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村村口有一張大石桌,桌面刻有棋盤,下擺六個石墩。
相傳清道光年間,有兩位道人云游至此,忽發棋興,就削山巖為桌椅,邀四方小鬼同坐觀棋。
一盤棋,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棋散后,兩位道人消失不見,四方小鬼也不再侵擾村民,此地遂得平安。
如今,石桌四個角均已缺裂,桌面紋路早已風蝕模糊,六個石墩只余下了倆,一棵槐樹在原石桌旁長起,樹根越發粗大盤曲,將石桌頂得傾斜。
一群老頭老太太正坐在槐樹下,有織衣服的,有納鞋底的,有抽著旱煙咳嗽的,偶爾搭幾句話,也聊不起興頭。
隔著老遠看去,你竟有些看不清楚他們,因為老人的皮膚和老槐樹的樹皮,幾乎一個色調。
就算走近了,不去仔細瞧,也會誤以為他們只是分叉出來的一圈老樹根。
趙夢瑤穿著長袖、戴著帽子、裹著絲巾拖著行李箱從這里走過。
槐樹下的老人們紛紛站起身,來人雖然上下都包著也不露個面,但光看穿著體形也能認出是哪家的妮子。
“趙家丫頭,回家啦?”
“怎不讓你爺爺去接?”
“你爺爺前日不是才出了村嘛,沒一起回來?”
“可是吃過飯了?”
與其它村老年人對小輩所展現出的問候關懷不同的是,這里的老人對趙夢瑤更是流露出了一抹小心與諂媚。
石桌村只有一戶姓趙,住村東頭。
時下,村里掙到錢的人都迫不及待地蓋起二層乃至三層小洋樓,偏偏這老趙家不往上蓋反而往四周擴,一圈加一圈,曾經的磚瓦平房硬是加成了好幾進的大院子。
按說這般占地蓋房不合規矩,但老趙家一來供養村中孤寡老人,二來收養鄰近遺棄兒童,真要擺官面上,那就是把養老院和育嬰堂開在了自己家,擴蓋個房子也是無可指摘。
槐樹下的這幫老人,再過個幾年,怕是也得厚著臉皮去老趙家求個一日三餐。
老趙家人丁不旺,家里往上數四輩,有個老祖宗,是現今村里年紀最長者,當年招的上門婿,生了一子,一子再生獨女,再招婿上門,生下雙胞胎兄妹,其中一個就是趙夢瑤。
如今趙家,就余那老祖宗,其子老趙頭,以及這對雙胞胎兄妹。
明明四代人,卻只剩下四個人。
老趙家有錢,相傳民國那會兒,趙家那位老祖宗就被某位大帥請去卜卦算命,后來那大帥敗退去天津當寓公前,還特意安排人將那老祖宗給送回石桌村,一同回來的還有幾箱子的金銀。
建國后,老趙家倒是吐出了些東西,但村里都傳話說,真正的家底早就提前埋在地下,這不,風頭一變,老趙家就又抖擺起來了。
但就算沒那金銀藏匿之說,趙家老祖宗和其子老趙頭,也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算命攤公攤婆,母子倆平日壓根不接平客,每隔個把月的,要么有一身江湖行頭的上門求拜要么就有小汽車小吉普的徑直開進村里,這收銀入賬,怎可能少得去?
趙夢瑤推開家門,在院中穿行,東廂房長廊下,坐著一排老人,各個面色灰敗,不吵不鬧,就那么安靜地待在那里。
西廂房那兒,則是育嬰堂,有幾個明顯有智力缺陷口歪眼斜的孩童正在玩鬧,倒是給自己增添了些許動靜,不再是那般死氣沉沉。
東西廂房內都傳來了濃郁的煎藥味兒,要是此時走進里頭,甭管是老人還是孩子,保準有不少是躺在床上正承受著病痛的煎熬。
老人年紀大了,生點病很正常,棄嬰里頭不乏男嬰,很多都帶著先天的病,早夭的幾率就更大了。
所以,老趙家時常發喪,騰出位置,卻也沒怎么引起外人懷疑,畢竟孤寡老人和棄嬰,也沒人真的會去在意。
趙夢瑤打小就不喜歡家里的味道,那股子既臭烘烘又腐朽的味兒,常常把她折騰得要發瘋,恨不得點把火給那東西廂房都給燒了。
即使再大一點,曉得了這幫人的用途,可心里也依舊是嫌棄。
得幸曾祖母很是開明,不僅讓她念書,還準她考外地去,只希望她以后能帶回家一個面相周正、福運深厚的男丁上門。
“夢瑤,你怎么回來了?”
