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高見聞言，低頭瞥了一眼自己身上這件普普通通、卻穿著舒適的青灰色勁裝。
他確實挺喜歡這種面料的衣物，透氣耐磨，所以備了許多套同款，只是細節款式略有不同。
沒想到，自己在地獄裂隙那“你好”二字的衣角，真的驚動了神朝最高層，還引發了如此具體的追查。
也好，本來就是想讓他們知道的。
他心中并無懼意，反而覺得事情正朝著他預期的方向發展。那聲“你好”本就是一次投石問路，如今看來，石頭確實激起了漣漪。
“既然如此，”高見松開了搭在兩人玉枕穴上的手指，那令人窒息的神意壓制也如潮水般退去，“那你們就回去報信吧。”
兩人身體一軟，險些從樹枝上栽下去，連忙運功穩住身形，驚疑不定地回頭看向高見，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輕易放過了他們。
高見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驚魂未定的臉：“告訴他們，滄州這邊，鎮魔司司馬已經回歸主持大局。至于你們各家…安分守己，配合整頓吧。”
兩位世家高手如蒙大赦，再不敢有絲毫停留或別的心思，朝著高見倉促行了一禮，便施展身法，如同受驚的兔子般，頭也不回地朝著滄州城的方向疾馳而去，速度比來時更快了幾分。他們要盡快將高見的警告，以及高見此刻展現的信息，原原本本地帶回去。
高見看著他們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重新坐回了那廢棄臺階上。
神朝中樞已經注意到了那件“衣服”，注意到了他高見。滄州世家的殘余力量，在絕對的實力和來自中樞的潛在關注下，想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現在不收拾，只是不想在神朝中樞力量降臨之前搞的很不愉快，畢竟失去了老祖，他們根本不值一哂，想什么時候收拾就只看時機而已。
接下來，就看司馬大人和李俊他們兩個，一個在官面，一個在民間，兩個人一起整頓滄州，以及…神朝中樞那邊，會對他這聲來自地獄的“你好”，作出怎樣的回應了。
夜色更深，唯有蟲鳴唧唧。
畫面一轉，此刻，在滄州外城的一處普通房間里。
此地并非繁華市井，而是一處臨水而建的小房子，屬于如今掌控滄州漕運命脈的李俊。
昔日的力工，如今已是一方舉足輕重的人物，其崛起之速，運氣之佳，常為人所津津樂道，而他平素生活之儉樸，也是常常被人贊頌。
庭院外的河水幽幽，一條體型龐大的九境蛟龍正懶洋洋地翻著銀白色的肚皮，在水中慢悠悠地轉著圈，顯得百無聊賴。
它雖是奉命護衛此地，但滄州近期雖暗流洶涌，明面上卻還算平靜，讓它這身修為頗有些無處施展。
屋內，燈火溫和。李俊沒有坐在主位，而是隨意地坐在一張軟榻邊。他手中，正輕柔地撫摸著一只外形奇特的“小狗”。
這小獸體型如犬，憨態可掬，圓滾滾的身子顯得格外可愛。
但若細看，便會發現它的頭顱竟類似龍首，額頂微隆，蹄足似狼，周身覆蓋著一層難以言喻的、流轉著淡淡五彩光華的鱗甲。
此刻它正瞇著眼，享受著頭頂溫柔的撫摸，喉嚨里發出細微舒適的咕嚕聲。
這只看似人畜無害的小獸，正是李俊當年于塞外機緣巧合下遇到的、貨真價實的十境麒麟！也正是憑借這只仁獸的認可與鼎力相助，他才能以微末出身，迅速在滄州站穩腳跟，并一步步掌控漕運，得以一展胸中抱負。
“瑞瑞啊瑞瑞，”李俊嘆了口氣，臉上帶著一絲復雜的苦笑，手指輕輕撓著麒麟下巴柔軟的鱗片，“咱們這位東家，當初我還在暗自忌憚，思量如何與他相處，結果…他這動靜，未免也鬧得太大了些。”
確實，不管是誰來，都只會覺得高見的速度實在是…
所有世家老祖被他殺，滄州世家幾乎一夜之間失去了反抗能力。
這是好事嗎？
算是吧。
這是壞事嗎？
那肯定！
滄州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神朝中樞那是必然要出手的！
