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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九章 有請

  麒麟瑞瑞所看見的這股氣息,并非高見主動釋放的惡意,更像是他經歷過某些不可名狀的宏大景象后,靈魂深處自然而然沾染上的、無法徹底洗去的“印記”。

  就像一個人長時間待在尸山血海之中,即便清洗干凈,身上也難免會帶著一絲洗不掉的鐵銹與死亡的氣息。只是高見身上所帶的,是億萬世界生滅的“鐵銹”,其層次之高、意味之恐怖,遠超尋常。

  李俊修為尚淺,無法像瑞瑞那樣直觀地感知到高見身上那令人心悸的生滅漩渦,但他從麒麟異常的反應中,已能窺見一二。他強壓下心中的波瀾,不動聲色地挪了一步,將瑟瑟發抖的瑞瑞完全擋在自己身后,這才迎上前,臉上露出慣常的笑容:“東家,你來了。”

  他這下意識的保護姿態,讓身后的瑞瑞稍稍松了口氣,圓眼睛里恐懼漸消,轉而泛起一絲暖意和與有榮焉的驕傲。

  這就是圣仁之姿啊,不愧是她選中的人!明知眼前之人危險莫測,修為遠勝自己,卻依然毫不猶豫地擋在最前。

  勇者無畏,莫過于此。

  高見將李俊的小動作和瑞瑞的反應盡收眼底,他笑了笑:“有點嚇人是吧?抱歉,這一身氣息是從黃泉深處帶出來的‘紀念品’,我自己也還沒找到完全收斂的法子。估計等我能徹底掌控了,也就好了。”

  他語氣坦然,并未掩飾自身的狀況。

  “無妨。”李俊擺了擺手,表示不必在意,隨即切入正題,“所以…東家,這么晚過來,是為了?”

  “和你說些事情。”高見走到院中的石桌旁,隨意地坐下,月光灑在他身上,將那無形的漩渦映襯得更加幽深。

  他開門見山:“滄州那幾個跳得最歡的世家,水家、王家…他們留在陽世的頂尖力量,連同可能存在的暗樁,最近這段時間,應該就可以清理干凈,地獄那邊,他們的老祖和核心成員,也永遠回不來了。”

  他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話語中的血腥味卻讓李俊心頭一凜。

  “接下來,我會配合司馬大人,趁他們群龍無首、人心惶惶之際,將他們在滄州的勢力連根拔起。”高見的目光銳利如刀,“產業,該沒收的沒收,該拆分充公的充公,絕不留后患。人員,首惡及其鐵桿追隨者,按律嚴懲,以儆效尤;其余旁支、依附者,甄別之后,或可給條生路,但必須打散安置,絕不容許他們再成氣候。”

  他的計劃清晰而冷酷,充滿了鐵血手腕,旨在以最快的速度、最徹底的方式,將盤踞滄州數百年的毒瘤一次性剜除,不留任何死灰復燃的可能。

  李俊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石桌冰涼的邊緣,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苦笑。

  果然…和他想的差不多。手段酷烈,行事果決,不留絲毫轉圜余地。他是一柄…足以斬斷舊的絕望,卻也極易將新生的希望也一同葬送的…雙刃之刀啊!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開口,試圖勸說高見是否可以考慮更緩和、更能減少動蕩的方式。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高見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繼續說道,語氣依舊平靜: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神朝中樞那邊,必然會有對應的反應。這份壓力,交給我就好,我已經有打算了。”

  他看向李俊,眼神沉靜:“你和司馬大人聯手,暫且把滄州的諸多弊端,那些蠅營狗茍,趁著這個機會,全部都解決掉。梳理漕運,安撫民生,重建秩序,這些事情,你們比我擅長,你也做的很不錯。”

  他頓了頓,聲音略微低沉:“而這個時間,就辛苦你們了。雜事、瑣事,乃至可能的地方反彈,都需要你們來應對和安撫。不過也沒辦法,我既然選擇了這么做,神朝中樞的目光就一定會投過來。”