問話的是她哥哥,二人明明是雙胞胎,前后腳出生,可哥哥趙溪路卻有一種年近三十的滄桑。
此時,趙溪路正在煎藥,總計八個小火爐擺在面前,他雙手各持一把扇子,正忙得不亦樂乎。
趙溪路后頭墻角處,有個渾身臟兮兮的女人,身上捆著鎖鏈,她是個瘋子,整天抱著個破布娃娃給它喂奶。
在外人看來,這是趙家人心善,收養了她。
可實際上,趙夢瑤清楚,在自己剛上高中時,這個女人就為自己哥哥趙溪路懷了兩次胎,分別誕下一男一女,可第一個沒能過百日就夭了,第二個甚至都沒能過滿月。
女人瘋了,就被鎖在這兒了。
趙溪路早上起床時,會把她牽到院里來曬太陽,晚上回屋時,會將她牽回屋內。
趙夢瑤不喜歡這個哥哥,雖然哥哥一直以來都對自己不錯,但她就是覺得哥哥虛偽無情,不如自己直率善良。
明明家里有請來幫忙的人,可他哥哥每日還要親力親為。
要是不知道那幫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就罷了,可偏偏她哥哥很清楚,而且下咒的天賦比自己高多了。
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對著哥哥發出委屈的哭聲:
“哥,我被人下咒了。”
說著,趙夢瑤就摘下帽子,擼起袖子,露出那一片正在潰膿的肌膚。
趙溪路見狀,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查看。
“你這是怎么弄的?”
“我被人下咒了。”
“阿爺呢,阿爺不是去找你了么?”
“阿爺沒回來么?”
“沒有啊,你沒見到阿爺?”
“見到了,但我以為阿爺讓我畫押好那兩份贍養協議就回家了。”
“你這…”趙溪路皺眉,“夢瑤,你且先進屋坐著。”
“曾祖母呢,我要見曾祖母。”
“曾祖母在見客,現在不得空。”
“我都這樣了,還有什么客能比我更重要?”
“本家來人了。”
“本家?”
趙夢瑤愣住了,她是聽說過本家的事,家里祠堂里供奉分兩列,一列空著,一列也就是自己的父母和祖母,只能擺下方的犄角旮旯處。
正中央的空位是留給本家的,就算不能擺本家的牌位,卻也得把位置給他們留出來。
小時候趙夢瑤還不懂事地問過:“為什么不能放本家的牌位啊?”
曾祖母陰沉沉地笑了笑,回答道:“因為本家嫌咱們晦氣。”
本家在九江,與石桌趙這種偏門小戶不同的是,本家九江趙是真正走江湖的主,清朝時出過一位龍王。
只是按江湖規矩,就一位族人走江成功或前后百年再無后繼者的話,這龍王家的牌匾,依舊是沒資格掛上去的。
因此,本家只自稱九江趙氏,卻不會自稱龍王趙。
有時候,家族底蘊實力不夠,強行擺那龍王牌匾,反而容易招惹禍事。
“那我…那我怎么辦…”
“夢瑤,我說了,你且去我房間等著,我馬上就來。”
“好。”
趙夢瑤只得先行進院,過長廊,穿小門,來到后院自己哥哥的房間。
里頭陳設很簡單,北面是書房,中間是客廳,南面是臥室。
臥室里一張老式木床下面,還擺著一個窩,窩前放著一個糧盆和一個水盆。
沒多久,屋門再度被推開,趙溪路牽著那個女人進來了。
“夢瑤,你把衣服脫去。”
趙夢瑤有些猶豫。
趙溪路深吸一口氣:“那哥哥我就不管你了。”
“別,哥,你得幫我。”
趙夢瑤脫去了衣服,脫衣時嘴角不時抽搐,因為很多潰膿的位置和衣服都粘連在了一起,脫衣如同撕下一層皮。
“夢瑤,進我書房。”
趙夢瑤走入哥哥書房。
