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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朝菌(上)

  裴液面色漠然地看著對面的男子,握上劍柄,竟然在鼎鳴之前就先一步拔出了劍。

  實在與之前的溫和風度大相徑庭。

  尚懷通直起身來,看著裴液的動作輕輕笑了一笑。

  握得幽生篇后,男子身上深藏的那股陰戾之氣似乎消失了大半,他此時把劍輕輕橫在手里,聲音清和地一笑:“何必呢?”

  “擂臺上又不是分生死的地方,你若有此愿望,我們可以約時覓地來上一場。”尚懷通低頭從容地拔劍而出,這亦是七蛟珍藏的難得好劍,東海劍廬鑒銘丁上,劍刃露面,就像鏡光從鞘中吐了出來,“但在這里,擂比只能是擂比,切磋試劍,本是妙事,何必摻雜他物呢?”

  “裴液,”男子挽了個劍花,認真地看著少年,“我知道我們之間有所仇怨,但在‘劍’這樣東西上,我們有著一樣的天賦和虔誠。我習劍十一載,遍數博望之劍,實無一足觀者,直到見你三回出劍,每使我按劍心癢,神騰氣舉.裴液,悟劍須靜,證劍須奕,此地,不正是證劍之處嗎?”

  這確實是尚懷通真實的想法,當他立在登天之梯上垂眸俯視四周時,忽然瞧見了樓宇屋檐之外,直達青云的另一道梯子——觀鷺臺上,這少年之劍他一眼就認得,正是拙境之巔。

  那一刻,他真的被激起了遇見對手的興奮,心血如熱,眼神如明。

  他當然要和這樣的劍認真過招,當然要正面地、堂堂正正地擊敗他,在他所自信驕傲的東西上,他從不缺乏這樣的勇氣。

  因此,之前六擂,他面對的都是枯草,只有這一擂,他對少年執了端正的抱劍武禮,一個他本以為在到達修劍院之前自己不會再行的禮節。

  尚懷通抬臂舉劍,平平指向面前的少年,緩聲道:“我也,只用十六條經脈。”

  裴液握劍平漠地看著他,等待他所等待的聲音。

  唱名之聲響徹了全場:“博望州金秋武修大比,魁賽終擂,誰知地意幽?我見明月光——七蛟尚懷通,奉懷裴液!”

  ——鼎鳴霎時而響。

  裴液一掠而上。

  這一次,破土不再是起手,輕捷的劍有如石上一閃而逝的月光。

踏水摘鱗  純然的攻劍,直刺尚懷通眉心!

  尚懷通輕輕吐息一口,黑眸平視,平指的長劍一動不動,面上結起了認真。在這一劍進入身前三尺的一瞬間,男子陡然而動,長劍一側,輕滑地貼上了裴液劍身。

  盡管承諾以十六脈真氣相對,但那是速度和力量的讓步,在眼力和反應上,男子依然穩穩立在六生層次。

  何況這一劍突然而輕快,適于近身背后,當它遙遙從正面而來時,其實并不難接。

  觸劍輕弱,這是一個陡然發力使對方劍身失控的機會,但尚懷通了解裴液就像了解他自己——對拙境巔峰的劍手來說,“擊劍失控”實在是一件可笑的事,只要有一點點轉圜的空間,你貿然發出去的力量下一刻就會成為對方手中斬向自己的助力。

  尚懷通長劍只在裴液劍身上輕輕一碰,兩道明魚般的劍刃仿佛交錯游過,一迅一慢,而下一刻,尚懷通驟然腕揉劍擰,明魚頓時一分為七,散為七道縱向弓起的白光。

  在裴液劍身上結成了一個明緞所鑄的長籠子。

  七蛟洞所傳,七練鎖鐵。

  幾乎是山門中最難練成的一式劍招,以劍這樣極剛之物抵達極柔之境,七次輕斬、擰腕、頓劍,完成對敵方之劍的鎖困,使之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劍勢頓時消弭,宛如被紛亂白練系緊糾纏。

  流如影、柔如絲、明如月,這樣一團絢麗蓬開在黑氅青衣之間,場上乍時升起驚艷的呼聲。

  每個人都一直聽說尚公子是博望州劍道第一,是所謂拙境巔峰,但自上擂以來,男子從未給人們展現過這樣一面,那些輕而易舉的勝利,只與強和高有關。

  而現在人們知道,原來這樣的劍不是那身青衣獨有,本屆武比,還有第二個人能有這樣精妙至極的掌控!

