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映徹,水晶洞明。
五炁乾坤圈屏息凝氣,只看著銅爐中燃燒的水沉香一絲一絲,在這座寂靜的宮室緩緩彌開…
而他并未多等什么功夫。
似只是在他開口的下一瞬。
陳珩便毫不猶豫搖了搖頭,未多言說什么,神色平淡。
這一幕,叫一旁的五炁乾坤圈眉頭不禁微微跳了挑,忙將腦袋低下。
“看來此事還長著呢,另有一番計較呵!老夫肯出頭說上幾句話已是夠義氣了,可莫要怪老夫不出氣力,現在恐怕還不是時候呢…”
他心下小聲嘟囔一句,在雙肩一抖后,便也重新化作一道清光飛入陳珩眉心,剎時不見了蹤跡。
而場中忽又重歸寂然,再無什么聲息響起。
陳珩眼簾微垂,在短暫的沉默后也將心神拿定,參悟玄機去了。
一時之間,宮室中唯見一道赫赫炎氣自他頭頂囟門沖出,縱橫交織。
好似一方大磨盤般沉重回旋,似是要點燃云上天幕,威勢無儔,叫人難以正視。
而隨著頭頂炎氣每轉動一周,陳珩胸中的那枚南明離火之火也是愈發明亮璀璨,隱隱無數道箓秘字在其中浮沉顯現,變滅無休。
玄妙道理難詳,氣象非凡!
而時光如水而逝,很快便是兩日功夫過去。
虛天當中朗日高懸,照得四野浮云一片通透明亮。
在經了通傳過后,喬喜也是來到殿中,對陳珩稽首笑道:
“陳師兄,請,我家叔祖已在園中等候了。”
這句說完之后,喬喜抬頭看向陳珩,眸光也是微微一動,心頭輕咦一句,難掩面上的訝色。
才僅兩日功夫不見,面前這人的功行似又精進了些許。
一身氣機宏瀚博大,若昭昭炎日當空,遍照四方,雄奇激烈!
雖并未針對自己,但也給喬喜帶來一股莫大的壓力,心頭沉重,連呼吸都難免變得艱澀幾分。
陳珩見狀法決一拿,將本就被壓住的氣機又更加收斂幾分,這才讓殿中的喬喜心頭微松。
其實今日陳珩身上氣機不同,倒也是有著一番緣由的。
他自開始修行南明離火以來,距今已有十數年光景。
若再加上一真法界內的時日,便是更為長久了…
而在這般的苦功之下,縱南明離火是宇宙十類真火之一,專司煉魔破煞,有著幾乎無窮盡的威能,也終是被陳珩尋到了入道之徑。
如今他已是可顯化出“神火散景,蕩穢煉煙,放大光明,十方暉照”的異象來。
只需再費個幾日功夫,便可順理成章,將南明離火給修成。
能在進入甘琉藥園之前又修成這門手段,陳珩自然心中欣喜,把握也更足了幾分。
不過眼下既喬鼎要見他,也只得先將功行按下,待得回來時候繼續修行也不遲。
此時在喬喜的親自引路下,陳珩也是隨著他出了嘉靈峰,行了許久,才來到了一座清幽僻靜的園林當中。
園林徑鋪彩石,檻作雕蘭,在中央位置處蓄水積為深池。
池中有彩魚萬條,在日光下不住翻騰跳浪,和著水中青萍綠藻,倒是別有一番怡人景致,頗多賞心悅目。
而在池上,又建起一座小水亭,亭中唯見一個白發老人背對兩人,正在向下拋灑靈食,惹得池中魚群不住爭搶。
水聲嘩啦,漣漪一圈又一圈擴開,久久不消…
在將陳珩送至了這座園林當中后,喬喜也不多留,而是將身一躬后,就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陳珩打了個稽首,便也向池上水亭走去。
而他這一邁足,便覺似是忽然墜入了另一方古怪天地。
眼前時而是青獅白象在成群結隊,奔走呼號。時而是怪風滾滾,煙霧重重,難看清身前的三尺地界。
時而是魔怪修羅,萬乘千騎,遍滿世界。
時而又是燦爛金花飄空,甘霖下降,仿佛他已然了得成仙,飛升到了道廷仙闕。
其景瞬息萬變,著實是叫人目不暇接。
陳珩也知這是喬鼎的一點小考校,并無惡意,微微一笑后,便持定心神,謹守靈臺,大步向前行走,分毫不為所動。
而待得過了半炷香功夫,等他穿過一層浩漫海潮后。
眼前的種種異景便悉數消彌無形,耳畔的怪音也隨之沉寂。
唯能夠聽得風吹竹樹的沙沙聲音,池魚躍波,清脆悅耳…
他抬眸望去,見此時自己已是行到了水亭下面。
而亭中老人正凝眸視向自己,微微頷首,目光中帶著一絲滿意之色。
“羅闇黑水用得不錯,這才幾年功夫,你便已將這門子水修得這般境地了,遠要勝過我喬氏的俊彥子弟,著實不易。”
喬鼎輕笑了一聲,緩聲開口道:
“你不愧是玉宸貴子,而宗派之勢大,自你身上,便可見一斑了!”