書房里,供桌香爐蠟燭已經布好。
趙溪路將一根黑色的針在燭火中反復炙烤,再插入香爐灰中攪拌,最后取出,走到趙夢瑤面前,對著其額頭直接刺下。
“疼…”
“忍著。”
針頭刺入后,趙溪路對著地上的女人招了招手。
女人爬了過來,來到趙夢瑤腳下,張開嘴,對著趙夢瑤腳踝處咬了下去。
“啊…”
“忍著,妹妹。”
趙夢瑤低下頭,看著這個女人,眼里流露出怨毒與痛恨。
女人正在吮吸著。
漸漸的,趙夢瑤身上潰膿處的位置開始收縮,死皮呈現,有了明顯的好轉,而女人身上,則出現了多處潰膿的區域。
趙夢瑤內心對自己這個哥哥更加厭惡了,他居然真的把給自己生過兩個孩子的女人,培育成了咒物容器。
這個容器的作用就是將施加于人身上的咒轉移到自己身上,除此之外,也能轉移毒素。
女人張開嘴,匍匐在地,大口喘息,嘴里不停溢出鮮血。
趙溪路伸腳踹了一下女人,罵道:“出去咳血,別弄臟了這里。”
女人馬上爬了出去。
“夢瑤,你好了沒有?”
“哥,我好多了。”
“嗯,你現在在這兒休息會兒,我去幫你看看曾祖母那里好了沒有。”
趙溪路離開房間,來到后院正屋,正屋的門已經敞開,說明會客結束。
一進正屋,趙溪路就看見一個與自己年齡一般大的陰郁青年坐在那里,青年眉心處有一道裂紋傷口,似是老傷,卻又像剛結了痂。
青年身后,一個老者正與曾祖母喝茶。
曾祖母年歲很大了,可看起來,卻依舊精神抖擻,白發里仍摻雜著不少黑發。
“溪路,來見過本家毅少爺,再見過本家田爺叔。”
“是,曾祖母。”
趙溪路先對那位陰郁青年行禮:“見過毅少爺。”
剛行完禮,趙溪路就瞧見對方緩緩挪過頭,將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陰郁青年眉心處的傷口,好似在蠕動。
青年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容:
“你真是臟得純粹。”
趙溪路雖心生不悅,但面上絲毫不顯,轉而對那位老者行禮:“見過田爺叔。”
毅少爺肯定是姓趙,這位爺叔,應是本家的家生子。
老者笑著擺擺手,道:“好了,叨擾結束,我也該走了。”
“哪里來的叨擾,一家人,本就該多走動,我送您。”
“不,留步。既是要多走動,那就別繁文縟節上枷鎖。”
老者走到青年身邊,先用條布帶將青年額頭纏住,再彎下腰,將青年背起,走出正屋。
待他們離開后,趙溪路不由好奇問道:“曾祖母,本家怎么忽然來人了?”
“那位毅少爺,得病了。眉心開天目,如同生死門開縫,不陰不陽,人鬼不分。本是胎死腹中之畸相,連娘胎都出不了的,卻硬生生生下來且活到了今天。
本家人這是想給他尋個法子,鎮住生死門,讓其徹底活絡過來,近年來倒是用過不少法子,可都效果不佳,這才想到了咱這落魄的分家親戚,想來尋求以咒術破局的法子。”
“那曾祖母您有法子么。”
“法子自是有的,橫豎把門鎮住就行,又何必拘泥于用活氣還是死氣,只需下個替身枉死咒,用別人的命壓上去,那生死門不也就關上了么?”
“這確實是個好法子。”
“可他們不同意。”
“為什么?”
“說是不想用這種有傷人和的法子,怕以后脫不得干系。”
“這有什么好脫不得的,咱們家不就是有脫身的法子么?”
“我瞧著,本家是打算讓那位毅少爺,點燈走江的。”
“走江?”
“既是走江,就沾染不得這些了,怕走江時出問題。哦,對了,你來尋我做什么?”