  說到這里,高見的目光投向南方,仿佛穿透了無盡夜空,落在了那座懸浮于云海之上的宏偉神都。

  “所以——”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俊,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會去一趟神都陽京。”

  “你準備前往陽京?為了擋住這些風波?”李俊的眉頭緊緊鎖住,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和深深的憂慮,“這可不是光憑膽子大就行的,東家!我說實話,就憑我們目前掌握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敵得過整個神朝中樞的傾軋——”

  他試圖用直白的話讓高見認清現實。

  這就是現實,高見去神朝,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抓住弄死,以儆效尤。

  “不需要敵得過。”高見打斷了他,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近乎篤定的淡然,“神朝中樞,最終會選擇對滄州放手,或者至少,不會采取最極端的方式。相信我。”

  “東家——”李俊還想爭辯。他是真心想相信高見,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懷揣一腔熱血的愣頭青了。

  他見識過神朝體系的龐大與根深蒂固,明白那絕非依靠一兩個頂尖高手就能撼動的存在,即便是傳聞中的地仙,在真正的神朝面前,也顯得渺小。

  “你猜準過我嗎?”高見沒有繼續解釋,只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李俊瞬間被噎住了,所有準備好的說辭都卡在了喉嚨里。

  回想高見一路走來,行事看似莽撞,結果卻往往出人意料,總能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破局。他的判斷,確實屢次超出了李俊的預料。

  見李俊語塞,高見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了他身后那只依舊帶著些許畏懼、卻又忍不住好奇探頭的五彩小獸身上。

  “那就是你的麒麟吧?”高見指了指。

  “是,不過不是‘誰的’,”沒等李俊回答,麒麟瑞瑞自己開口了,聲音清脆,帶著一種超然的通透,“世間生靈皆是‘眾生’。在那些真正的大能者口中談論‘眾生’時,可是連半個多余的形容詞都不會添加的。”

  她輕輕晃了晃圓滾滾的腦袋,似乎在闡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大家都是‘眾生’,在那些真正凌駕于規則之上的存在面前,本質并無區別,又何必在內部區分誰大誰小、誰是螻蟻誰是巨象呢?對麒麟而言,這種區分毫無意義。

  這也是麒麟一族對世間萬物態度始終如一的緣由之一。當然,另一部分原因,大概就是她們天性中的純然善良,讓她們本能地排斥這種等級劃分。

  “大能者嗎…”高見聞言,輕輕嘆了口氣,仿佛觸及了什么遙遠的思緒,“多少品級,才能算是你口中的‘大能者’呢?五品嗎?”

  此言一出,原本還帶著幾分說教姿態的麒麟瑞瑞,猛地瞪圓了那雙晶瑩的大眼睛,渾身的五彩鱗片都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她一個輕盈的跳躍,竟直接從李俊身后竄到了高見面前,仰著小腦袋,急切地追問:“你知道品級?!你是——?是從‘外面’來的?”

  她口中的“外面”,顯然并非指滄州之外。

  “地獄里,還是知道了很多東西。”高見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模糊地應了一句,隨即反問道:“不過也差不多吧。你和我,還有那些真龍,應該都算是…‘天外’來的吧?”他用了瑞瑞能理解的詞。

  瑞瑞聽見這個回答,小巧的鼻子微微抽動,繞著高見緩緩走了兩圈,仔細感知著他身上那混亂而強大的氣息,語氣變得有些驚疑不定:“你…身上有那邊的味道,但又不太純粹,混雜了太多此界的東西…所以?你是為了‘道爭’?”

