嶒層幽溪,煙柳環塘——
自水榭當中極目望去,視線穿過竹林臥石后,可見高下梨樹約有數千株,迤邐直達青霄盡頭,而滿池蓮花大放,荷風從四下吹來,只覺沁人心骨。
此時顧漪聞言只微微冷哼一聲,也不答話。
見她這副模樣,方才故意開口的陰若華不禁啞然失笑。
她戲謔地眨眨眼睛,走上前來,將顧漪素手挽住,微微搖上了一搖。
“豎子…又是誰啊?”
陰若華將尾音拖得極長,似笑非笑看向顧漪。
“明知故問。”顧漪瞥她一眼,冷淡道。
“陳珩到西素州來了?這也不奇怪,離甘琉藥園開啟,已不剩下幾月的功夫了。
他若想采摘天游泥和七明九光芝這兩味外藥,十之四五,都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陰若華見顧漪并不多理會自己,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嘀咕幾句后,又疑惑道:
“不過你怎會知曉他到西素州來了?你分明一直都在漆吳未出去過啊,是你的那個夜叉女侍親眼見到陳珩面目了?沒打起來吧,不對,連伱都勝不了陳珩,你的女侍就更不必提了。
不會是她半道遇見了陳珩,被順手一劍殺了,臨死時候給你傳的訊息吧?那也太可憐了…”
顧漪見陰若華越說越是入神,饒是已見識過她這模樣不止一次了,還是不免無奈,揚斷道:
“飛宮,是玉景飛宮!”
“只要是玉宸弟子都有玉景飛宮,就像你們怙照宗的旋螺金殿和血河宗的芒角梭一般…”
陰若華忽得便有些興致缺缺,懷疑道:
“猜錯了吧,要白高興一場咯。”
“在那座飛宮左右,還有喬氏的儀仗。”顧漪道。
陰若華初始還不解其意。
直至被顧漪在旁淡淡解釋幾句,道出了陳珩同密山喬氏間的干系,這才多少會意過來。
“你說陳珩救過喬蕤,就是那個小喬的性命?因此緣故,密山喬氏才會禮敬他,那座玉景飛宮的主人,十有八九,便就是陳珩了?”
陰若華張張嘴,“哦”了一聲。
在沉吟半晌后,她笑嘻嘻開口言道:
“你還挺了解這個陳珩的嘛,看來是下了番功夫的,居然連這等秘事都知曉啊,難得你會對一個人如此上心,不容易哦…”
“知己知彼,才方能百戰不殆。”
顧漪聽出了陰若華話里的那絲作弄意味,在她手背上用力拍了一記后,這才繼續開口:
“再說了,這事本就不算是什么隱秘,只要有心去查,都能得出個結果來。
正是因在流火宏化洞天內手刃了一眾世族修士,以弱伐強,他才會在當時得上紫府十一的名次。”
陰若華聞言挑了挑眉,爾后似想到了什么,她神色忽得一肅,正色看向顧漪,言道:
“如此一來,你恐怕便是難了!”
“難了?”
見陰若華這副難得正色的模樣。
顧漪也是不禁訝然,同樣正色問詢道:
“如何難了?這話又是何意?”
“你也知曉,漆吳陰氏和密山喬氏同在西素這片陸州,相隔不遠,兩家之人屢有來往,比其余世族更要親密一些。
對于喬蕤。
我自然也不算陌生,還見過她幾次…”
陰若華壓低聲音道:
“喬蕤生得美貌異常,并不下于你我,都是名門貴女,且她性情溫柔小意,應當是個會疼人的,同你并非一個路數,不是喜怒無常,愛好捉弄人的那一類。
你便是想同她爭搶那位郎君,只怕難免要費些大心思,需好生思量一番才是。不過你我乃是閨中好友,我自然要幫…”
初始時候,顧漪還以為陰若華會說出什么秘聞來,面容靜肅,眸光清亮認真。
不過聽得后半句話時候,顧漪便知她又在開始隨口胡扯了。
微微冷笑一聲后,便伸手去撕她的嘴,將她剩下的話生生打斷。
陰若華穿著一襲青裳碧裙,額上花冠形制綺麗,胸前綴掛瓔珞。
檀口含朱,腰欺弱柳,顧盼時候自有萬般明艷顏色。
而顧漪高髻蟬鬢,衣裙翩翩,披帛華麗。
頭上的釵簪明若春水,灼灼照人,更襯得她好似冰雪美玉一般,氣度高華…
兩女譬如春蘭秋菊,皆具仙姿,各一時之秀。
而在玩鬧過一陣,向顧漪無奈討饒后。
陰若華也終是說起了正事來,好奇問道:
“這一次你同樣是要進入甘琉藥園采藥,說不得就會同陳珩在藥園中遇上,若是你們二人道左相逢,你當如何?”
