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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決魁之擂

  這是什么東西?!

  真氣離體?!七生?!

  長劍的憑空飄折每個人都看在眼里,它宛如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握住,在月牙末尾拉出了一條筆直的劍光。

  但人們很快反應過來不可能,七生的話,楊顏何以撐過一招?

  這一幕不再如之前那六劍的曲高和寡,無論是內行還是外行,都為這一劍所深深驚愕,要么整個茫然,要么似懂非懂,要么驚悟撫掌。

  因為這柄劍確確實實是自己在打人!不是真氣操控,也沒被繩子系住,離手之后,在沒有任何外力的情況下,它就自行發出了驚鴻般的一招。

  這一次李蔚如與谷云扶的反應調換了,老人是一副恍然且驚的樣子,倒是沒見過玉翡劍的男子怔怔無語。

  而擂臺之上,楊顏的刀僵硬地停在半空。

  他當然知道裴液已經贏了,那一劍總不能真的割過他的脖子。

  一張臉驚愕無言地看著對方。

  踏水摘鱗。

  如此快而不及的一劍,正是踏水摘鱗。

  或者說,是展翅——踏水摘鱗。

  多次切磋之后,楊顏總是在想怎么贏過裴液,那么一直被楊顏同一招擊敗的裴液,怎么可能沒有勝負之心呢?

  他晚上躺在床上都在想怎么破解楊顏那時靈時不靈的一刀。

  直到他想起到援樹時的碰撞對展翅的積累,意識到踏水摘鱗所需力量之輕。

  展翅中收蘊的力量,可不可以用來驅動踏水摘鱗?

  在《蟬雀劍》中,雀部就是連在蟬部后面用的,如今《玉翡劍》中,風瑤和黃翡翠兩篇當然沒道理各打各的,玉翡兩脈,本來就是交纏互通。

  當然,即便如此,把踏水摘鱗接在展翅之后也實在是稀少的靈光。

  但裴液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可行。

  展翅所蓄之力既在身也在劍,劍中少,身中多,身中所蓄的力量可以扼制,劍上所蓄的力量卻不可以扼制。

  這種“不可以扼制”,正是這一招中,被裴液拿來細細雕琢的核心。

  而踏水摘鱗是一道輕快的直劍。

  它的發力十分簡單,在出劍過程中,并不需要劍主做什么細微的操控。

  那天晚上,裴液兩手枕在腦后想通這條線時,整個人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抓起旁邊靜修的小貓舉在面前猛烈搖晃。

  ——將踏水摘鱗接在展翅之后,再配以離體之劍,不就正是破解楊顏鯨篇的一劍?

  “可是.你劍上怎么會還有力量?”楊顏瞪著眼,牽著他袖子,“你展翅發清鳴,我已經全吞掉了。”

  是的,無論做再多準備,在刀劍相觸的一刻,劍上的一切力量就都已消失了,楊顏根本就沒管那墜落的劍。

  這是另一處難言的精妙。

  在觸及楊顏之刀的一瞬間,人與劍所蘊之力確實盡數被吞,但力量,并不一定非得產生于自己的身體。

  裴液屢屢使用援樹,不只是為了貼近楊顏,援樹帶來的碰撞本身就是目的。

  他在尋找、嘗試、了解碰撞的點位與力度。

  于是,在刀吞走劍中力量的那一瞬,劍也以一個裴液選中的姿態,拿去了刀斬擊而來的那份力量。

  在奉懷縣衙的小屋子里,祝高陽曾捧著《概論》笑道:“.有些時候甚至可以說,一招已經準備好了的劍,是不需要它的主人的。所以,到了一些時候,你得意識到劍不完全是人的附庸或者延伸,它是具有一定的主體性的,此所謂‘始知劍之為劍’——我習劍五年半之后,才對這一點感同身受。”

  “名劍?”

  “嗯!好例子!它們這就是把這種主體性拉到極致了。”

  很難說這番話是不是潛意識中支撐起了少年的思路,反正他見了面是不會承認的。總之,現在,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的長劍就此離開了少年的手掌。

  完成了它應該完成的劍式。

  內行們有的看懂了一點,有的看懂了一半,總之不了解展翅與踏水摘鱗,是不可能全然明悟的,但無論看懂了多少,都不影響諸人心底深深的驚佩。

  精妙、精妙,這是常常掛在嘴邊的詞,但只有專研于劍的人才能知道,它是如何難以達到的兩字。

  而現在擺在面前這一招,就是把這兩個字掰開了、揉碎了,加水和了進去——只有每一絲每一毫、每一瞬每一刻都精雕細琢,才能鑄就這樣精美奇妙、宛如薄瓷的玲瓏一劍。

  這樣容錯率低到嚇人的劍,誰能用出來?誰能穩定用出來?誰又敢把它作為武比最后一招的勝負手?