  但這樣的絢麗只存在了一瞬間。

  下一刻,難以想象的暴烈從長籠中炸開,七道白練頓時迸斷,裴液面無表情的臉出現在碎光片影之后,一道明亮過所有白練的劍光從籠中驟然破出。

  比被鎖困之前強了何止三倍!

  那些繃緊的絞纏仿佛是給他上勁的彈簧,有如戲子變臉,上一刻還是嬌柳弱女,遮面一瞬掠過,已成怒目金剛!

  尚懷通這精妙著稱的強韌仿佛只是配合他完成技藝的扇子。

  尚懷通瞳孔微微一縮,立刻收劍回格,回程時劍身仍往裴液劍上輕輕一點,試圖取一份回拉的助力。

  但就在這樣強橫無比刺來的劍光之下,這一點給他帶來竟然不是同向的趨勢,而是一種難言的阻滯!

  只一瞬的阻礙,回攔之劍就已來不及格住這一攻,尚懷通決策果斷,他立刻挺臂如虎,反力向前刺劍,以攻對攻,于是那阻滯瞬間成了助力。

  而他手中這驟起的一劍同樣侵略如火!

一火燃命  一劍暴扼裴液咽喉。

  本就是《拔草》中用以啟動的爆發之招,雖已無原上火加持,但仍可令人聞見熾烈的燥意。

  氣浪火味撲面而來,整個戰局乍時都被這洶涌熾烈吞沒,但下一瞬間,澄澈的清鳴陡然湛湛而起,滌蕩了一切塵躁。

  尚懷通這剛剛爆發而出的一劍猛然凝滯,手中長劍在相貼的劍身下震顫如鳴,尚懷通瞳孔猛然一縮,面色如繃。

  他已見過少年許多次用這一劍,推斷多半是暗蓄汲力,而后驟然爆發的武理。這種劍極吃劍道境界之壓制,即境界低者,會完全防不勝防對方的蓄力之舉,甚至根本發覺不到。但在境界同等甚至更高者面前,一些蓄勢的動作只會成為對手的機會。

  從開擂到現在,他分明沒察覺到任何蓄力的地方。

  但一道清鳴已在眼前驟然沖出。

  尚懷通奮力收劍退身,身形掠如鷹隼,劍重則慢,這一退至少拉開了三步的距離。裴液劍中力道颯然一收,清鳴頓止,化重為輕,踏水摘鱗在劍,人瞬間已再次臨上男子面目。

  這進退重輕之間正是尚懷通尋覓的轉圜之機——長劍既輕,可以力破。

  猛火驟然掠出劍身。

  裴液身形一偏,人已避開此道劍路,長劍飄若彎弓,一道直進之劍乍然變成偏刺。

  正是脫殼。

  這種單純的陡然變招終于不在尚懷通措手不及之中了,其人攻劍同樣流暢一收。

  然而是只收劍,未收攻。

  劍光陡然一斂,卻是劍身并上小臂,前半段一壓裴液來劍,后半段仍然去勢不改,變為幽險迅危的刺。

  火劍化寒匕,正是三火藏命之第二火!

  七火無命固然是更強的一劍,但當日在觀鷺臺上,尚懷通為隋再華演示的卻是這第三招,正因它才是《拔草》中的精技之至,也是尚懷通最為自許、最見其劍道深度的一劍。

  這一劍需要三段收與縱的空間,攻之強、變之遽,先調動、后爆發,最后由陰幽驟然拉成堂皇,隋再華當日說它殺氣盎然,實在并無過譽之嫌。

  如今裴液為求緊逼倒換輕劍,尚懷通則以退為蓄,在這種時刻,三火藏命正是逆轉乾坤的一招。

  第一火迫開裴液輕劍,裴液之應對足稱從容,避與攻在一招之間完成;但第二火則壓劍再攻,尚懷通此劍更上一層,裴液卻攻勢已頹,此時也絕無再一次的清鳴,所生之處只在退劍而防。

  而防,就要正面以對威如重騎沖陣的第三劍。

  裴液果然收劍而回。

  交手以來,這是少年連綿壓迫的進攻第一次被中斷。

  于是尚懷通第三段劍如同火浪沖開墻壁。

  正是無避無閃、唯直唯進,因為自己足夠強,所以只要逼伱硬碰這一劍!

