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終于黑了。
老趙家后宅的廳堂里,擺了一張圓桌,桌上鋪紅布,四周碗筷酒盅井然有序,中間是八涼八熱。
熱菜和酒放久了,會涼,但那得等客人到了后,再端下去重新溫熱。
老趙家的老祖宗趙娟花,坐在陪坐位,半低著頭,沉著臉。
村里與她同等年紀的老太不是沒有,但一個個早就彎腰駝背老得不像樣子了,可她的臉上,甚至連皺紋都不見有多深。
只是人到了一定年紀哪怕平日保養得再好,也依舊會呈現出那個年齡的狀態,若要強行違反,就會顯得違和。
趙娟花的臉,過分得白了,額骨凸起,下顎前傾,唇鼻厚重高聳,五官過于立體使得整體搭配變得不倫不類。
似不該留在人間活動,而是該擺在廟里供奉。
趙娟花手里正撥弄著一串黑色念珠,口誦道德心經,可內心的焦躁不安卻并未因經文而得到安撫,反倒因此變得更為焦灼。
已過飯點,人還不至,則意味著人可能壓根就沒打算與自己這邊吃飯聯絡。
難不成,自己就是想跪,也找不到磕頭的對象?
她兒子,目前為止又多失聯了一個白天,那人,應該就是真的沒了。
趙娟花默默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的一對曾孫輩。
趙溪路依舊恭敬地站在那里,幾乎就沒動過。
趙夢瑤臉頰上的紅紫還未消散,整個人站沒站相坐沒坐相。
其實,這曾孫子,才最像自己。
甚至,比自己更優秀。
他自幼心黑,童年時,他母親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竟掙扎而起握著他的手對他說:我是被你曾祖母害死的!
他轉身,就去喊了自己,把母親剛剛說的話告訴自己聽。
趙娟花現在還記得,孩子母親那一刻的神情絕望。
等他母親咽氣時,童年趙溪路還詢問自己:曾祖母這種延年益壽的術法,可不可以教他?
聽聽,小小年紀,他就想著要長命百歲了。
可惜,這老趙家,就是被自己吸得太狠了。
民國時地方軍閥收稅,動輒提前往后幾十年,她倒是沒這般夸張,卻也差不多了。
曾孫子的那個女人,接連生下兩個孩子,都早早夭折,就是這老天爺,在對自己收賬呢。
趙溪路對此也心知肚明,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一天沒死,那他,就一日不可能有子嗣。
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反正他還年輕,雖然看起來,已顯得過分老成。
趙娟花是既欣賞這個曾孫,心里又有些怵他。
她還沒活夠,所以得壓著他。
反觀這曾孫女,一直以來都是她的指望,指望著她能出去,為老趙家這近乎枯死的井里,再添一份福澤之水。
老趙家走到這一步,單靠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行不通了,她的“父母之命”,也沾不得什么福字。
只有靠將魚竿遠遠地甩出去,靠機緣造化,去往外釣一個回來。
趙夢瑤填志愿前,趙娟花特意齋戒三日,卜了一卦。
卦象三言,見之大喜。
趙娟花幾乎是喜極而泣,就給自己曾孫女定下了金陵市大學的志愿。
卦曰:
吉在金陵,
運起江湖,
化蛟成龍。
可以說,曾孫女開學去學校后,她趙娟花就在家里,安神自在地等著曾孫女在以后的某日…
帶著乘龍快婿上門!
“轟。”
一聲悶響傳出。
趙娟花手中珠子隨之散落一地,她猛地抬起頭,問道:“哪里出事了?”
趙溪路:“似是祠堂那里。”
“你快去看看!”
“是,曾祖母。”
趙溪路馬上跑了出去。
“夢瑤,你過來。”
“曾祖母?”
見曾祖母再次恢復對自己的慈愛,趙夢瑤心里頓感委屈,主動走上前。
下一刻,她的脖頸就被一股巨力抓住,整個人也隨之騰起。
趙娟花提著她,竄出廳堂,正欲過拱門入前院時,腳下忽地生滑,景物竟在移動。
老嫗雙眸流露出驚駭,
是誰,
竟能使得自家布置的陣法倒戈?
既前進不得,趙娟花再度抓著趙夢瑤向西側奔躍,單腿蹬著墻面,再加單手一抓,就帶著一個累贅高出了圍墻。
可剛瞧見圍墻外頭的田野,視線就再度變化,圍墻好似拔地而起,又將其攔在了里頭。
“噗通!”