  除非他信手拈來。

  沒有玄奇的招式,也沒有意想不到的底牌,就是干干凈凈的一柄劍,清清楚楚的幾式劍招,伱盡管看透,但永遠無法觸及。

  此之謂,劍才。

  高臺之上。

  這當然是無數人都沒想到的結果,縣令們早就啞然失語,瞪眼無言地看著中間的老人。

  照今年的形勢,進前十六已經很了不得了,前八更完全已是諸縣佼佼,但現在,四強、決賽——這少年還在向前!

  谷云扶則緩緩吐盡了一口氣,已是不知第幾次喟嘆。他下意識回頭看去,見隋再華倚在椅子上,同樣兩眼明亮。

是了,這正是劍院最最心儀、最最偏心的那種苗子啊——商云凝、顏非卿、楊真冰  而在擂臺之下,徐司功已然高聲唱出結果。

  “魁賽第二輪第二場,勝者——奉懷裴液!”

  全場為之歡嘯沸騰。

  楊顏也輕嘆口氣,松開少年袖子,在淹沒擂臺的聲浪中,抬手道:“恭喜你啊。”

  然而面前的少年卻沒有如他想象中那樣的神采飛揚。

  裴液面色有些平,宛如走神,是聽到他話語之后,才露出來一個笑容,但也沒有以往贏過他之后的那份得意。

  于是楊顏意識到,少年其實從剛剛用過那一招之后,面色就一直有些平垂。

  裴液回過神,走兩步去把劍撿了起來。

  如今五萬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平輩高位、親友長幼俱都在為他驚艷的表現歡呼,這正是他幾個夜晚雙手枕在腦后時,想想就忍不住側身笑起來的畫面。

  八強勝過李縹青時,少年的興奮就已按捺不住,非要顯一顯眼才肯罷休。如今四進二上,沒有人想到他能勝過楊顏,他卻僅以六招干凈利落地贏下了這場,驚艷的劍光令所有人歡嘯稱絕。

  然而當他抬頭環顧看臺,想要如之前預想地那般振臂迎接時,那份激動的心情卻不知去了何地,兩只胳膊只沉重地垂在兩側。

  這一劍真的是他很自得的一招。

  是他在那夜拿到《黃翡翠》之后,最為得意的一份手筆。

  他為此次武比精心準備了這一絕招,其實是他劍道“開竅”一個月以來,于“劍”上取得的所有進步的最高結晶。

  他對這一劍非常非常滿意,因此也早就想好了,在這屆武比上,這一劍能將他帶到哪里,那就是他心滿意足的地方。

  他沒有告訴楊顏,也對著李縹青藏了起來,跟自己說大家都是對手,不能在這時泄密,但其實他就是想真正技驚四座,享受朋友們的驚賞。

  這是他喜歡和期待的武比。

  他努力沒有辜負它,但如今的確嚼之無味。

  裴液轉身往擂臺下而去,他騙不了自己,情緒這種東西,該是什么就是什么。

  最后一場魁比要間隔三刻鐘。

  歷屆以來,這個時間其實是彈性的,主要是為了給兩位選手恢復體力調整狀態,但此時兩人狀態看起來都并無不妥,于是徐司功分別詢問之后,便向全場通告了魁賽開始的時間。

  裴液走下擂臺,見張君雪已被挪到了翠羽所在的看臺上。

  女子是想留在原地的,但徐司功說決魁之賽,場上由來不許有任何人留駐,連他自己也要下去的。

  于是李縹青把她帶到了翠羽最中心最前面的位置,也不顯得孤伶了,相識之人都圍過來探看她。裴液遠遠看見李縹青正握著那只腫脹的手細細敷藥,多數人的面容都垂著,說話的嘴型看起來也低而平。