  “我不知道什么是‘道爭’。”高見搖了搖頭,語氣坦然,“不過是看不慣一些事情而已。”

  “道爭”這個詞,他并非第一次聽見,隱約明白其字面意思是指道路、理念的爭斗,但其中蘊含的深層含義、涉及的層面,至今還未有人向他詳細闡明。這似乎是一個關鍵,但他目前掌握的信息還不足以拼湊出全貌。

  他的回答簡單而直接,卻讓麒麟瑞瑞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她看著高見,眼神中的驚懼慢慢被一種更深沉的探究所取代。這個人類,似乎比她想象的還要復雜。

  麒麟瑞瑞歪著頭,似乎在權衡高見那看似莽撞的計劃。

  她天性不喜爭斗,但更能感知本質。

  高見讓她隱約覺得,此人或許真能創造出一些奇跡。

  想了想,她輕盈地轉身,對依舊滿面憂色的李俊說道:“既然這樣的話,倒也不是不能讓他去試試。阿俊,讓你這位東家去神都陽京吧。咱們只要負責好滄州的收尾就行了,就干你最擅長的那種事——把這里打理好,讓百姓能過上好日子。”

  李俊雖然聽不太懂高見和瑞瑞之間關于“品級”、“天外”、“道爭”的隱晦對話,但他無比信任瑞瑞的判斷。見瑞瑞都這么說了,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安,對高見鄭重拱手:“既然如此…那,東家,神都那邊,萬千小心。”

  “放心吧,我有把握。”高見笑了笑,語氣依舊平靜,仿佛只是要去鄰家串門。

  至于他的把握,其實很簡單。

  他的衣角,顯然已經引起了皇帝的某種重視,再加上李騶方李大人的某些動作,自己應該是已經暴露了。

  高見用腳指頭也能想得出來,李騶方李大人,肯定是提供了高見的信息上去。

  調查所有關于自己衣服的經濟流動,這些肯定是需要查賬本的,而神朝管賬本的,就是戶部尚書啊。

  監天司調取戶部資料,若是李騶方不配合,高見說不定真的能夠瞞下來。

  但李騶方選擇了配合神朝皇帝的行動,要么他把高見賣了,要么就是,他有把握讓高見的信息交上去之后也可以全身而退。

  高見相信是后者。

  所以他說出了那一番話。

  然而,他話音剛落——

  卻見外面,有風吹來。

  晚來風起,并非尋常氣流,風中竟夾雜著清脆悅耳的花鈴聲!

  那風聲本身也仿佛被賦予了靈性,吹奏出宮、商、角、徵、羽五音,和諧美妙的音律伴隨著肉眼可見的淡金色光華隨風四散。星月的光輝在這奇異的音律光華下似乎更加皎潔,映照得山谷回應,仿佛連江水都開始無風自動,輕輕涌動。

  時值夜半,萬籟俱寂,這突如其來的風聲,顯得有些神圣。

  晚來風起,有花鈴聲。

  風聲吹出五音聲,音律妙華隨風四散,星月光輝之下,山鳴谷應,風起水涌。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一席白衣,橫江東來。

  要知道,在這個世界,天地規則早已僵死,正常情況下是沒有風雨雷電、四季更替的。所有的自然現象,都需要通過復雜的法術、祭祀,或者依賴某些強大存在或法寶才能引動。

  譬如神朝中樞每歲舉行的“天壇大祭”,其核心目的之一便是匯聚舉國之力,推動滯澀的四季輪轉。

  對絕大多數神朝子民而言,“風”本身就是一種難得一見的神跡。

  而此刻,這覆蓋了周圍千里之地的清風與妙音,無疑是超越了常人理解范疇的宏大“神跡”!若有人能從極高遠處俯瞰,便會看到,以李俊這小小院落為中心,方圓千里之內,同時有輕柔卻不容置疑的微風拂過。

  千里之地,同時有微風起——于是云散。

  清風肅然,云氣解駮。

  千里江山,月星皆見。

  在這宏大異象中,一個身影,悄然出現在了李俊院落的正中央。

  來者是一位女子,身著素雅白衣,容貌并不算十分驚艷,只是清秀而已。

  但她的眉眼之間,天然流露出一股令人心安的和善與平靜,讓人如沐春風,只覺得越看越耐看,越看越覺得舒服好看。

  她站在那里,仿佛與周遭剛被清風洗滌過的天地融為一體。

  一個溫婉動聽,卻又帶著不容置疑韻味的聲音,從她口中輕輕傳來,清晰地落入院中二人一麒麟的耳中:

  “高見先生,陛下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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