趙娟花摔落在地,松開了趙夢瑤,趙夢瑤在地上滾了好幾圈,雙肘在地上磨破出血,此時就摟著自己破皮的位置,“嚶嚶”哭了起來。
趙娟花也哭了。
明明自己家里先折了一個人,還是自個兒的親生兒子,自己不僅不計較,還提前在廳里擺下酒水準備好好賠罪。
可你們,怎能這般不講道理,毫無人性?
過門不入,見席不坐,先控陣法,甕中捉鱉,這是擺明了,談無可談,誓要斷絕老趙家!
先前趙娟花幾次運動,這會兒身上已出了汗,只是她的汗和常人不同,她是黑色的泛著粘稠腥氣。
趙娟花扭頭,怒瞪向還在旁邊哭出聲來的趙夢瑤,罵道:
“喪門星,你到底給家里招來了什么!”
譚文彬將一根木樁子往地里一插,然后拿著黃河鏟,對著它連拍三下。
第三下之后,木樁子自燃,火星飛濺。
與此同時,老趙家后院位置,也傳來一聲轟鳴。
再瞅一眼趙毅盤膝而坐的位置,十八根木棍上端,都浮現出了鬼火一樣的晶瑩,其本人更是雙手不停翻動,快出了殘影。
譚文彬好歹也是跟著遠子哥身邊見過世面的,見趙毅這番操作,也不由感慨了一句:“我艸,人質哥有點東西啊!”
坐在那里的趙毅聽到了這句話,嘴角泛起矜持的笑意。
雖說為了嘗一口烤紅薯,使得自己淪為人質,現在也是受制于人,但雙方之間的試探,其實從未結束過。
對方明顯瞞著身份,可越是這般瞞著,就越是值得試探挖掘出來。
自己的手段既然能引得對方出臟口贊嘆,且對方亦是其團隊里最精通陣法的一個。
看來這個團隊里,陣法水平,也就那樣了。
趙毅收手,四周鬼火消散,只余下那最粗的木樁還在“噼里啪啦”地繼續燃燒。
譚文彬小跑上前,將趙毅攙扶起來,趙毅微笑道:“趙某,班門弄斧了。”
彬彬:“可以了,很花里胡哨。”
趙毅一時沒能理解這“花里胡哨”的意思,大概…應是在夸贊自己吧。
其實,是因為譚文彬見慣了小遠哥布置陣法,往往很樸實無華,第一次見到弄個陣法還帶光影效果的。
趙毅看向李追遠,繼續保持微笑道:“好在,幸不辱命。”
李追遠很平靜地點點頭,本就是他趙家的陣法,對方要是連改兩個節點都能出問題,那真可以找根紅薯把自己噎死了。
趙毅說道:“祠堂已經被我毀了,整個后院也被我封鎖了,可以進去撈魚了。”
說完,趙毅的目光就落在了田老頭身上。
田老頭應了一聲,雙手一甩,匕首再次出現在掌心,縱身跳進前方院墻。
李追遠看向潤生、陰萌以及林書友,潤生和陰萌馬上轉身,同樣翻墻而入。
林書友還在手指著自己的臉:我也要去么?
譚文彬上前,對著林書友的屁股就是一腳。
林書友這才意識過來居然真有自己的打架任務,當即興高采烈地翻過了圍墻。
趙毅看向譚文彬,問道:“你不去么?”
譚文彬撩起黃河鏟,架在了趙毅脖頸上:
“天太黑了,打架時容易鬧騰生亂,我的任務是保護人質安全。”
趙毅有些害怕地把自己脖子往后挪了挪,提醒道:“稍稍收力,稍稍收力。”
譚文彬將黃河鏟放下,轉過身將其背上。
這個人質,可得隨身攜帶。
李追遠先爬上了圍墻,再順著圍墻跳到了對面屋頂,最后走到屋頂飛檐處,縱覽下方全局。
他雖還是少年身材,但堅持吐納基本功,底盤格外扎實,以前是因為潤生在,他直接把手搭上去就可以了,省得麻煩。
但如果他真想靠自己,飛檐走壁那自是夸張了,可論身形靈活步伐穩健,卻也超出了正常成年人水平。
譚文彬將趙毅背起來后,爬上圍墻已是不易,再往對面屋頂上跳,就有些有心無力了。
這趙毅別看是個病秧子,可畢竟是實打實的成年人體重。
最終,還是靠著快速一小段助跑,這才堪堪成功跳上了屋頂。
趙毅指揮道:“屋頂東側角有顆珠子,得掰開,上方陣法才能成型,我們在上面才算安全,不會出意外。”
譚文彬:“我覺得不用。”
趙毅:“還是穩妥些好,雖說這家的祠堂被我毀了,但這家人手上應該還有咒物。”
“我不是這個意思。”譚文彬背著趙毅去往那處飛檐區域,見有一只鶴,長嘴里含珠,可那石珠早就被掰開了。
譚文彬:“你看,我說了不用了吧。”
趙毅則馬上將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
石桌趙是九江趙的分家,其家里陣法也是源自于本家,因此他能熟悉且輕易操控,甚至玩起來比石桌趙家里人更為熟練輕松。
可這少年,竟也能一眼看透?