“夢瑤回來了,身上似是中了咒,我剛幫她解了。”
“你阿爺沒有幫她解?”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阿爺沒跟著她一起回來。”
“什么?”曾祖母目露疑惑,“把夢瑤喊進來,我要細問。”
“我這就去。”
不一會兒,趙夢瑤就被趙溪路帶了進來。
“曾祖母…”
趙夢瑤一進屋就哭了起來,跪到曾祖母身下抱著她的腿。
她不喜歡曾祖母的味道,看起來不算很老,可身上一股子腐肉味兒,尤其是近距離之下,破開了脂粉壓制,更是令人作嘔。
但她很清楚,她能在這個家里開心生活,能任性帶走一件人皮咒物去上大學,都是靠曾祖母的支持。
“你且起來,與我好好說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是,曾祖母。”
趙夢瑤把事情講述了一遍。
她花了極大篇幅,在描述周云云如何欺負她與霸凌同學的,將自己對周云云下咒形容成忍無可忍之下的反擊。
曾祖母耐著性子聽完了前頭的廢話,等聽到最后時,曾祖母立刻目露兇光。
“啪!”
一巴掌,狠狠抽在了趙夢瑤的臉上。
“曾祖母!”
趙夢瑤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的老女人,嗓門也隨之提高。
“啪。”
再次一巴掌,這次更狠,趙夢瑤摔倒在地。
“蠢貨,蠢貨,蠢貨!!!”
曾祖母連罵了三聲蠢貨:“你阿爺既然沒回來,那必然是收到你燒的血船,按照我們家人的性子,怕已是去做了結交代了。
可你既然白天去醫院見了那個叫周云云的沒死,還好端端地在醫院病床上躺著康復,你就該清楚,你阿爺他出事了!
既然連你阿爺都擋不住對方的出手,你又有什么資格能活下來?
這是什么下咒?
人家就是在逗你玩你,等你這個蠢貨把他們往家里領啊!”
曾祖母馬上看向趙溪路:“快,去把你田爺叔和毅少爺請回來!”
“是,曾祖母。”
趙溪路馬上跑了出去,沒多久,他就神情慌張地回來:“曾祖母,毅少爺和田爺叔已不見人影,怕是已出了村走遠了。”
曾祖母趙娟花聞言,斜靠在了太師椅上。
趙夢瑤仍捂著臉坐在地上,這還是記憶里,曾祖母第一次打了她,小時候甭管她再調皮惹事,曾祖母都很少對她說重話,對自己表現出了超越對哥哥的偏愛。
趙溪路安慰道:“曾祖母,阿爺也不見得真出事了,可能是因為其它事耽擱了,你看,阿爺也是許久未曾出過遠門了,都說外頭變化很大,怕是阿爺也迷了眼。
就算是最壞情況,人真找上門來了,這里是石桌村,咱家是石桌趙,怎么著也不至于讓外人放肆了去。”
趙娟花左手捂著額頭,右手擺了擺:
“那被這蠢貨下咒的周云云是南通人,人家既給這蠢貨傳信南通撈尸李,說明人早就查出是這蠢貨干的了。
人和這蠢貨約了時間見面要個說法,這蠢貨是沒去,可你當人家真就是打算去的么?
怕是人家早就看透了她是個蠢貨,就想著拿這蠢貨釣魚。
也是巧了,你阿爺因這蠢貨擅用人皮咒物已動身去了,人就在旁邊,還真被釣上了。
釣了魚后,人還不過癮,繼續拿著這蠢貨牽線,還又標注了見面時間與地點。
一而再再而三,行為舉措如此規范,真當是給這蠢貨看的么?
人是每一步都走得‘堂堂正正’,就是走給天道看的。
你說說看,什么樣的人,才會用這種‘走法’?”
趙溪路無法接話。
“去擺酒備宴吧,人既然有底氣這般走來,那我…也就先姿態上跪一跪。”
田老頭先背著自己少爺走出了老趙家,剛出趙家門,就開始狂奔。
跑出村子后,還故意不走主路,特意往田野溪邊跑。
一直跑到身上開始出汗,這才放緩了速度,他倒是還能跑,但背上的少爺,快經不住顛了。
“少爺,您沒事吧?”
