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的喊聲猶如一道催命符。
斜坡上方的十人隊伍,也因此放緩了速度。
李追遠知道,自己這次刷到了一道超綱題。
幸運的是,這不是自己的必考題,至少現階段不是。
而且,自己先前已經做出了跳過這一題的選擇,現在要做的,無非是繼續跳開。
少年的思維快速運轉,現在已證實,老夫妻倆明面上做的是過往司機的野生小服務站生意,背地里做的是陰間路客棧的買賣。
那座院子,并沒有什么特殊,因為少年是個十分謹慎的人。
他一進院子,就對院子進行了仔細檢查,沒發現陣法痕跡。
不僅如此,他拒絕了老夫妻可以提供的食宿服務,包括老夫妻提供木柴烤火,他也著重觀察了木料燃起時的火光顏色以及煙霧,甚至是那五個人返鄉人員在店里買的煙,抽的時候少年也留意了他們的神情。
一切的一切,都很正常,那剩下的多余舉動,就是不正常的關鍵。
兩面白帆,老頭子燒紙,老太婆拿鏡子招搖。
趕尸隊伍,這才選擇進入這里“歇腳”,而且那七個汪家人全遭遇毒手,唯有老夫妻倆一切照舊。
白帆…白帆的形象在李追遠腦海中浮現,他快速去除掉其多余的配飾,只分析其細節作用,這其實是一套很不標準的引路帆。
自家太爺家也有,白事上送葬時,前頭親屬舉的旗幟里,就有這一類,但比之更高更大也更花里胡哨。
所有的思索,都只是在瞬間完成。
既然老夫妻倆能靠這個安全避過去,那自己,為什么不依葫蘆畫瓢?
最簡單的做題方法…就是直接抄正確答案。
“潤生哥,擺供桌!”
“好!”
潤生雙膝著地,穩住身形,雙手伸入登山包。
每個人的登山包都是自己整理的,目的就是關鍵時刻能以最快的速度拿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潤生先取出一塊小桌板,這桌板很像是現在醫院一些高級病房里,可以豎在病床上吃飯用的小桌臺。
區別在于,它更高級。
自家太爺擺供桌,講究個排場,主打一個給主家提供情緒價值。
李追遠這里則完全是去繁就簡。
首先是小桌沒固定的桌腿,只需要將桌下口子下拉,下方的金屬框架就會像吊橋那樣立起,稍加用力往下一按,它就能自己確定長短維持穩定。
因此,即使是在斜坡面上,它也依舊能立得平整。
小桌桌面上,有九個大小不一的下凹槽,四個在前,四個在下,還有一個單獨地落于最下角,全都蓋著蓋。
潤生快速將九個蓋子全部拔開。
最上方的四個凹槽下,固定著四根很短的蠟燭,兩白兩紅。
下方四個凹槽里,則分別裝著:臘肉、咸魚塊、火腿、肉松。
無葷不成祭,這四個都是葷的,而且不易變質。
最下角的單獨凹槽里,裝的是事先倒好封存的米酒。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小供桌,直接齊活。
時下國內食品工業還不夠發達,但李追遠早已效仿起西方潮流,先一步搞起了預制菜上供。
在潤生做這些的時候,李追遠從自己背包里取出兩面小陣旗,先將陣旗插在身前地面,再雙手齊出,給兩個陣旗的旗幟打結。
緊接著從小桌下方貼合處,取出五張黃紙,黃紙一甩,無火自燃,再將其往蠟燭上一揮,一紅一白兩根蠟燭也隨之點燃。
白表陰,紅替陽,紅白齊明,陰陽交界。
李追遠手中一拍,五張燒到一半的黃紙熄滅,他自己留一張,遞給潤生一張,再將一張向下一丟,飄向下方。
譚文彬眼疾手快,將其攥住。
最后,少年從書包里取出一面銅鏡,握在手里,另一只手里還捏著兩張多余的黃紙。
做完這些后,李追遠舒了口氣,這下子,一個簡單的“陰陽路客棧”,就被自己搭建起來了。
雖然地勢很不平整,一個大斜坡面,正常趕尸人肯定不喜歡,一般情況下必然不會選擇在此落腳歇息,但無所謂,好歹把羊頭掛起來了。
這時,隔壁也是閃現出火光。
李追遠側頭看去,發現婦人身前也插上了兩面白布,這布上還帶著點黃漬,似是拿小孩尿布臨時改用的。
身前地上做祭,無非是花生、瓜子、餅干、桃酥,都是婦人隨身攜帶的吃食。