譚文彬將趙毅背到李追遠身側,下方有兩處戰局。
一側,是田老頭面對趙溪路。
另一側,則是潤生、陰萌和林書友,將那趙娟花和趙夢瑤圍住。
那田老頭既是要當刀的,那就獨刀一面去。
這邊很顯然沒想過要分人去支援,當然,目前來看也確實沒有支援的必要。
事實上,當陣法被破自己等人殺進來時,石桌趙的結局,就已注定。
眼下無非看的是,他們能在這覆滅過程中,再翻點兒什么浪花,增添些娛樂性。
沒辦法,這滅家的配置,有些過于豪華。
本來對李追遠這邊而言,任務就不算難,遠遠比不上走江踏浪,中途竟還能再拐到倆幫手。
當老天爺想讓你傾覆時,不僅不會給你留下機會,反而會幫你狠狠地再踩一腳油門。
“田爺叔,您這是做什么!”
趙溪路身上已經出現了三條可怖的傷口。
他剛來祠堂查看情況時,驚愕地發現祠堂塌了,然后身后就傳來鋒銳的寒意。
若非他躲避得快,第一道傷口就該出現在自己脖頸上。
田老頭也是有些驚訝:“沒想到分家的小娃娃,還懂得一手深藏不露。”
自己先前出手時雖未全力以赴,可也沒準備留手,就這,竟然還讓對方躲去了致命傷,哪怕后續連補兩刀,依舊沒能讓對方倒下。
趙溪路:“田爺叔,毅少爺呢?”
田老頭抬起頭,看向屋頂。
趙溪路也隨之抬頭看了過來。
趙毅這邊剛從譚文彬背上下來,見到這一幕,只覺得眉心生疼。
自己這邊和石桌趙切割關系還來不及呢,你居然還主動往自己身上引!
譚文彬陰陰道:“喲嚯,關系不錯嘛。”
趙毅看向李追遠,解釋道:“對田爺爺來說,他只需忠心即可。”
對這類家生子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忠誠,其余都是次要的,而且,要是腦子太靈光的,主人家反而無法太放心。
“毅少爺!”
趙溪路剛喊出聲,身前的田爺叔就不見了。
鋒銳的匕首,刺向趙溪路的脖頸。
趙毅內心無奈,田爺爺這是故意拿自己打窩吸引對方注意力,好為其自己偷襲創造契機。
可眼下是能不能覆滅石桌趙的問題么,大家已經進入比拼家世背景的階段。
田爺爺,你這樣腦子不太好使的樣子,讓我在這少年眼里,怎么拿高分啊?
“呵呵…”
下一刻,趙毅自己都笑出了聲。
因為田老頭的匕首,還是沒能刺入趙溪路的脖頸,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出現擋在了趙溪路身前,張嘴,咬住了匕首。
趙溪路從袖口里掏出一張符紙,貼在了女人后背上。
女人當即發出一聲厲嘯,氣力增大,身子向前一撞。
“砰!”
田老頭一時不慎,竟被撞飛了出去,好在落地時腿腳并未凌亂,倒也沒顯得太過狼狽。
可對比另一處戰局的井然有序穩穩推進以及兩個女人凄厲不絕的慘叫聲,你這里竟然還能打得有來有回,就真的是夠丟人的了。
李追遠對那個女人,起了興趣。
趙毅忙介紹道:“這是活咒物,以活人為載體煉制出的咒物,成功率極低,而且很容易反噬。”
李追遠搖搖頭:“不止。”
“嗯?”趙毅聞言,將自己額頭上的布條揭開,肉縫蠕動了兩下后,發出驚呼,“他是怎么做到的,兩個嬰怨居然就落在那女人身上!”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活咒了,因為其既是咒物,又是下咒者,按理說,這樣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出現。
李追遠:“母子連心咒,他讓那女人把那倆剛出生的死嬰,吃了。”
趙毅聽到這話,只覺得一陣頭皮發麻,包括眉心的肉縫也是微微閉起,比起這種完全非人道的煉咒手段,他更感到害怕的是,這個少年,竟然能如此直接地把原理過程說出來。
“尊駕,也擅長下咒?”
“不擅長,沒下過。”
“那尊駕是怎么…”
“我說了,我老家地下室里有很多廢書。”
趙毅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唉,你又敷衍我。
李追遠將手指默默抵在自己眉心。
趙毅見狀,還以為對方在調侃自己,可等到對方閉上眼后,他才隱約察覺不對勁。
這是,在走陰?