“不是說不得會遇上,是必然會遇上!陳珩倘若也要進入到甘琉藥園采藥,便是他故意躲我,我也定要尋上他!”
顧漪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唇角微微一翹,平靜開口:
“前番在危雍國兩宗對壘時候,因道法不精,還未煉成那門秘術,我才被他壓過一頭,讓他奪了我在歲旦評上的名次。
不過今時卻不同于往日。
若再次相見,便是輪到陳珩來對我低頭了!”
這語聲當中有一股自信從容之意。
雖僅寥寥數言,但也可讓人聽出顧漪另有倚仗。
陰若華猶豫幾息,眨了眨眼睛,還是同自己的這位閨中秘友道出了一樁隱秘來。
“陳珩若真是來了西素州,要進入到甘琉藥園采藥,只怕未必會一帆風順,至于你…怕也難同他對上了。”
陰若華四下掃過一眼,見幾個侍女都是相隔甚遠,垂手低眉的模樣,這才對顧漪小聲傳音道。
“你的意思是?”顧漪問。
“陳玉樞…在數年之前,先天魔宗的那位元師曾派他麾下的呂樞真君拜訪了瘟癀宗。”
陰若華眸光微微一閃:
“呂樞真君還特意見了我兄長一面,以那位元師的名義,贈了我兄長一份厚禮,據兄長所言,元師的意思,是欲令兄長親自出面,將陳珩給擺平!”
顧漪微微皺眉,問:“你的意思是陰無忌受陳玉樞所請,要在甘琉藥園之中對陳珩出手?”
陰若華并不答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爾后她看向顧漪,見她眸中光華莫名,嘆了一聲,還是無奈道:
“若僅是我兄長也就罷,陳珩好歹也是洞玄第二,嬴了你的人物,你別瞪我呀,我就是說句實話…就算陳珩嬴不了兄長,可在兄長手下掙扎逃命,應當也可做到。”
陰若華語聲微微頓了一頓,看顧漪一眼,這才接著開口:
“可你我都是六宗之人,也聽過那位元師的不少故事了,他行事布局,向來都是滴水不漏,別有深意。
我兄長怕也僅是元師計策中的一環,應還有其他后手在等著陳珩。
所以我說,陳珩此番若當真是要進入甘琉藥園,結局恐怕難以善了…”
顧漪聞言眸光閃動,若有所思。
“可惜我兄長這個人自幼便心堅似鐵,莫說是我這個妹妹了,便是父母和族中親長都難勸動他。
不然倒可以令他袖手旁觀,不對你家的陳郎君出手,甚至悄悄幫上一把,那便更好了。”
陰若華小聲補了一句。
“他陳珩死不死,與我何干,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顧漪搖頭:“不過,你兄長真要對陳珩動手?”
“他只是告訴我,這一回的甘琉藥園之行,他也會參與,至于是否要動手…”
陰若華盯著顧漪看,意味深長道:
“不過嘛,說是難了,但如今仔細一想,卻也不算太難。”
“什么?”
“喬蕤雖有千般好處,但總歸是有一點不足,年紀尚小,心性也不定,早年間聽說她喜歡黃白丹道和花鳥樂韻,將精神都耗在了那上面去。
同她姐姐,那個在元載天學道的喬葳相比,卻還是差了些…”
陰若華認認真真道:
“你若是在甘琉藥園當中出手,美救英雄,說不得他就會對你改容敬之,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我看這些時日里,你豎子長豎子短的,待他可與常人不同啊!”
“這是什么胡話!”
顧漪面露不屑之色:
“你又想討打了吧?”
