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力?
讓我出力?
我拿頭來出力啊?!
青枝面容一陣猙獰扭曲。
過了好半晌,腦子猛得靈光一線,似想起了某種極難啟齒的事情,眉毛用力一挑一挑,渾像是兩條小蟲在使勁聳動翻滾般,連帶著整張臉都渲上了一股莫名神情。
“又發瘋?”
衛令姜撫額,唇角輕輕地一扯。
但又很快斂了那一絲微含著的笑意,只是心不在焉強笑了一聲。
若放在以往,哪怕是自家師尊就在身側,看見青枝耍寶的怪模樣,她都忍不住會去扯那張胖臉,跟女童玩笑起來。
但現在,她心里只有一種晃悠悠的、莫名怪異的沉重感。
像是身處在了一口黑暗水淵的最低處,連氣都要喘不過來!
“不是會想用美人計?這…不好吧?”
青枝還沒什么察覺,只將自己腦袋轉得飛快,齜牙咧嘴道:
“你們想讓青枝大人親自下場,色誘虛皇天主宰,那個什么赤精陶…陶…”
“赤精陶镕萬福神王。”
拙靜真君道。
“對!赤精陶镕萬福神王!”
青枝一拍腦袋,擠眉弄眼道:
“你們難不成想要我拿下這漢子?然后再跟他吹吹枕頭風,收回了借衛卲的風火蒲團?!不可能!我告訴你們!絕無可能!”
她皺著兩根蠶蛹似的眉,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大叫道:
“我今年雖然已經快三百歲了,但還只是個小娃娃呢,你們真的是人面獸心啊!居然想要青枝去干這種事?!別想!想都不要想!”
話了。
她又斜睨了拙靜真君一眼,在心里悄悄補了句:
“就算是真吹枕頭風,我也是要讓你這老妖婆去填海眼!第一個就填海眼!”
聽著青枝在這里大喊大叫,饒是拙靜真君眉心都微微抽搐了抽,忍下了將她扔飛拋遠的念頭。
只嘆了口氣,淡淡道:
“赤精陶镕萬福神王在自家道侶死后,并未再娶,一生也未有過妾室,你這腦子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些什么?再且——”
她瞥向胖墩墩,雙手叉腰氣鼓鼓,像只小冬瓜般的青枝,微微會心一笑:
“那人既是神王之尊,又宰執了足有一天之廣,縱然是真的失心瘋了,也并非是個不挑的。”
青枝先是怔了一怔,不解其意,過了好幾息才慢慢回味過來,隨即氣得跺腳,恨不能一頭就撞上去。
卻又不敢放肆,只將臉一垮,不爽地瞪了拙靜真君好幾眼。
“我要你去曲泉天一趟,真身出行,去拜會無色宮中的那位燭龍大圣。”
拙靜真君不為所動,只道:
“我會為你備上赤明派的車馬依仗,乘大六庚九云車,八百黃蓬符甲力士開道,金女隨行!
你便是替我派曠虛宮出使曲泉天的主事者,記得了,勿要缺了禮數,讓眾人看輕了我宮!”
“出使曲泉天的無色宮?我嗎?”
青枝吃了一驚。
頓時也不顧上生氣了,猶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居然讓我去拜會燭龍大圣?不好吧…要不,你們還是換一個算了?讓那長眉毛的老頭去?”
“長眉師弟已是去玉宸派訪友了,他素來貪杯,陰師弟花費了八百載才得以釀成的那壺火宿仙液,是能醉殺元神的,他這一飲,又必不會驅去酒力,只怕半年都難得醒轉過來。”
拙靜真君搖頭:
“再且,我方其他真君,都素與曲泉天沒什么來往,唯獨你,被燭龍大圣教養過一段時日,此次出訪曲泉天,重任只能落于你身了。
切要說動燭龍大圣移步,讓祂面見赤精陶镕萬福神王,勸得那尊神王收回心意,拿出來衛卲手中的風火蒲團。”
“燭龍大圣乃是赤精陶镕萬福神王手下的得意戰將,二者出生入死多年,交情莫逆,神王能夠伐滅五十五座神國,一統虛皇天的海陸眾生,燭龍大圣是曾出過大力的,幾次為了護駕,都險些身死魂消。”
拙靜真君肅然道:
“若有燭龍大圣肯出面說情,收回風火蒲團,定是不難的,無論如何,風火蒲團都不能夠繼續留在衛卲之手,記住了嗎?”