可是,這會兒走陰要做什么?
下方。
女人如同瘋魔了一般,不停地對田老頭發動攻擊,且任憑田老頭如何閃避下刀,女人都毫無畏懼,壓根就不感到疼痛,只想著將田老頭擋住。
每次田老頭想要脫離她去對那趙溪路下手時,女人身上就會傳來兩聲嬰孩的哭啼,田老頭的腦袋就隨之暈眩,重心不穩,此消彼長之下,竟真的讓這女人給他圈住了。
趙溪路第一反應是爬墻逃跑,可這家里的陣法已經被更改過了,目前只準進不準出。
見逃跑不成,趙溪路就扭頭想去找曾祖母。
他真不關心曾祖母,若非那老不死的一直藏著掖著不把真正的家傳絕學尤其是那借壽之法傳授給自己,他早就想法子給那老東西給弄死了。
可眼下家里既已亂成這樣,“自家人”,就只能抱團取暖。
可誰知剛出拱門來到廳堂前面,就瞧見地上多出了兩灘黑色的灰燼,明顯是兩個被打爆的咒怨。
而曾祖母本人,更是被一個體格強壯的大漢和一個身形挺拔氣息詭異的年輕人,來回捶來踹去。
這已不是抵抗不抵抗的問題了,對方分明是在以戲弄的方式對曾祖母進行折磨,要將其虐殺死。
這曾祖母的狀況,還不如自己呢。
至于自己那妹子趙夢瑤,被另一個拿著皮鞭的女人,抽來抽去,在地上哀嚎著打滾。
趙溪路扭頭往回跑,他跪到家族祠堂前,用手扒拉上頭的瓦礫,祠堂里本就藏有諸多咒物,現在都被埋在下面,要是自己能將它們挖出來,倒還有些機會。
沒辦法,逃又逃不出去,死又不愿意死,就只能拼盡全力抓住身邊一切生機。
上方,趙毅的臉色已經陰沉了下來。
下方的田老頭估計也有所感應,知曉自己這人丟大了,因此他也不再藏著掖著,雙臂青筋畢露,兩只匕首向下一斜,割破自己手腕,匕首染血,中間被一條血鏈黏連。
田老頭周身氣勢也是一變,向前一推。
女人肩上的兩團嬰孩怨氣被那帶血的匕首所震懾,發出驚恐的尖叫,連帶著女人也只得不停后退。
田老頭本是不想用這招的,他是使匕首的,手腕壞了那接下來挺長一段時間就會處于戰力滑坡階段,還怎么護佑自家少爺。
可眼下真是不玩兒點狠的不行了。
“納命來!”
趙毅也是終于舒了口氣,對身側說道:“可算是要解決了。”
李追遠此時也睜開了眼,點點頭:“嗯,解決了。”
田老頭以強橫之氣勢壓上去,正欲將那女人連帶著其身上的兩團嬰怨大卸八塊以報先前周旋時所落下的面子。
誰知女人竟忽然轉向,將田老頭棄之不顧,轉而撲向了正跪在那里挖祠堂的趙溪路。
趙溪路聽到身后傳來的熟悉氣息,都沒轉頭,一邊繼續用血淋淋的雙手挖著瓦礫一邊不耐煩地說道:
“去攔住他,死也要攔住他,我馬上就挖出…啊啊啊!!!!!”
趙溪路發出了慘叫,他的脖頸被女人死死咬住。
緊接著,女人一個甩頭。
“嘩啦!”
一大塊皮肉,被硬生生從趙溪路脖子上撕扯下來。
“你…”趙溪路脖頸處鮮血汩汩,想斥責卻發不出聲音。
女人將他壓在身下,繼續瘋狂撕咬,拼命啃食。
女人身上的兩團嬰怨也是不停興奮地尖叫,將精神折磨注入眼前這個男子內心深處。
這是她名義上的丈夫,這是他們名義上的父親,卻同時又是世上最豬狗不如的畜生。
這一刻,趙溪路,承受著來自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
田老頭尬住了。
自己這邊剛割破手腕,淋了血,用了壓箱底的招式,眼見著要一雪前恥了,怎么就忽然沒自己什么事兒了?
別啊,那這樣自己這手腕不就白割了么,顯得自己很蠢,連帶著上方的自家少爺,也…
田老頭深吸口氣,算了,把他們全都切割掉了事。
屋頂上,李追遠開口道:“讓他收手。”
趙毅:“田爺爺。”
田老頭抬頭向上看去。
趙毅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田老頭垂頭喪氣地往回走,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包扎手腕傷口,嘴里念叨著:“完咧,這次給少爺丟大人了。”
李追遠:“別咬這么快,慢條斯理。”
“嗯?”趙毅再次看向李追遠,是在對自己說話?