“我還好…”
“少爺,那地兒是臟,臭不可聞,也不怪您不喜歡那兒,我也不喜歡,覺得憋悶。”
“是臟,以活人煉咒物;靠贍養孤寡與收養孩童作媒介,轉移反噬。
這些道道,都被這分家給玩明白了。”
“所以,當年咱們本家,才把這一支給分出來的嘛,這還是咱趙家龍王在的時候,親自下的決定,并且定下家訓,本家后人,不得習練咒術。
要不是為少爺您的身體問題想辦法,家主也不會讓我背著您尋到這兒來試試運氣。
只是也奇了怪了,這分家既已分出這么多年了,原先得到石桌村這位置,還以為會是個趙家村來著,可誰知來了后才發現趙姓只此一戶,人丁竟如此稀薄。”
趙毅:“那老嫗拿子孫血親借壽供養自己,人丁能不稀薄么?”
“這…”田老頭面露震驚之色,“她竟如此做!”
“田爺爺,這分家,不能再沾惹。”
“我明白,少爺放心,回去后,我就稟報家主,與此等分家若不斷絕關系,怕是日后也會成為少爺您走江時一大隱弊。
為了您走江成功,說不得還得請家主…”
“用不著了,先前我們進來時,就見過了那趙溪路,那趙溪路,和那老嫗倒是一類的人,臟得徹徹底底,竟不留幾分白。
可第二次見到他時,他面相竟蒸騰起橫死之氣,那氣也隨之過渡到了那老嫗身上。
這分家,怕是大禍到了。”
“所以,少爺您才讓我趕緊跑出去?”
“嗯,不跑,難道留著幫他們擋災么?”
“他們也配?呸!”
“只是我這病,怕是很難尋到合適的法子了,我也想為家里走江,唉。”
“少爺莫要擔憂,要是往下尋不到方法,那家主自會去往上去尋,咱九江趙雖是江湖名門,可這江水滔滔,藏龍臥蛟。
實在不行,就尋去那正經龍王家,那種家族底蘊深厚,應有幫少爺您治病之法。”
“田爺爺,那種真正的龍王家,豈是那么容易好攀扯的,再說了,人家又怎會拿出底蘊為我治病,好方便我以后走江么?
我看過祖上那位龍王留下的筆記,走江之路,鎮壓的,可不僅僅是那些邪祟,有時候,鎮的人,不見得比邪祟少啊。”
“少爺,其它家龍王不會,但有一家…不,是有兩家,倒是有可能。”
“哦?”
“那兩家聯姻后本勢焰如火,卻又猝然中斷,雖說如今地位依舊清高,可本質上,眼下也只是靠孤兒寡母撐著牌子不倒。
少爺您身上這是病,卻也是機緣資質,要是家主領您上門,求個干親,甚至求個姻緣,哪怕入贅了此門。
依那老太太的性子,怕是會將底蘊押在少爺您身上,助您走江,飛黃騰達。”
“呵…呵呵…”
“少爺,您笑什么?”
“吃絕戶,還是吃兩代龍王家的絕戶,你們也真是敢想,不怕撐死。”
“少爺,事在人為,機遇,總是爭取出來的。”
“嗯,一般找死的人,也是跑得一頭的勁。”
“少爺,您這心態…”
“你們真要這般打算,那就去打算吧,我看我也不用走江了,就待在家里,吃喝玩樂,等著家里滅門就是,也不枉白來這世上一遭。”
“少爺…”田老頭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見前方升騰起了一股煙,再細瞧,是有人在河邊生了火,正在野炊。
“田爺爺,我餓了,去買點吃的吧,我聞到了烤紅薯的香味。”
“紅薯烤好了。”
李追遠拿著木棍,將紅薯撥出來。
潤生走過來,拿了幾個,就又蹲了回去。
林書友見狀,也是過來拿了幾個,同樣蹲了回去。
他們一人一個方位,各自蹲在一處小坡上,用以觀察警戒四周。
譚文彬和陰萌已經進村,去摸查村里那戶趙家了。
留下一個嘴笨的,和一個嘴巴沒把門的,在這里陪著李追遠。
其實,每個人包里,都有干糧,像壓縮餅干、脫水蔬菜這些,每次行動后,但凡有消耗,回來后都會第一時間補齊。
主要是,這玩意兒是真不好吃。
再加上這會兒也確實沒啥事可做,就跟附近一農戶買了些紅薯,烤著邊打牙祭邊消磨時間。
有些事,只適合夜黑風高時干。
潤生:“來人了。”
李追遠輕吹著手里的紅薯,站起身,朝那邊看去。
見一老頭背著一個青年,沿著田埂正向這邊走來。
那青年腦袋上纏著一塊布,像是農村里女人坐月子時的裝束。
李追遠目光下移,注視向老人的步伐。
昨夜這兒剛下過雨,自己先前尋干柴也是費了些勁,地頭上自然也是有些泥濘,可那老頭身上背著一個成年人的重量,腳上的布鞋每次落地時,竟未能踩出腳印。
這意味著對方練的,是正兒八經的內家功夫,而且有了火候。
潤生練的也是內家功夫,只不過潤生這是穿鑿出來的“內”。
李追遠咬了一口紅薯,說道:“準備動手。”
既是上門尋仇的,又是對方地界,再碰到個練家子,也就是白天,大家隔著老遠彼此都看見了,要是夜里,大概就直接先下手撂倒對方再分清身份。
潤生抄起黃河鏟,站到李追遠身前。
林書友拿起三叉戟,沒去和潤生搶身前位置,而是站到李追遠斜側。
對面,田老頭見狀,不由停下腳步,疑惑道:“哎喲,咋了,瞧著這是要動手?”