青枝緊聞言張打了個嗝。
臉色也一苦…
萬天萬道,有如恒沙無量。
燭龍大圣修行的乃是前古妖道,并已摘得了大圣果位,放在正統仙道內,也是能與道君之流比擬的無上大能。
這尊妖族大圣的確是同赤精陶镕萬福神王交情莫逆,甚至是能相托生死的,聽說,當年陳玉樞從虛皇天逃來胥都天,還盜取了神王的“梵號萬神尊拱幡”。
那時候,便是燭龍大圣親自出手,要將陳玉樞擒殺回去…
只是被斗樞派的神屋樞華道君攔了下來,又不知是付了怎般代價,才平了烈怒,讓燭龍大圣無果而返。
而自己也的確曾被燭龍大圣教養過一段時日,是住過無色宮的。
按理來說。
整個赤明派內,都沒有比青枝更適合出使曲泉天的了。
只是…
“我當年在來胥都天的時候,可是偷偷把大圣藏著的那盒麗日珠都吃光了,腦子被塞得不好使,還發狠揍了大圣的幾個兒子,讓他們趴在地上叫我姑奶奶…”
青枝哭喪著一張臉,默默道:
“這次回無色宮,不是羊入虎口嗎?!大圣還不得把我的鳥毛都給拔光了!”
盡管內心是百般的扭捏不愿,最終,青枝還是視死如歸般嘆了口氣,默默點頭。
“給燭龍大圣的獻儀我已備好,你便一并帶過去吧,另外,在赤精陶镕萬福神王那邊…”
猶豫了一下,拙靜真君目光一閃,淡淡道:
“不拘那衛卲開出了什么條件,我曠虛宮都能加倍補償回去,若最后仍是事有不諧,那就把我的那口五行相殺劍,也一并舍出去罷!”
“恩師——”
衛令姜一驚。
“衛卲不死,你心難安,這我還是知曉的。”
拙靜真君不容拒絕地打斷道:
“為了你能成就道子,曠虛宮上上下下,一半的長老都在奮進博命!無需再多說什么言語了,區區一口飛劍而已,舍了便舍了!
只要你能夠登位,為師便是身死,也是值得的!”
衛令姜眼神復雜地望著她,默默垂首,又行了一禮。
青枝懵懂撓了撓腦袋。
只跟著點頭應是而已。
“好了,我真身還尚不是回鹿臺山的時候,稍后還需往南闡州一行,令姜,此間已然事了,你這具靈身留在南域也是無益。”
拙靜真君抬目道:
“你該回山門了。”
衛令姜渾身一顫。
猶豫了許久。
終還是在那平靜冷寒的目光中沉默垂首。
“在成丹之后,便一切由我嗎?”
她澀聲問道。。
“丹成一品之后!純陽道果都已是在望!你若是再成了道子,這一州之地將來都是任由你來施為主宰!誰能違你的意?誰又敢逆你的心!”
話了。
拙靜真君又放緩了幾分語氣:
“你如今結丹在即,正是內魔擾道的時候,我并非要阻你,一切種種,在無上仙道面前,都應要放緩才是。”
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良久后。
她終是垂眉斂目,在向青枝傳音幾句,又反復叮囑后。
身軀便不由自主潰散成一團清炁,然后被拙靜真君用一張金符載住,須臾沖天而起,直奔鹿臺山而去。
屋內仿是霎時寂了下來。
冷風拂過。
青枝將脖子往后一縮,離拙靜真君更遠了些。
與此人共處一室,讓她好像全身有螞蟻在爬,渾身都不自在。
“那個…不是還要出使曲泉天嗎?莪也回山門?”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見拙靜真君始終沒有開口的意思,只坐在茶案邊閉目不語,青枝忍不住搓了搓手,試探問道。
“令姜同你說什么了?”