李追遠:“細嚼慢咽,凌遲處死。”
趙毅馬上看向撲在趙溪路身上的女人,那女人果然放慢了速度,開始用指甲,一點一點地將趙溪路身上的皮肉撕扯下來,送入嘴里。
他在和這個女人對話!
不,他在控制這個女人!
剎那間,趙毅手腳冰涼,九江趙家的古籍藏書自是豐厚,以他的地位也不會對他設限制,他可隨意取看。
但他真的未曾見過,就人往這里一站,就能將別人所掌控的東西,歸于自己掌握的手段,這到底是哪門神鬼之術!
而且,透著一股子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性!
李追遠:“不能讓他死得這么快,得讓他慢慢享受,讓你那倆孩子,刺激他的精神,控制力度,吊著他的氣,讓他意識清醒,清晰感受痛楚。”
原本已經虛弱下去的趙溪路,只覺得耳畔邊傳來一陣凄厲的尖叫,他那渾濁的眼神,再度變得清澈。
隨之而來的,是痛苦的清晰,恐懼的具象。
他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凌遲,被食肉。
哪怕是到現在,他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明明受自己操控,對自己百依百順的女人,為何會在這時反水?
李追遠不清楚趙溪路現在在想什么,要是知道的話,大概會感到鄙夷與不屑。
他剛剛是以魏正道黑皮書的方式,去嘗試操控那女人。
女人不是死倒,但她簡直比死倒,更容易被操控。
因為她一直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態,似乎聽從趙溪路的吩咐,已經是她的一種本能與慣性,而實際上,趙溪路壓根就沒有對其有更具體的制約。
可以說,趙溪路就是一個運氣極好的瘋子和傻子。
他一直坐在火山口上,洋洋得意,認為自己培育出了一件多么厲害的咒物,實際上他到現在都沒被反咬死,真的就是走了狗屎運。
李追遠只是在女人的記憶里輕輕一點撥,不需要去更改其記憶,只需要將趙溪路如何逼迫她吃掉自己死嬰的記憶,把上頭的“霧氣”擦一擦,她就醒悟了。
她是被折磨瘋了,在逃避,當她開始面對現實時,她自然就清楚該怎么去做了。
李追遠結束了走陰。
他的心里,傳來兩道嬰孩刺耳的啼哭以及女人癲狂的笑聲。
雖然都不是什么美好的情緒,但他確實是在細細體會。
這是魏正道黑皮書的反噬。
老家桃樹林下埋著的那位,就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煎熬到現在,也是咒罵魏正道到現在。
李追遠則是在享受這種反噬的感覺,如同貧瘠的沙漠,正在汲取著好不容易盼來的那一點雨露。
趙毅額頭上被揭開的肉縫,此刻正在快速夸張地蠕動,不,這叫撕扯!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
如同看見了一只鬼!
借著自己的生死門縫,他仿佛聽到了一個惡魔,正在咀嚼著靈魂,細細品味著其中滋味。
眼前的少年,就是這頭惡魔,凡人的靈魂,即是他的貢品。
“哎喲…”
趙毅腳下一滑,若非譚文彬眼疾手快將他抓住,他就得掉下去了。
譚文彬罵道:“人質哥,你瘋啦,你想自己給自己撕票?”
李追遠這會兒也重新睜開了眼,目光恢復平靜。
桃樹林下的那位,弄得滿身都是人臉,可在自己這里,只夠片刻回味。
少年的目光落在趙毅身上,趙毅身子直往譚文彬懷里縮。
李追遠沒搭理他,而是看向譚文彬:“你要自己動手吧?”
“這怎么好意思…”譚文彬故作扭捏地搓了搓手。
李追遠:“我看出來了。”
“啊,哈哈哈。”譚文彬學著林書友的樣子,撓撓頭,“我確實和他們打過招呼了。”
譚文彬提前對伙伴們說了,那個趙夢瑤,要留給自己來殺。
李追遠點點頭:“去吧。”
“哎,好。”
譚文彬將趙毅丟到一邊,轉過身,往后倒退著落下,再雙手抓住邊緣,向后一蕩,落地。
普通的平房這么下去,問題真不大。
可問題是,石桌趙家的平房,建得要高些。
譚文彬落地時,腳后跟如同被電擊了一下,整個人向后翻滾了一圈,好在又迅速立起,也算是動作流暢了。
這邊,潤生和白鶴童子,也都停手了。
趙娟花被打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肉瘤,卻依舊還活著,留有一口氣。
沒辦法,善于下咒的人,本就是陰暗背地里使勁的主兒,何曾見過打小人的婆婆拿著刀沖上街頭去砍人?