趙毅:“嗯。”
“至于么,一個烤紅薯。”
“田爺爺,下次你走路,就別怕臟鞋了。”
田老頭聞言,面色微微泛紅。
“那人拿的是黃河鏟。”趙毅拍了拍田老頭的肩膀,“田爺爺,放我下來。”
“少爺,我覺得還是不接觸為好。”
“現在就算轉身走,也怕是不愿意放咱們走的。”
“少爺,您好歹對我有點信心撒。”
“田爺爺,我對你有信心,但你沒看見么,對面的那個年輕人,比我年紀還小得多。”
“嗯?”田老頭很是費解道,“這是個什么意思?”
“行走江湖,年紀越小的,越不要輕易招惹。”
趙毅從田老頭身上下來,他的身體其實沒多大問題,但走路時欠缺平衡感,得靠人攙扶行進。
再拉近一段距離后,趙毅輕輕推開田老頭,開始行禮。
只見他雙手各自拍向左右胸膛,緊接著兩個大拇指分別點向自己眉心,最后雙手交叉置于胸前:
“胸臨九江,膽照潯陽,氣蓋廬山,神臨鄱陽。九江趙氏,在此問候同行!”
一套禮行完,一套話說完,青年就一陣頭暈目眩,身子一陣搖晃,身后老頭見狀想扶又不敢扶,只能暗自焦急,好在青年搖晃一圈后,又堪堪穩住身形。
姓趙?
潤生身上的衣服忽地鼓起,隨后吸附緊貼身體,緊接著再次鼓起,隱約間有風嘯之音。
林書友雙目瞪起,緩緩抬起頭,左手握拳,右手持三叉戟,喉嚨里發出晦澀的聲響,正在預熱不開臉的前提下,強行起乩。
田老頭馬上繞至趙毅身前,雙臂向后一甩,兩把匕首順出,被其反握在手。
其目光先在潤生身上逡巡,后又在林書友身上停留。
“這人…是要做什么?”
“他在準備起乩神降,南方沿海一帶的傳承派系,不知是八家將還是官將首。”
“少爺,既是請神法術,消磨一下時間也就過去了,就是那個壯漢,氣息太渾厚,我年紀大了,氣血不足,怕耗不過他。”
“田爺爺你剛剛不是還叫我多給你一點自信么?”
“我哪曉得出門遇到個河邊烤紅薯的,能碰上這倆怪胎?
少爺,真動起手來,唯一的機會就是我繞行過去,將對方那少年挾持住,對方可能也會來抓您然后咱們互相挾持逼迫換人。
這是唯一的方法。”
趙毅嘆了口氣:“唯一的方法,沒了。”
田老頭一臉愕然,因為對面的少年,正在不停地后退,拉開了足夠長的安全距離,而且那準備神降的家伙,竟也跟著那少年在后退,隨護左右。
自己在判斷人家陣容的同時,人家也判斷出了自家的陣容,那就是一個老頭帶一個病秧子。
留一個最能耗的來耗自己這個老頭,病秧子少爺連逃跑都跑不動。
“這…”
趙毅:“田爺爺,下次不要這么明擺擺地把計劃講出來了。”
“少爺,我已經很小聲了。”
“可是人家聽力好。”
“唉,這紅薯,真貴。”
趙毅舉起雙手,再次向前,繞過了田老頭,正欲開口說什么,忽地腳下一滑。
“吧唧!”