陳珩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肅容斂衽,鄭重朝他施了一禮,道:
“晚輩陳珩,見過前輩了。”
喬鼎,正統仙道的純陽真君,如今已是渡過火災,在族中掌有實權,以至是可同喬氏族主分庭抗禮。
似這等人物。
便是放眼偌大九州四海,也是分量不輕,絕非什么無名之輩!
而陳珩也知曉,喬鼎年少時候曾在玉宸學道,也是那一屆的四院魁首,名正言順從白商下院升至了宵明大澤修行。
也或是正因這段經歷,喬鼎才會對玉宸態度親近。
以至于生有舉族倒向玉宸的心思,為此同喬氏族主有過幾番爭執,鬧得不甚愉快。
此時在水亭當中,正是一個鶴發蒼顏的老者、
他身量瘦削,看去約莫古稀年齡,頭戴蓮花高冠,身披八卦道氅,腰系淡藍絲絳,銀須飄灑胸前有一尺余長。
通體自帶有一股上位之人的氣度,叫人一望便知不是等閑之輩。
“且上亭來,陪老夫喝杯清茶,坐上一坐罷,今日誤了煉師的功行,還望莫要怪罪。”
喬鼎見亭下道人的俊美倜儻,風度翩然出塵。
面對自己時候雖執禮甚恭,不敢怠慢,但卻不卑不亢,自有一副從容鎮定姿態。
他心中愈是滿意,笑了一笑后,便和善一伸手,將陳珩引入了水亭當中。
而隨著茶煙裊裊升起。
在交談過一陣,問詢了一番長嬴下院中的舊事之后。
喬鼎此刻也是微微放下茶盞,忽得話頭一轉:
“再過不久,便是甘琉藥園開啟的時日了,聽喬喜的言語,煉師似有意入內采藥?”
陳珩頷首應是,并不否認。
“罷了,外出尋藥,終究是派中治世祖師定下的規矩。伱來到密山,我做為東道主人,理應好生招待才是。
不過在此事上面,卻不好破例…”
喬鼎似想到了什么,微微意動,但在思忖一番之后,還是搖了搖頭。
他看向陳珩,輕笑言道:
“甘琉藥園如今是被各宗定下的試煉場所,以你能耐,在其中摘得天游泥和七明九光芝并不算難,我便不多此一舉,畫蛇添足了。
正好喬喜也要入內尋藥,煉師若是有什么吩咐,盡管交給他去辦便是了,不必客氣。”
“前輩言重了,怎敢耽擱喬喜師弟尋藥的功夫。”
陳珩見狀忙口稱不敢。
甘琉藥園雖是西素州的伽摩、難丁兩部的外道天人特意所辟,便是為了供八派六宗弟子的凝丹之需。
但藥園當中的規則條目。
卻是由八派六宗親自來定下,旁人干涉不能…
如藥園五年才方一啟,其余時候皆進出不能,被天人大陣所籠。
如進入藥園者,修為不可是金丹之上,不得使師長族老出手幫襯。
如一些厲害秘箓殺器,皆是要被壓制威能。
諸如此類,皆是八派六宗親自宣下的規矩。
若是究其緣由,也無非是甘琉藥園才剛辟出那時候,不少弟子涌入其中,著實是弄造出了一副亂象來。
非僅將伽摩、難丁打造出的藥園幾乎毀了個大半,兩部的外道天人不敢禁止。
同樣,也是失了各宗原本令門下弟子尋藥的用意。
有感于此,各派才出手撥亂反正,定下了種種條例來制束。
自此之后,甘琉藥園也才真正成了一處歷練采藥之所,長存至今。
伽摩、難丁兩部同樣是因此功勞,受益匪淺,成了各宗不少真人、真君的坐上賓客。
喬鼎知曉以陳珩洞玄第二的名次,他若是進入甘琉藥園,除了那個遠在西海的瘟癀宗陰無忌外,無人可以做他的敵手。
那采摘天游泥和七明九光芝一事,必也是板上釘釘,難有例外了!