趙娟花本就靠著一條爛命不停地茍活著,真論身手,她還不如自己那已經死去的老兒子。
要是家里陣法還在,祠堂里那些咒物存貨還能使用,她說不得還能撐一撐,現在,就相當于蝸牛被砸破了殼,面對兩只大公雞使勁地啄。
但她現在還想活,她抬頭,看向屋檐上站著的少年,她知道那位是這幫人的頭兒。
“饒我一命…饒我一命…饒我一命…讓我做什么都行,讓我咒誰都行!”
“咳咳…咳咳…”旁邊的趙毅聽到這話,既感到害怕又覺得滑稽,兩種情緒在胸腔交織,使得他劇烈咳嗽起來。
他要咒誰,還需要你來幫他下咒?
搞不好,人家比你更會下咒!
李追遠壓根沒瞧趙娟花,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白鶴童子身上。
田老頭那邊因為那個女人的緣故,還出了些變故,可趙娟花這里,其實一直就一個基調,她被從頭打到尾。
但這里有一個細節很有趣,那就是…只殺不渡的白鶴童子,居然默契地陪著潤生,在那里只虐不殺。
上次林書友連開三次乩后,卻依舊能活蹦亂跳地插著人頭自個兒跑回來,再算上這次。
意味著,一向秉公執法、鐵面無私的童子,竟然也講起了人情世故。
祂,在向自己示好。
自己能威脅到它的地位,甚至能改變陰神在官將首體系下的格局,可同時,祂似乎也發覺了,要是這乩童能跟隨著自己,那功德積攢的速度,將會非常之快。
自有該派系以來,有哪位官將首,能隨龍王走江的?
一手蘿卜一手大棒,童子也學會了敬酒。
不過,這倒是苦了林書友。
他在這里哼哧哼哧地努力,使勁地往這個團隊里擠,認真刻苦地表現,只為了能帶領官將首體系更上一個臺階…他萬萬沒料到,自家的陰神居然開始和他爭起了寵!
李追遠目光落在童子身上,向前邁出步子。
一腳踏空,落下。
潤生趕忙上前去接,但白鶴童子更快,高高舉起右手。
李追遠踩在了白鶴童子的手掌上,被其托舉。
童子手臂回收,慢慢下放,等到一定高度后,李追遠走了下來。
后方,白鶴童子再次立起身子,一縷縷白氣不同地從其眼耳口鼻處噴出。
即使開了臉,也依舊無法掩蓋住此時的憤怒發紅。
李追遠停下腳步,略微回頭。
白鶴童子屏住白氣。
李追遠指了指前方的趙娟花。
白鶴童子白氣瘋狂噴涌,手持三叉戟,一個箭步上前,捅入趙娟花心窩,一捅,二捅,三捅…
一秒六次,這三叉戟竟被祂捅出了殘影。
趙娟花死了,當她生命徹底消亡的那一刻,一股股腐臭味兒從其已被捅爛的皮囊里散發出來。
她本就是一具腐尸,但強行殘喘到了現在。
李追遠掏出一張破煞符,隨手一丟。
符紙“啪”的一聲,燃起,連帶著趙娟花的尸體也一并燃燒,這情景,像是往沼氣池里丟了顆小鞭炮。
但燒著燒著,里頭出現了一根白色的木條,木條上刻有字——借命還魂。
等趙娟花的身體燒得差不多,臭氣也消磨得差不多后,那根白色木條,也燃燒起來,散發出陣陣吸引人的異香。
李追遠站著沒動,他沒去撿,也沒吩咐別人幫他撿。
不過,剛剛結束扶乩狀態的林書友,主動上前問道:“小…大哥,我去幫你把它撿回來?”
“噗哧…”
遠處站著的陰萌忍不住笑出聲來。
在林書友身上,她仿佛看見當初剛進團隊的自己,但自己至多也就廢話多一點,可沒這么愣。
李追遠看了林書友一眼。
林書友默默后退兩步,學著譚文彬先前學他的樣子,撓撓頭。
或許是因為想當一個正常的人對李追遠而言一直是一種奢望,所以他很不理解,為什么像之前的玉虛子和這老嫗,為了所謂的“壽命”,會不惜把自己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好好做個人,不行么?