直接臉朝下,摔進了田里。
林書友歪了歪頭,似是終于瞧到一個比自己還蠢還滑稽的家伙,馬上抓緊機會說道:“呵,他在搞笑么?”
身側,李追遠說道:“他是故意摔倒的,破壞凝重的氛圍。”
林書友默默閉上嘴,好吧,又被自己笨到了。
田老頭收起匕首,將滿身是泥濘的趙毅扶起來。
“少爺,早知道您這次出來,真該從家里多帶幾個人的。”
趙毅擦去臉上的爛泥,搖頭道:“有些時候是命,和帶多少人沒關系。”
重新站起身后,趙毅尷尬地笑了笑,說道:
“此趙非彼趙,尊駕不要誤會,我出自九江趙,與這里的趙氏雖說祖上曾是一家,但已分家兩百年了,壓根就不是一路人。”
在聽聞自己介紹后,對方明顯更謹慎,同時要動手的意味更濃郁了,趙毅也就看出了一些東西,當即繼續道:
“我家家主聽聞這里趙氏行忤逆正道之舉,特命我二人來調查,現在調查清楚了,此處趙氏現有四口人。
一老嫗曾祖母,其有一子,下面還有倆雙胞胎曾孫曾孫女。
這一家,不僅以活人煉咒物,以孤寡贍養孤兒收養為媒介轉移咒術反噬,這老嫗更是以血親借陽壽。
一樁樁,一件件,簡直罪大惡極,人神共憤,天下正道人士,當共討之!
我正欲歸去稟報家主,求家主下令鏟除這敗類一門,以清我趙氏聲譽。
想來,朋友你也是為正道而來的是吧?”
對方說得很誠懇,有理有據,而且把石桌趙的老底也揭開了,似是真的。
不過,李追遠并不需要去分辨對方說的真假,也沒必要去花費這種心思。
少年舉起手,指了指對面的青年,說道:
“你一個人過來這邊,我請你吃紅薯。”
“少爺不可!”田老頭馬上勸說。
“田爺爺,誰叫你只能對付一個呢?”
“少爺,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
“也要讓你和我一起,葬在這塊田野里?”
田老頭:“…”
“沒事的至多辛苦田爺爺,暫時幫忙做一下別人的刀了。”
趙毅一搖一晃地向潤生走來。
潤生沒看他。
趙毅從潤生身側經過,又走了一段距離,終于走到林書友面前。
然后,他終于維系不住身體平衡,“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這次不是裝的,他是真走不動了,每行一步,在他眼里都是頭暈目眩。
李追遠也就坐了下來,丟給他一塊烤紅薯。
“嘿嘿,就饞這一口了。”趙毅剝了皮,咬了一口,“甜的,好吃。”
李追遠又丟了兩個烤紅薯給林書友:“給那老頭送去。”
遠處,田老頭見自家少爺已經進去作為人質了,他也干脆不再和潤生對峙,自顧自地往田間一蹲,生起了悶氣。
林書友拿著紅薯,搖頭。
他擔心這病秧子忽然暴起,對小遠哥不利。
李追遠知道他在擔心什么,說道:“他生死門開裂,是個廢物。”
“噗…咳咳咳…咳咳咳!”
趙毅聞言,當即劇烈咳嗽起來,不停用手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遠處已經蹲下的田老頭馬上站起,卻見自家少爺捶胸之際,還揚起右手,向下甩了甩,田老頭只得重新蹲下。
趙毅有些無奈道:“都說我這生死門開縫的是天才之相,怎到你這里就是廢物?”
李追遠:“一個連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天才?”
趙毅糾正道:“那也是天才!”
李追遠:“天才,很值錢么?”
趙毅皺了皺眉,又咬了一口紅薯,說道:“總不能真認為自己是個殘廢吧,好歹這天才的稱呼,能讓我堅持活下去。”
李追遠點點頭:“有道理。”
林書友見小遠哥很篤定對方無害,就拿著紅薯離開,給那老頭去了。
“謝謝。”老頭接了紅薯道了謝,順便問道,“你是八家將還是官將首?”