麒麟被他撓得舒服，發出一陣清脆如少女般的笑聲，晃了晃腦袋：“咯咯，這不是好事嗎？既然他是一位可信的人，本領又如此高強，而且與阿俊你志向相投，想要改變這腐朽的世道，那他豈不是重塑天地、掃除污濁的絕好幫手呀？”
麟者仁獸，圣王之嘉瑞也，是吉祥神寵，主太平、長壽。民間素有‘麒麟踏祥云，人間百難消’之美譽。
麒麟作為走獸之中的靈長，其地位如同飛禽中的鳳凰，水族中的真龍，它們的性情大多善良溫和，天生見不得世間苦楚。
麒麟所至之處，往往會不自覺地散發祥和之氣，消弭災厄，庇護眾生。
這也正是塞外那片環境極端惡劣、被“利刃”覆蓋的“利刃原”上，生靈雖飽受切割之苦卻依舊能頑強存活的原因之一——正是有麒麟主動前往，以自身祥瑞之力默默庇護，并引導了能夠適應環境的“異獸紋”誕生，因為天下百獸，從某種意義上說，皆可視為麒麟的下屬。
由此可見，李俊能得到這只麒麟的認可與追隨，本身就意味著麒麟認定他心懷仁德，是一位有望帶來太平的“圣人”苗裔。
“好幫手嗎？那可未必啊。”李俊的嘆息聲更重了些，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憂色，“我們這位東家，心是好的，目標或許也與我們有相通之處，想要打破這世家壟斷、神朝僵化的局面。就是…他的手太黑了，行事太過酷烈，不留余地。”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高見那平靜面容下蘊含的、足以掀翻一切的決絕力量。
“若是由他來主導我們想要做的‘再造天地’之事，憑借其無可匹敵的武力與那股子狠勁，或許真能摧枯拉朽，掃清諸多障礙。但是，瑞瑞啊…”
李俊收回目光，看向身邊依偎著他的麒麟，聲音低沉而充滿憂慮：
“再造天地，確實是造福萬代的事情，但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恐怕要先一步…血流成河了。”
確實，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高見這番動作的“效率”都高得令人心驚膽戰。
滄州各大世家積攢了數百年甚至更久的力量，那些平日里如同定海神針般、讓人敬畏又忌憚的老祖級人物，竟在短短時間內，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或斬落黃泉，或困于地獄，幾乎被一鍋端掉！整個滄州世家體系，如同被抽掉了頂梁柱的殿堂，一夜之間便失去了核心的反抗能力，只能任由鎮魔司司馬和李俊這邊著手整頓、接收。
這算是好事嗎？
從“破舊立新”的角度看，算是吧。
阻礙變革的最大絆腳石被以最徹底的方式清除，滄州長期被世家壟斷的資源、渠道、權力，終于有了重新分配、惠及更廣大群體的可能。
過程雖然血腥，但結果無疑是掃清了障礙。
但這是壞事嗎？
那肯定！
問題就出在這“過程”上，出在高見這過于酷烈、毫不遮掩的“快”上！
滄州一州之地，頂尖世家力量幾乎被連根拔起，這絕不是什么小打小鬧的地方勢力摩擦。
這等規模的劇變，就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波浪必然會層層擴散，最終必然會引起神朝中樞的警覺和介入！
李俊原本的設想，或者說他心目中更穩妥、代價更小的方式，是將沖突盡量限制在“滄州本地勢力與世家內部斗爭”的框架內。
通過博弈、分化、拉攏、逐步蠶食，哪怕過程慢一些，甚至可能需要數年、十數年的經營，最終在不引起神朝頂層過多關注的情況下，完成滄州的權力更迭和初步變革。
這樣，既能達成目標，又能為后續可能更大的動作積蓄力量，保留緩沖余地。
可現在呢？高見一通快刀斬亂麻，殺得是快意恩仇，干脆利落。但這雷霆手段，也等同于直接扯掉了那塊“地方事務”的遮羞布，將滄州的劇變赤裸裸地暴露在了神都陽京、紫微垣的視野之下！
神朝中樞一旦插手，會是什么局面？
派來欽差？直接駐軍？清算“叛亂”？還是以此為借口，將滄州徹底納入更嚴密的控制之下，反而扼殺了剛剛萌芽的變革可能？屆時，他們面對的將不再是內部腐朽的世家，而是整個龐大、有序、底蘊深不可測的神朝國家機器！