沒人去撿,那白色木條就逐漸被燒黑,最后龜裂,逐漸化為灰燼。
譚文彬走到了趙夢瑤面前。
因為被劉姨虐過,所以萌萌是懂怎么虐人的。
她將趙夢瑤抽得體無完膚,卻又沒傷她根本。
趙夢瑤是見過李追遠和林書友的,當初李追遠和警察一起來到寢室,點出了她將咒物藏在洗衣皂里的事,讓她內心一驚,再加上李追遠自稱是周云云表弟,所以哪怕她沒去赴約,也大概能猜出李追遠可能就是那南通撈尸李。
因此,她對李追遠和林書友沒念想,可當她看見譚文彬出現時,她仿佛看見了救星。
“同學,你見過我的,在云云的病房里,我去看云云的,你記得么,同學?”
譚文彬點點頭,同時做著深呼吸。
他殺過人了,也殺過邪祟,但那都是在對方發狂情況下,你讓他現在弄死一個不在發狂的,嗯,不是下不去手,而是需要稍做一下心理建設。
“同學,你快救救我,你快幫我說話,我一直被我曾祖母控制壓制,我討厭這個家,我在這個家根本無法呼吸,我原本以為我去外地上大學就能擺脫這里,和我的原生家庭做切割。
但我沒想到,我曾祖母還是把我抓了回來,現在她死了,很好,死得好,感謝你來救我,你快幫我和他們說說,我是無辜的,我是被逼的,我和云云是好朋友,和云云在一個寢室,我是她最好的閨蜜!”
在場其余人,都有些疑惑地看向趙夢瑤,誠然,一個人在生死關頭迸發出強大的求生意志,這很正常,但真沒怎么聽說過生死關頭迸發出如此強烈的蠢氣的。
陰萌不由問道:“你的大學,真的是靠你自己考的么?”
趙夢瑤馬上說道:“是我曾祖母安排的,她讓一個養在身邊的孤兒,頂替我去參加考試的。”
陰萌點點頭,心里舒服了,要是這種蠢貨也能考上大學,她心里還真有些不平衡。
譚文彬問道:“那個幫你考試的人呢?”
趙夢瑤手指著那邊燒成灰燼的曾祖母:“被她害死了,嗚嗚嗚嗚,她可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嗚嗚嗚…”
譚文彬攥緊了鏟子,舉起了手中的黃河鏟。
趙夢瑤見狀馬上喊道:
“不,不,你不能這樣我和云云是好朋友,云云要是知道我死了,她會傷心的,云云要是知道我是被你殺死的,她這輩子都不會再理你!
你是不是喜歡云云?
你放了我,把我救下來,我回學校,我幫你去追求云云,我幫你把云云收到的所有情書都攔下來,只給你一個人創造機會。”
“呵呵…”
譚文彬被逗笑了,手中鏟子徹底舉起。
“是你,給云云下咒,害得她幾乎跳樓自殺。沒道理,只準你去害別人,別人不能來對你出手的,這是你該的。”
趙夢瑤尖叫道:“我那是為了幫你,我告訴你,周云云就是個賤人,她早就背著你不知道和多少男人拉拉扯扯了,早就不知道偷偷出去賣了多少次了,虧你還真的真心喜歡她,我是在幫你,怕你被她蒙騙,周云云她就是個婊子!”
“謝謝你。”
譚文彬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清心符,貼在了趙夢瑤腦門上。
然后,
奮力掄起!
堅硬的黃河鏟,對著她身子狠狠拍下。
“砰!砰!”
蠢貨,叫你給人下咒!
“砰!砰!”
賤人,叫你顛倒黑白!
“砰!砰!”
叫你無辜,叫你委屈!
“啊啊啊!!!”
趙夢瑤以一種不擬人的姿態,在地上哀嚎。
因為清心符的作用,她連痛暈厥過去都做不到。
譚文彬左手撐著鏟子,右手從兜里掏出煙盒。
每次跟小遠哥出門時,他都會帶上煙,與人交流套近乎套情報時,得拔一根。
嘴里咬了一根煙,點燃。
深吸一口氣,煙圈明亮向里燃燒,再從鼻尖里緩緩吐出。
旁邊,是還在繼續慘叫的趙夢瑤,純當是配樂。
譚文彬抖了抖煙灰,指著她笑著對四周說道:“媽的,讓她幫我做一下心理建設,誰知道她把我心理建設做得太好了。”
再用力抽口煙,將煙頭丟地上,鞋底上去使勁一踩。
然后掄起黃河鏟,對著趙夢瑤的腦袋拍下!
“砰!”
世界安靜了。
譚文彬舉起手,示意:“不好意思,吵到大家了。”
這邊剛結束,那邊也該到了尾聲。
不過,伴隨著田老頭的一聲大叫:“小心,她出來了!”
那個女人,跑出了拱門,來到了廳堂前的院子。
田老頭剛自殘過,才包扎好傷口,一時沒能來得及阻攔,只能雙手向下吊著兩根匕首跟著追了出來。
陰萌抽出皮鞭,林書友快步來到李追遠面前,然后只覺得眼前一黑,潤生更是站在了他的前面。
譚文彬更是提著血淋淋的鏟子,大踏步走來。
壯壯現在覺得自己體內,充滿著力量,甭管多么強大的邪物,他都能上去碰一碰!