他倘若出手幫襯。
一來是會壞了玉宸治世祖師定下的規矩,好心辦成壞事。
而二來,卻也越俎代庖,難免有輕視陳珩之嫌。
以喬鼎的眼力,自是不難看出陳珩身上那股玄微自然,綿綿泊泊的道氣,便好似澄明虛天一般,朗朗高遠。
放眼偌大喬氏上下,竟無一人小輩族人可有這七成姿態。
如此一觀,莫說甘琉藥園中的那些道人了。
只怕連那個讓瘟癀宗委羽道君特意破例,形同下任道子的陰無忌對上陳珩。
他們兩位究竟孰勝孰敗,都是一樁疑題。
需得切實打過一場,才能夠見分曉!
而之后又添了幾壺茶水,說了些閑話后。
喬鼎也是終是直入正題,開口道:
“陳煉師少年成名,一路勇猛精進,如今在歲旦評上終是身居高位,便連玉璧在你這等年紀,也莫過于此了。
不過修行一道,終究是法侶地財,四類卻是一樣都缺不得。”
言到此處時候,喬鼎語聲微微一頓。
他目視陳珩,懇切開口:
“不知煉師可有婚娶之意?”
“在下如今還并無此等心思。”
為免喬鼎之后尷尬,在他這句話才出口時候,陳珩便已避席起身。
他眼簾微微垂下,稽首行了一禮,道:
“倒是要謝過前輩的一番好意了,晚輩感激不盡…”
喬鼎聞言微微一怔,但也不算太過意外。
他聽出陳珩語聲當中雖帶有一絲歉意,但態度卻是一往無回,難以改變。
在暗暗搖頭,喬鼎僅隨口一笑,便揭過了此事,不再提起。
而又在攀談一陣,將陳珩送走之后。
喬鼎望著池中彩鯉躍浪翻波的模樣,沉默半晌,忽得輕聲一嘆:
“好不容易替我孫女出手辦一回事,卻還是辦差了,若傳出去,老夫怕也無顏去見小喬了,不過當年的小丫頭如今也是長大了,這一想,還當真是女大不中留呵…”
“祖父言重了,我看那個陳珩應并非是多嘴饒舌之輩,你還未說什么名字,他便已經回絕,倒免了一場尷尬。”
話音落時,場中忽有一道聲音淡淡響起。
旋即一個與喬蕤生得有八分相似,眉宇神情卻是迥異,多出了一派冷冽肅殺之色的美貌女子便款款走出。
她看了喬鼎一眼,無奈道:
“況且今日之事不也是祖父自做主張?小喬分明還什么都沒說,祖父便開口,要替她結下親事了。
若是讓小喬知道此事,她又要不理你了!還好她如今身在東彌,才免了你的一場麻煩。”
喬鼎一笑:“她雖未明言,但我這個做祖父的和你這個做姐姐的豈能不知她心意?
小喬之前在家的那段光景,可日日陳師兄長陳師兄短的,老夫聽得耳中都生繭了!今日老夫開口,反而是順了那丫頭的心意。”
女子聞言不禁笑了一聲,又是搖頭。
密山二喬,喬葳、喬蕤,這名字乃是喬鼎從“葳蕤”中各拆一字,親自而起。
妹妹喬蕤眼下正在玉宸下院修行。
而長姐喬葳出生更早,如今于十六大天之一的元載天學道,已算是派內中堅。
當初喬鼎被困法圣天,無暇管束密山時候,也正是喬葳從元載天帶來不少人手,才鎮壓下來了風波。
“不過他雖是婉拒,但也并非是沒有回旋余地,我猜眼下,應是時候不對。至于日后,便看小喬和他到底緣法如何罷,旁人怕也難插手什么。”
此時喬鼎忽然言道,意有所指。
“時機不對?”
喬葳疑惑道。
“陳玉樞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安寧,難以高枕無憂,我曾與此人打過交道,知曉這位的手段能耐。”
喬鼎看向南方,眸光一凝,沉聲道:
“堂堂魔師…哪是那么好對付的!”
而與此同時。
南闡州,水中容成度命洞天。
陳玉樞隨意拍了拍手,臉上微微帶著一絲莫名笑意。
“倒是干得不錯。”
他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