這么做吧?”
衛令姜瞪了青枝一眼。
“拙靜老…不管了!就是拙靜老妖婆!”
青枝心一橫,也瞪眼道:
“拙靜老妖婆這輩子都沒有道侶!你是老妖婆的弟子,我想她也是見不得你找道侶的!
你就算帶陳珩回了山門,老妖婆也不會容他在赤明派里舒服地待下去!”
這回。
衛令姜倒是真正沉默了下來。
然而還未等她開口。
門外。
忽得便傳來了一道異常平靜冷寒的聲音:
“男歡女愛本就是人之常情,連太文妙成道君早年都曾耽于此道而不能自拔,又何況你我常人?
貧道心氣卻還未有那般狹窄,要盯著一個小小練炁士不放,去挑他的刺。”
青枝傻傻楞了楞,呆滯盯著面前的衛令姜看了半晌,似是疑惑這聲線話音怎就突得截然不同了。
良久。
才反應過來是有人在門外開口。
霎時驚得魂飛魄散,三步并作兩步,若不是衛令姜伸手拉住,幾乎要縱身跳窗逃走。
“拙靜…拙靜大真君…”
青枝欲哭無淚。
“師尊?!你怎來了?”
衛令姜則又驚又喜。
待她急忙分開門戶,只見得廊道上,正站立著一個鳳眉入鬢、目若冷電的中年道姑。
她手里捧著一柄三寶玉如意,柄身嵌有碧璽、水沙、黃烙、星精所雕琢的三龍二虎之形,華光璀璨,耀目非常。
見衛令姜欣喜迎出來,拙靜真君微微一笑,滿意頷首道:
“令姜。”
“徒兒拜見恩師。”
衛令姜放開青枝,俯身便拜倒在地,只是還未跪下身子,便被一股法力輕輕托起,不讓她身觸塵埃。
“還有如意童子,也是許久未見了。”
衛令姜被托起身之后,朝拙靜真君手捧的三寶玉如意也是問候了一聲。
三寶玉如意光華閃了閃,里內傳出了一陣稚嫩清脆的笑聲,也向衛令姜同樣打了個招呼。
“令姜這次借力打力,倒是不錯,如今惡嗔陰勝魔已除,你長眉師叔也遣童子去了艾氏那邊言說,人情兩清,日后縱是艾氏有了禍患,也連累不到你的功行。”
拙靜真君點了點頭,道:
“今后你可安心在洞天里內煉三寶,已候結丹了,再無虞外事的煩憂!”
“此番能成事,全賴恩師的洪福。”
衛令姜將拙靜真君請進室內,親手奉茶,笑道:
“不過道君所說的那樁能度過三災的機緣,恕徒兒愚鈍,卻是還未見著蹤跡?”
拙靜真君舉盞的動作微微一滯,然后眼底神色便頗多有些無奈。
三災機緣——
這是由兩儀命盤推算出的,到底切實與否,眼下還終究是證不得內里實在。
莫說是她,便是道君親臨在此,只怕也得不出別的說辭。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可遁一又哪是那般好截取?以道君之尊,都未必能算得分毫不差。”
拙靜真君淡淡搖頭:
“如今人事已盡,還是靜聽天命罷!卦象上所說的三災機緣,多思也是無用,不如暫且放下。”
說罷,她將目看去青枝,示意她暫離此間。
在一旁冷汗涔涔了許久的青枝頓時如蒙大赦,像只炸毛的胖兔子般,咕嚕嚕地便沖將了出去。
臨走前,還不忘將門重重帶上。
“師尊?”
“動心了?陳珩?”
“我…”
衛令姜一時慌亂,剛欲開口,便被拙靜真君打斷。
“長眉師弟已將商師姐拉攏至了我等一方,有她肯出面游說,五宮三觀之內,不少長老都會傾向于你,將你視為道子的人選。”
拙靜真君平平淡淡開口:
“商師姐胃口可不小,為了她,長眉師弟和你好幾位師伯師叔,都是狠狠出了一番血,這恩情,日后登位時可莫要忘卻了。”
“竟是昔年執掌涿光宮的那位商真君?!”
衛令姜神色一喜,又肅然道:“恩師,各位師伯的恩情弟子必銘感于心,誓不敢忘!”
“那些長老的支持,于爭奪道子上,還只是小道耳,更難得的是,商師姐和如今執掌赤松宮的周真君交情莫逆。
周真君,這位堂堂一宮之主,曾欠下過上代掌門一個大人情!”
拙靜真君神色不變:
“若她也肯下場助你,什么司馬枋、謝坦種種,便都要落后你一截了…
不過這位真君參習的乃是太上無情道…”
拙靜真君目視向前:
“徒兒,你明白為師的意思嗎?”
衛令姜一張臉的神色霎時僵硬了下來。
“老師——”
良久后,她才澀聲開口。
“為了你能爭得道子之位,師門長輩已是四處奔走,欠下了不少人情,耗去了無數身家,這時候,你退不得!你又怎能退!”
“更何況…”
拙靜真君看著面前這張恍惚失神的小臉,心內也是沉沉嘆了口氣:
“我近來還得了個訊息,一個對你而言,怕是不如何好的訊息。”
“師尊請講。”
衛令姜指尖被自己攥得有些發白,她卻是怔怔捏著,只是下意識回了一句。
“衛家家主,衛卲,他已從虛皇天歸來,同赤精陶镕萬福神王達成了一樁交易。”
拙靜真君移開目光,也似是不忍看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露出的復雜情緒:
“衛卲,他現今已是拿到風火蒲團了…”
“轟隆”一聲,天際似有一道悶雷滾過!
衛令姜猛得抬起頭,臉色頃時煞白!
晴空萬里,風暖衣輕。
陳珩緩緩從那座深艷瑰麗的紫素八方宮中收回目光,神色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