“讓開,沒事。”
李追遠的聲音,熄滅了同伴們的情緒,潤生和林書友也隨之讓開。
女人確實并未攻擊,她站在李追遠面前,喉嚨里發出沒有意義的音節,似是在哀求。
此時,原祠堂位置,升騰起了一縷縷黑煙,那是咒物的主人死亡后,咒怨也在隨之消解,這亦是一種解脫。
女人也是咒物她還沒死,因為她還沒把趙溪路殺死,她折磨了很久的趙溪路,現在,還沒讓他徹底咽氣。
放著最大的仇人不去殺,她跑過來對少年進行哀求。
女人的血淋淋的雙手放在自己雙肩處,不停用力拍著。
活人身上有三盞燈,一盞在頭頂,兩盞在雙肩。
女人雙肩處的那兩盞燈,放的是自己的兩個孩子。
她是趙溪路的咒物,她的兩個孩子則是她的咒物,這也就意味著,當趙溪路死亡時,會將她連帶著她那兩個孩子,一起帶走。
女人是想死的,她想復仇,自己也想得到解脫,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兩個孩子也隨之消亡,因為這種消亡…意味著魂飛魄散,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一個來到這世上不到百日,一個不滿月,還沒真正睜眼看過這個世界。
李追遠看著女人,說道:“你想讓你的兩個孩子與你脫離,想讓他們得以投胎?”
女人激動地點頭。
屋檐上,趙毅開口道:“即使脫離了,他們也無法投胎,不管的話,流落在外就是孤魂野鬼,管的話…除非積攢功德,消去業障,才能獲得轉世投胎機會,來世…能生到一個好人家。”
李追遠抬頭,看向趙毅。
這位趙家少爺,應該是做好了心理建設,再次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不見先前的畏縮和恐懼了。
李追遠直言不諱道:“你試探來試探去的,不嫌煩么?”
積攢功德,不就是暗指走江么。
趙毅搖搖頭,說道:“一開始是為了試探,現在,是我想知道答案。”
他趙毅,是要代表九江趙走江的,可同一個時期,江上只能角逐出一位龍王。
一開始,他是為了試探對方身份家世;現在,他是想確定,這江,自己還要不要走。
李追遠先沒回應他,而是走到女人身前,雙手結印后,各自搭在女人雙肩處,等再將雙手收回來時,掌心處隱約發黑,似乎還能聽到兩個嬰孩交替“咯咯咯”的笑聲。
李追遠扭頭,看向林書友。
林書友怔了一下,和我有什么關系?
隨即,他又馬上意識到什么,說道:“方法不分正邪,只在于使用的人,就算是馭鬼,也能除魔衛道。”
李追遠走到譚文彬面前。
譚文彬已明白小遠要做什么,他很干脆地蹲了下來。
李追遠將雙手倒扣,貼在了譚文彬雙肩。
“養鬼,會折壽的。”
譚文彬笑道:“不怕的,他們倆,不都已經折過了么,我空留這么多,也沒用,反正能補的。”
折不折壽無所謂,主要又能借用鬼魂的力量了,這樣以后的自己,才不用每次打架時,都先留在后頭。
順帶,這倆也能跟著自己積功德去投胎。
譚文彬站起身,倒吸一口涼氣:“喲,忽然好冷哦…”
“回去再處理調和,先忍著。”
“沒事,能承受得住。”譚文彬輕輕摸了摸自己雙肩,“好像能聽到孩子的呼嚕聲,倆小家伙這是睡著了。”
女人跪了下來,她不是在下跪感謝,因為她在長久的折磨中,已經失去了大部分身為人的能力。
只見她左右兩只手臂,各自彎曲,哼起了難聽的兒歌,像是在懷念,又像是在告別。
已經被凌遲過一遍的趙溪路斷氣了。
女人身上也升騰起黑霧,歌聲也越來越弱,最后,定格在那里一動不動,依舊保持著抱著兩個孩子的姿勢。
結束了。
“少爺,少爺,我接您下來。”田老頭舉著雙臂,雙手垂落,準備接自家少爺從屋頂下來。
趙毅沒理會,而是繼續死死地盯著李追遠,問道:“告訴我,你在不在上面?”
田老頭有些不明所以,少爺這是咋了?事兒結束了,我們可以回家了呀,難不成這幫人事后還要滅口?
糟了,自己的雙手現在廢了!
李追遠再次抬頭看向他,
說道:
“我在江上,你敢下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