而三日功夫過后。
相距漆吳陰氏數萬里之遙。
在喬喜的殷勤指引下,玉景飛宮也是忽按下云頭,緩緩飛落。
此時將飛宮收起,只見入門布路之處,皆是嘉樹茂竹,枝葉繁盛,葳蕤蔽蔭,異香繚繞。
而縱目望去時候,更是可見一排排青山無垠,巍峨高聳。
其千姿百態,著實是難以窮極。
山中靈氣滾滾如若潮涌,在日光之下,泛起異彩陣陣,而密密麻麻的殿宇樓閣,泉瀑飛島便在這瑞霞光中若隱若現。
時不時還可聞得高亢清越的鶴鳴聲音,倒著實是一片仙靈福地…
“陳師兄一路奔波,倒著實是辛苦了,還請暫且歇息一二,稍后我家叔祖自會同師兄相見。”
在陳珩打量著眼前的密山福地之際,一旁的喬喜也是躬身言道,旋即就有幾個仆從小心翼翼上前,欲將陳珩往落腳之處領。
“那便有勞了。”
陳珩打了個稽首還禮,在同喬喜作別后,也是駕輕煙一道,飛上了云頭。
嘉靈峰是密山的一座有名靈峰,也是喬氏專用的待客之所,景致秀奇,風光獨好。
此峰高亙有接云摩蒼之勢,煙氣罡風蕩于山腰,如若飄帶條條,環繞峰間,下視可見危嶂屏列,峰巒蜿蜒。
而峰中建筑整麗,力求華美精致,一絲不茍。
且因整座靈峰都是以海中奇石鑄成,待得日出時候,更是可聽得潮聲隱隱涌動,霞光煥發,好似要將云下虛天給映照成絢彩光明世界。
此時被那幾個仆僮引來了嘉靈峰后,立在峰頭上,陳珩只覺身心一陣舒暢,氣血活絡,好似連腦中的念頭運轉,都更要輕快幾分。
在從仆僮口中得知這一切正是腳下靈峰的功效。
能夠在此處修行,便連修道心魔都要減去幾分,陳珩也是不由稱贊一句。
爾后他接了禁制牌符后,便進入到了殿宇當中,盤膝坐定。
“喬鼎,同喬真君交情莫逆,親近宗派一方的喬氏族老嗎?”
此時在將禁制揮開,隔絕了打擾后。
陳珩望著室中的沉檀梁棟、錦茵繡帳,也是不禁陷入了思忖中去。
其實早在十數年前,他才剛從隅陽國回返時候,便已接得了喬鼎書信。
信中說他若是有暇,不妨去往密山一行,在那時候,喬鼎自會親自出面見他,感激他對喬蕤昔年的看顧之恩。
而此番前來西素州,陳珩本是欲先打探清楚關于甘琉藥園之事,畢竟此園干系到他的兩門凝丹外藥,實是不能輕乎。
待得一切事情都已妥當之后。
他再前往密山送上拜帖,去見喬蕤的這位祖父。
不料他才踏上這片州陸未幾日功夫。
喬氏便已聽得風聲,擺下甚大的陣仗,將他迎入了密山的族地。
如此施為。
倒著實是有些禮遇太過的意思了…
就在陳珩念頭轉動之際,他紫府當中忽有一陣呼喊之音傳來。
陳珩將頭一抬,眉心便放射出一道清光來,照得滿室煌煌明亮,如千燭并燃。
而清光當中,唯是五炁乾坤圈的身形。
“童子欲同我言說什么?”
陳珩看向叉腰而立,面上一派老氣橫秋之色的五炁乾坤圈,笑問道。
“居然是嘉靈峰,喬氏看來還真是將老爺你當作貴客來待了。”
五炁乾坤圈嘟囔一聲。
他四望一眼,見得殿中陳設,臉上不禁流出幾絲感慨之意,繼而才將目光轉向陳珩,小心開口:
“老爺,我曾是喬氏的法器,跟隨喬鼎多年,自然也知曉此老的脾性。而喬氏之所以要見老爺,依我看來,怕是同一人脫離不了干系。”
此時迎著陳珩沉靜的眸光,五炁乾坤圈將肩一聳,小聲道:
“怕是,同喬蕤脫離不了干系…”
早在喬氏擺出大陣仗來迎自己之際,陳珩心中隱隱也有所預料,猜得應當便是如此。
而此時在被五炁乾坤圈直接點破后。
他只沉默了片刻,便微微頷首,倒不算太多意外。
見他面上神情,五炁乾坤圈便知陳珩心頭有數。
此時五炁乾坤圈雖是應當識趣退下,但猶豫再三,想起喬蕤小時候圍著自己轉的模樣。
五炁乾坤圈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忐忑開口:
“那…老爺的意思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