  少女瞧見了他,伸出一只纖臂朝他招手,裴液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就在擂下等了。

  張君雪瞧見這動作,也支起身看了過來,口形不知說了些什么,反正面色有些擔憂,于是裴液朝她安和地笑了笑。

  然后好多人都轉過頭來,齊昭華、古光、方繼道于是裴液發現他們狀態其實和自己一樣,并沒有輕松的歡笑。

  女子的面色是最平定的一個,但裴液也再次在她身上見到了那天觀柳樓下的諸多細節——代表著壓抑、憂重、無力。

  裴液正想對她招招手,卻見女子倒是先給了自己一個安慰的眼神。

  然后李縹青為他指出了剛剛他們在談論的事情,裴液順著看去,卻見是七蛟那邊如同死水被激活,罕有地恢復了士氣,原來是隋再華走了下來,尚懷通立在駱德鋒身邊,三人正談著什么。

  三刻鐘很快到了。

  這三刻鐘也并非選手要的時間,而是州衙硬性所需的、合并擂臺的時間。

  開比以來第一次,角落里的敗者輪停下了,擂臺被卸開拆分,并到了勝者擂上。

  于是全場只有唯一一擂。

  場下確實徹底清場,擂臺南北兩側,分別只站著黑氅和青服。

  作為決出神京武舉資格的一場擂試,歷屆以來,最后一場都有著超出金秋武比本身的莊重。

  在這三刻鐘里,觀眾們從來沒把注意力挪開,場上嘰喳熱烈的討論也從未停止。

  裴液剛剛的劍術當然令人贊嘆無比,但當話題挪到決魁之賽時,大家又忍不住輕嘆。

  實際上,多數人還是覺得楊顏比裴液更有機會。

  無他,四勝五是一回事,四勝六又是另一回事,而且要勝這樣的強敵,總得有些絕技。楊顏的刀看起來可以和尚懷通碰一碰,而這位青服少年劍技自然無雙,但畢竟沒有那種足夠高層次的武學,如何與六生意劍爭鋒?

  但畢竟勝敗已出,不知少年現在作何想法,總之他已提劍走上了擂臺。

  裴液的想法很簡單。

  他本來從沒把尚懷通當成武比中的一環。

  在他心里,武比是武比,除敵是除敵,后者只是一件記得一定要做的事情,前者才是他這些天一直心心念念好好準備的東西。

  在大家憂慮的時候,翠羽這邊一直安定和笑著安慰他們的,除了李蔚如外,還有裴液。

  不過少年與老人的想法又有不同,當日捉月樓下,小貓的話裴液從未忘記。

  尚懷通只是一個他要殺的人,從來不是什么沉重的強敵。

  更談不上對手。

  在那日之后,他們有過好幾次相遇——博望園里、觀鷺臺上,尚懷通屢屢朝他投來目光,但裴液從來沒主動做些什么,一直顯得很被動。

  其實并非被動,只是無視。

  他對此人,只感到厭惡。

  厭惡的東西,一時無法除掉,但終將被除掉,因此裴液就先做其他的事情罷了。

  他唯一為之緊張的時刻,就是張君雪非要親身上擂決死的時候。

  事情也就是從這里變得不一樣了。

  尚懷通在萬人面前成就意劍,風頭無兩,鰲頭獨占,張君雪卻被打落泥沼,險些傷殘。

  裴液看著女子腫脹得不成樣子的手掌、前襟的血液、慘白的面容,怒火是從胸中猛地燒了起來。

  在這種時候,他照著自己本來的打算,用自己準備許久的那一劍成功贏過了楊顏——即便確實全場驚賞,但他自己已實在不覺得開心了。

  所以不痛快,就得讓自己痛快。

  裴液按住劍柄,在擂上立定。

  而另一邊,尚懷通也同時而上。

  男子已將他那份意境收了回去,但當這襲黑氅立在視野中時,眾人還是能感到那幽渺的靜抑。

  整整一屆武比,男子甚至從未把目光放于自己對手身上,唯一令他吃力的敵人只有他自己那門劍術。

  如今已被他握在了手里。

  再無人懷疑他劍道上的成就與天賦,在無數人眼中,他都已是一道不可戰勝的身影,這也正是現在他自己的氣質。

  幽仙之劍像在他心中鑄下了一根定海之柱,十幾年里,他為這門劍惱怒、憋悶、興奮、癡迷、驕傲,如今它達成于此,正如信者見佛,男子心中只有通暢的清風。

  他卓然淡看,連傲然輕視都不再有了。

  但是現在男子走上擂臺,神態架勢里卻出現了第二次的認真。

  他看著對面立上來的裴液,竟然嘴角露出一個微笑,而后緩緩抱劍躬身,執了一個端正的武禮。

  全場頓生一陣清晰的嘩然——這當是本屆武比第一次!

  而裴液,卻是第一次沒有回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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