一想到可能要直面那懸浮于云海之上、宛如神跡的紫微垣，想到那背后代表的至高皇權和無邊力量，李俊就感覺一陣頭皮發麻，壓力如山。
但偏偏…他指責不得高見。
高見是為了救司馬，是為了打破世家對滄州的掌控，從動機和結果上看，他做的并無私心，甚至可以說是功績彪炳。他的行為源于其強大的實力和直接的行事風格，你無法要求一把無堅不摧的神兵在砍殺敵人時，還要去考慮如何不濺起血花，不發出聲響。
“唉…”
李俊最終只能化作一聲長長的、充滿了復雜情緒的嘆息。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與焦慮。
變革的道路上，需要高見這樣的利刃來劈開荊棘，但這柄利刃過于鋒利，揮舞起來也過于猛烈，稍有不慎，可能未傷敵先傷己，甚至引來更可怕的敵人。
如今木已成舟，他能做的，唯有在神朝中樞的目光正式投向滄州之前，盡快穩住內部，整合力量，并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應對那即將到來的、遠比世家更恐怖的風暴。
他的擔憂并非怯懦。
他出身底層，深知變革若以純粹的暴力推進，過程中會有多少無辜被卷入，會有多少原本可以爭取、可以疏導的力量被逼成死敵，又會滋生出多少新的不公與仇恨。
高見像是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刃，可以斬斷亂麻，但也容易將一切都斬得支離破碎。
麒麟聞言，眨了眨晶瑩的大眼睛，似乎有些不解，又似乎在思考。
它天性仁和，傾向于以溫和的方式化解苦難，對于李俊所描繪的那種伴隨著血與火的激烈變革，本能地感到一絲不安。
但它相信李俊的判斷，只是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心，發出細微的嗚咽聲，仿佛在安慰，也像是在詢問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庭院內外，一方是慵懶強大的蛟龍，一方是心懷天下的仁主與祥瑞，而他們談論的中心，卻是一個正以自身方式攪動風云，讓友人既覺希望又感憂慮的“東家”。
滄州的未來，乃至更廣闊天地的變局，似乎都系于這幾股不同力量的交織與碰撞之中。
就在李俊眉頭緊鎖，思緒紛亂如麻時——
一道身影落在了庭院之中。
他沒有掩飾行蹤，所以很容易察覺。
“李俊，我來了！”高見的聲音響起，還在外面擺手呢。
原本趴在李俊身邊，享受著安寧時光的麒麟瑞瑞，好奇地抬起圓滾滾的腦袋，眨著那雙純凈晶瑩的大眼睛，朝著聲音來源望去。
她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被李俊時常提起、語氣復雜，卻又在近期攪動了整個滄州風云的“東家”高見。
然而，就在她的目光觸及高見身影的剎那——
“嗚…！”
麒麟瑞瑞猛地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低鳴，圓滾滾的身體瞬間繃緊，五彩的鱗片都似乎微微乍起。
她幾乎是本能地將腦袋猛地縮回了李俊的身后，只露出一雙因為驚懼而睜得更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帶著難以言喻的畏懼，偷偷打量著高見。
在李俊眼中，高見或許只是氣息更加深沉難測。
但在麒麟眼中，她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她看到的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形，而是一團…不斷旋轉、吞噬光線的深邃漩渦！
高見身上，那因掌控力尚且不足而無法完全內斂、被迫自然散逸出的神意，在麒麟的靈視中，赫然化作了漩渦！
這道漩渦并不張揚霸道——那是毀滅，是終末，是無數世界在生與滅的剎那發出的最后哀嚎與寂滅之意，所凝聚、滿溢出來的一絲余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