拙靜真君問。
青枝本不欲開口,卻只被望了一眼,就不由自主的,全然吐露了個干凈。
“如此做派,怎能得那赤松宮主的青目?你另換一套說辭,徹底絕斷了兩人間的念想罷。”
拙靜真君也不理青枝那難看的面色,沉吟片刻,道:
“你——”
話還沒說完。
青枝轉身撒腿就跑!
在即要跳窗的那刻,卻被拙靜真君抬指定住。
“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老妖婆!老妖婆你果然看我不順眼,不懷著好心!”
青枝垮著張臉,欲哭無淚:
“你要離間我和小姐?!我剛才沒聽到!我什么都沒聽到!你要干什么自己做便是了,青枝和你才不是一伙的!”
“你是青鳥,先天的神魔,令姜若要登位,自是少不了你的助力,此事又何必瞞你?當然,我最近還需你前往曲泉天去一趟,拜會那尊燭龍大圣,幾年內都難回返,倒是無虞在令姜面前露餡了…”
拙靜真君看著青枝扯著嗓子干嚎的模樣,淡淡道:
“我不瞞你,一來是到底欺瞞不過,二來,我也需你幫我遮掩則個…
那個叫陳珩,他身上牽扯頗大,令姜挨上他,絕不是什么好事。”
青枝淚眼婆娑抬起腦袋,滿臉不解。
“他是玉樞真君的子嗣。”
拙靜真君淡淡道:
“先天魔宗,陳玉樞的子嗣,你明白了嗎?”
青枝愕然瞪大雙眼。
駭然之下,連打了好幾個嗝,怎么止都止不住。
“真的?!”
她心底陡然一個激靈。
腦子里好似有轟隆隆的雷霆在亂炸,將一切都攪得渾渾不清,只呆滯地又重復了一句:
“真的?”
拙靜真君頷首。
她頃刻呆傻了下去。
等得好不容易緩下來,還未待她說些什么。
此時。
廊外長梯上,便忽有一陣腳步聲響起。
“…要不,你把我打暈吧?或者你隨便變個小姐的模樣出來,求求了!”
青枝恨不能騰出手來一拳把自己打死:
“我要是說了!小姐會殺了我的!換個人吧!拙靜大真君,我再也不敢偷偷罵你了!”
“陳玉樞的事情不必我多言,你也是聽說過的,青枝,你與令姜乃是一榮俱榮之相。”
拙靜真君深深看了她一眼:
“怎么決斷,你心頭其實已是有數的…”
言罷。
她身形一動,便已從原地不見。
只徒青枝一人留在廂房欲哭無淚。
而不等她懊惱多久,那腳步聲也已是近了。
陳珩…陳玉樞…陳珩…陳玉樞…
陳珩…陳玉樞…
豢人經!
腦中仿是撞上了一道雷,這個突然出現的名字,讓她仿是豁然開朗了起來,接著便是后怕!
不行!
即便只是一絲可能!
也絕不能沾染上豢人經!
“陳…陳珩!”
來不及再多想了,青枝心下一橫,大叫跑去推開門。
她踉蹌了幾步,仰起腦袋。
幾步遠外,那白衣道人微微有些訝異,也停了步履。
他今日神情仿是不比往日,唇畔難得添上了一抹細微笑意,細看下去,似是還能窺見些窘迫和不安…
但青枝此刻腦子里只有亂麻一團,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等到肚子咕嚕發出了一聲叫后,她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用力搓了搓臉。
“小姐托我帶些話給你…”
她心里沉重苦笑一聲,竟難得斂容行了個禮,將腦袋低下。
日光仿是漸暮。
在斜照過來的暈光中,青枝忐忑不安停下嘴,縮著脖子去打量陳珩。
按著方才拙靜真君幾乎一字一句的傳音,她原以為這人會驚疑、羞憤,以至于厭惡、發怒種種。
但一如既往的。
從那一張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來,看不清悲歡,也沒有喜怒。
“原來師姐已是回山門了,卻是還未曾恭賀她道行大進…”
陳珩眉目間一片平靜,只笑道:
“那你又該如何回返?”