“官將首。”
回答完,林書友就又回去了。
潤生則走到老頭身邊,陪著老頭一起蹲下。
他的任務,就是時刻陪著老頭,和他兌子。
老頭一邊啃著紅薯一邊問道:“你內家功夫竟能修煉到這種地步,還這么年輕,真是不得了。”
潤生不像林書友嘴巴沒個把門的,沒接話,只是默默取出自己的雪茄盒。
田老頭繼續問道:“你師承何處?”
潤生搖頭道:“我沒有師父。”
曾經有過,但在走江途中,也就改了稱呼。
“我家少爺都在你們手上了,說點真心話怎么了,你也可以問我啊。”
“我對你不感興趣。”
“呵,好。”
潤生點燃了粗香,抽了一大口,再緩緩吐出。
田老頭一臉震驚道:“你他媽是死…”
潤生扭頭看向他。
田老頭馬上用紅薯塞滿自己的嘴。
潤生不再看他,繼續抽起了雪茄。
另一頭,趙毅往李追遠身邊蹭了蹭,好奇道:“你怎么能一眼瞧出我是生死門開縫的?”
“開裂。”
“開裂不好聽,我是眉心開縫,又不是下面開裂。”
“書上看到的。”
“什么書,還能記載這個?”
“老家地下室里放的廢書。”
趙毅訕訕一笑,以為是自己試探對方身份的手段被對方發現了,對方才故意反唇相譏。
吃完手頭這根紅薯后,趙毅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坦誠問道:“尊駕有治療的方法么?”
李追遠:“和治下面的方法一樣。”
“啊?這上下還能共通的?”
“割掉就好了。”
趙毅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挖掉它,我就不再是天才了。”
“那你確實不是。”
李追遠拿起木棍,又撥了一些紅薯進去烤著,等彬彬和萌萌回來吃。
趙毅幽幽問道:“如果換做是你,你愿意放棄它么,哪怕你為它所累,甚至為它所害?”
李追遠將著火的木棍挪到自己面前,一口氣吹滅了上頭的火苗,說道:
“我會。”
趙毅聽到這話,把自己的頭深深埋了下去。
譚文彬和陰萌回來了,他們先看見了與潤生蹲在那里的老頭,隨后看見了與李追遠坐在一起的趙毅。
倆人倒是明白該找誰詢問情況,就選了林書友,林書友嘴巴“叭叭”地把先前發生的事給講了一遍。
譚文彬和陰萌坐了過來。
彬彬一把摟住趙毅的肩膀:“人質哥,你好。”
趙毅:“久仰久仰。”
譚文彬拿起一根紅薯邊吹著氣邊說道:“小…哥,看來我們白跑了一趟。”
李追遠:“說說看。”
“這石桌趙在村里又是開養老院又是開孤兒院的,還捐錢修路,風評很好,我都差點被他們家風感動了。
直到我正好趕上他們家一個老人出殯埋尸,我湊進人群里去,用符紙測了一下。
嘿,您猜這么著,這符紙黑得那叫一個地道。
媽的,這絕對是個畜生窩。”
趙毅握緊拳頭,附和道:“對,天地共誅之!”
“哈哈哈,人質哥你投誠得倒真快。”
“我立場是很堅定的,因為以后我是要走江的。”
譚文彬疑惑道:“走江,聽著真稀奇,啥是走江,聽起來拽拽的。”
趙毅:“走江成功,就能化龍,那就是龍王。”
譚文彬:“嚯,還有這說法呢,可以可以。”
緊接著,譚文彬看向李追遠:“哥,咱們怎么辦?”
李追遠看向趙毅。
趙毅開口道:“等天黑了,我來破了她家祠堂禁制,先入祠堂毀了那些咒物,再對這窩畜生進行清理。
不過要小心她們身上還攜帶有貼身咒物。
另外,動手前,我需要布置陣法,把她家后院和前宅分割開來,前宅東西廂房里住著不少老人孩子,不要牽累到他們,白沾因果,不劃算。”
譚文彬問道:“喲,你還會陣法吶?”
趙毅點點頭:“我會。怎么,你也會?”
譚文彬擺手道:“談不上會,就…略懂一二。”
李追遠把手中木棍往火堆里一丟,拍了拍手,說道:
“等天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