  裴液貼刃收劍。

  長劍擦著尚懷通劍刃發出錚鳴,火浪千軍萬馬勢不可擋,他的劍就如飄在這萬軍邊緣的一抹幽靈。

  某一刻,兩枚劍尖處在了一條線上。

  就如幽靈飄在了領軍之將的背后。

  裴液輕輕頓腕一斬。

  幽靈猛然現出獠牙,“啪嗒”一聲,仿佛最中間的扣子被利刃挑斷,三股擰成一束的力量乍時崩開,火浪從中心潰散,千軍萬馬崩如飛沙。

  面色劇變之下,尚懷通長劍驟然失控!

  一瞬間,空門、失劍、力竭,若在生死場中,他已是受戮之境。

  明亮的劍光起如皎月,颯然貫穿了一切的混亂,瞬間已臨上尚懷通咽喉。

  它真要造成一次見血帶骨的貫穿!

  心臟猛然攥緊,經脈樹洶涌噴吐,尚懷通手腕一擰,長劍中崩亂的力道被強硬的真氣乍然擰成一束!一眼之間,他撤步!仰身!回劍!“叮”的一聲振鳴,在喉前險險擋住了這一劍。

  尚懷通緩緩地抬起頭,瞳孔已縮成針尖。

  裴液漠然地看著他。

  那天在觀鷺臺上,三火藏命之思危式兇令眾人鼓唇而嘆,隋再華說它“殺意甚足,只是因失于盡烈,招式顯得粗陋了些。”

  而這樣粗陋的東西,已經在他面前出現過三次。

  看臺之上,人們本就屏住的呼吸此時更是深深一窒。

  許多身有修為之人都聽到了尚懷通開場的那句話——“我也,只用十六條經脈。”

  這顯然是對之前博望城沸沸爭論的有力回應——既然單論劍道造詣,那我們就只看劍道造詣。

  俱是拙境之巔,狀態一致、真氣一致,甚至尚懷通本來的玄奇之劍此時也已不在,如此立在天平兩端的兩人,確實為這座擂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精彩劍斗。

  屏住呼吸不敢喘氣絕非夸張,何況青衣少年從第一招開始,就把戰局拉到了最激烈的層次。

  勝過了李縹青,也超過了楊顏,這一場雙方斗劍思路之深高、奕劍技巧之卓越已遠遠立在了博望諸劍者之上。

  ——甫一交手,兩人就不是在交換招式,而是在不斷爭奪劍勢的高低強弱。

  根本沒有“回合”,或者說,一直都在第一回合,踏水摘鱗七練鎖鐵一火燃命、清鳴脫殼三火藏命,招式的糾纏之間根本沒有界限。本屆除了兩人以外,沒有人能這樣使劍,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來回五六次地出劍,而且每一式都那樣硬朗、扎實、完整、驚艷。

  然而就是這樣一份高深驚艷的戰局,結束于五招之內。

  而且是從一開始就顯出了分明的傾向,至終沒有絲毫搖擺。

  裴液一共出了五招,是為四攻一破,每一劍都取得了對局勢的分明壓迫,最后一破取勝;尚懷通則一共對了四招,兩攻兩防,沒有一次成功。

  這位由來給人以溫和氣質的少年在這一場顯出了前所未有的鋒利,自始至終,他從未停下進攻與壓迫。

  一進再進,再進又進!遇擋破擋,遇攻破攻,根本不是斗劍,這是分明地、強硬地碾壓!

  然而人們沒有時間驚嘩交談了,因為臺上的戰斗,根本沒有停下。

  沒有間隔與停頓,也沒有段落,所謂“四生之戰”,從來只尚懷通一個人的言語!

  在“鐺”的一聲,尚懷通以六生全力止住此劍之后,裴液頂在尚懷通劍身上的劍尖就驟然奮力下拉,在劍身上割出了一道絢爛的火花。

  一道驚熊斷虎的下斬!

  一離劍身,此斬立刻斂去了這駭人的表現,化為一道鋒利無聲的明亮弦月,但剛剛那足以斬斷一切的決然奮力已然暴露在每個人眼中。

  裴液學《黃翡翠》時并非按部就班。兩天之間,他首先學會的,是最簡單的第一式,以及和雀部義理最為相似的第五式。

是為黃翡翠·斷葉洄瀾  如此近而險的爆發,這一劍將把尚懷通自胸往下剖成兩半!

  沒有任何交談,也沒有任何眼神的交流,他分明可以就此收劍后退,含笑立定。

  尚懷通真的會把這一場魁首讓給他,他說出那句話時,縱然沒想到這個結果,但也做好了迎接后果的準備。

  但現在,尚懷通臉色冷如堅冰。

  明天的更新應該還是不能準時,大家等晚上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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