“應該,是由派里的人帶我回去的吧…”
青枝尷尬低下腦袋,將臉偏過去,又忍不住道:
“那個,你——”
“不,沒有,師姐贈我《散景斂形術》的恩情,我一直不敢相忘,今后若有能效勞的地方,請轉告師姐…”
陳珩垂袖低眉,長身一揖。
沉默片刻后,才淡淡開口:
“珩,必當效力奔走,莫敢推辭。”
“你…”
青枝忽得有些難過。
她剛還想說點什么,抬起頭,便正正對上了陳珩那雙眼。
“不過,我還有一問。”
陳珩道:
“師姐在臨行前,可曾給我留下過什么話嗎?”
青枝猶豫了片刻,還未等她出口,嘴里已是徑自說道:
“沒有!”
“是嗎?”
陳珩眼簾一搭,只微微頷首,兩人又相對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
他說。
在這難堪的氣氛中,青枝肚子又咕嚕叫了一聲,她匆匆將腦袋一低,向陳珩告了個辭,便逃跑也似的鉆進房門。
在心虛闔上房門的剎那。
青枝猛得想起陳珩方才在抬袖中,右手隱約是執著一根葳蕤花枝的模樣,心下頓時嚇了一跳!
“…奶奶的!這是要讓我去死啊!”
青枝肚子又惡狠狠叫了一聲。
然后也不等她再猶豫分開門戶了,隨著虛空中突然一道清光照來。
頃刻功夫。
待得光焰斂去后。
整間室內,已是一片空空蕩蕩,再無了聲息…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
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人影幢幢,燈火煌明——
浦嶼上的無數行人如織,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滿街的鈿車羅帕、暗塵逐馬。
湖岸的一處閣子前。
陳珩靜靜地望著這一幕許久,又收回了目光,垂到右手執著的那枝僭素客上,忽得心中升起一股自嘲之感,輕笑了起來: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終是只唯我一人而已,倒也算有趣。”
他聽出了青枝話語中的言不由衷,也猜測到了這里內或是存著隱情。
可還是有股麻木疲憊的感覺像是要抽空了渾身的力氣。
每走上一步,都要被繁密的繩索捆縛的更緊一些,讓他微微生出了些眩暈感,像是剛來此世被關押在水牢中的那百日苦捱。
“如今前路都還尚未可知,居然便先是亂了念頭,我變了嗎?居安才過多久,竟已忘了思危。”
回想起自來浮玉泊之后的一樁樁,一件件故事。
陳珩一時覺得荒謬,一時悵惘,又一時生出了些好笑之感。
他寂然了許久,忽得微微俯身松手。
面前是盈盈的湖波,岸畔還栽得幾株垂楊柳。
那枝僭素客只隨著漣漪幾個起伏,便被吞浸了不見,壓到了層水的最下方,不知飄向了何處。
岸上是笙簫鼓樂的聲音,人來往去,燈影幢幢,好似流云聚散無定,平白給人一股如夢似幻的迷迷模糊感。
“眾生心不盡。”
他斂了眸光,斜靠在身后的垂楊上,目視著這平湖風光和岸上燈焰人影,許久后,忽得平平道了一聲:
“大道理難名。”
“若要開天眼…”
良久的沉默后,陳珩忽得拊掌大笑,將腰都狠狠彎了下來:
“若要開天眼,須當滅世情!”
若要開天眼,須當滅世情!
在反復心頭反復誦了幾遍后,陳珩忽得頓覺渾身一松,仿是去了一層什么枷鎖般。
輕盈非常,酣暢淋漓,好似邁步就能飛騰于空冥之中。
而同時,先天大日神光這門神通也微微一動,金銓神室之內,一尊先天炎光普照神君猛得睜開雙目,發出一聲霹靂暴喝!
“仰觀劫仞,俯瞰彌羅,竟是這般的成就了嗎?”
陳珩察覺到體內這變化,一時啞然失笑。
“大道未成,又哪有暇分出心思去謀其他,倒是我的不是了。”
遠遠。
黑壓的水波處。
僭素花的枝椏似在潮中一起一伏,幾個起落后,又倏得不見了…
陳珩抬眸靜靜望著這幕。
直至那花枝隨水波逐月而去,再也不見了行蹤,才收回目光。
“果然,還是心亂了…”
他不由搖頭,在灑然長笑一聲后。
將袖袍一振,便轉身離去,再不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