不過,她將自己指尖鮮血滴在餅干上,充當一葷。
此時她手中也抽出五張紙錢,全部燃起后再熄滅,一張自己抓在手里,一張貼在了襁褓上。
最后,她拿出一個粉色塑料愛心盒,打開,里面有一面鏡子。
這種款式,現在城里姑娘都覺得其老土。
她將鏡面用指甲摳下來,夾在指尖。
做完這些后,婦人也是扭頭看向李追遠這邊,她手里還額外夾著三張殘缺的紙錢。
二人目光對視。
她目光微凝,似有驚訝于少年的動作竟比她還快。
好了,這下子,在這斜坡地,一下子開了兩家“陰陽路客棧”。
上方的趕尸人隊伍,也終于停下了腳步。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前頭的黃袍道人開始轉向,后方的黃袍道人步子得邁得更大一些,至于中間的有幾個,只需原地踏步。
調整好方向后,他們開始向下。
雖是斜坡,可走起來卻如履平地。
他們,下來了。
李追遠左手做了個下壓的動作,潤生和譚文彬就各自抓著手中黃紙,低下頭。
二人許是還在心中默念: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人生是一個圈。
剛回老家時,連續撞見死倒,李追遠就經常這么做,他后來也是這么教自己同伴的。
遇到你覺得自己沒把握能解決的臟東西,那就假裝看不見它。
現在,李追遠又找回到了一抹當初熟悉的感覺。
不過,李追遠并未像潤生和譚文彬那樣純粹低下頭。
少年雖未去直接抬頭觀看那支趕尸隊伍,卻將目光落在了銅鏡上。
他想通過銅鏡,來進行抵近觀察。
這里距離桃花村其實并不算太遠了,莫名出現的趕尸人隊伍,也是朝著自己將要去的方向。
它大概率不是自己第四浪的主要目標,但必然會與其有關系。
能提前獲取到一些線索,那是再好不過。
尤其是那個無論是先前三個人還是現在十個人,卻從未雙腳落地的那位,這個人…是關鍵點。
如果說先前二道人夾著竹竿趕一個尸是尊重傳統的話,那么現在九個人抬一具尸,這已經不算是趕尸了,這叫抬轎。
如果這家伙是邪祟,那它很可能達到傳統意義上,玄門中人都不愿輕易招惹觸怒的存在。
如果這家伙是人…那比它是鬼更恐怖。
“咔嚓…咔嚓…咔嚓…”
密集且整齊的腳步聲臨近。
他們下來了,來到了自己身邊。
隨之而來的,還有刺骨的寒意,寒意之上,更有一種令人難以喘息的壓力。
潤生左手抓著黃紙,右手握著黃河鏟鏟柄,雖說小遠已經布置好了局面,但如果局面稍有崩塌,他就會毫不猶豫地直接氣門全開。
他靈感遲鈍,和陰萌一樣到現在都無法走陰,但生死危機的感應還是存在的,他很清楚這次遭遇到的東西,太過強大,必須一開始就豁出一切,要不然自己可能根本就沒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
譚文彬也是一樣,他原本就學會了走陰,外加身兼倆怨嬰,倆孩子的感應和情緒能傳遞給他,讓他的恐慌感進一步加重。
倆崽子,在害怕呢,哪怕是面對白鶴童子時,倆孩子雖說也是害怕,卻還不至于有這般大的反應。
譚文彬現在心跳很快,卻也在努力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也是在安慰那倆崽子,要是真出岔子了,關鍵時刻,孩兒們可不要慫啊,怎么著也得跟著干爹我一起上。
可千萬別出現御鬼術施展不成功的情況,那樣就是死,也太憋屈了。
一個,兩個,三個…
李追遠看著銅鏡面,他在等待那位腳不沾地的那位。
先前在院子上看那支只有三人的趕尸隊伍時,中間那位就看不清楚形象,這次,應該可以了。
終于,那張臉,出現了!
李追遠從銅鏡里,看見了他,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鏡中,仿佛是自己,在那里腳不沾地被抬著走。
這么兇?
這是李追遠的第一反應。
自己只是想通過銅鏡掬一眼它,可它,卻以這種方式,想要將自己“帶走”。
還有一種更可怕的可能,那就是“它”是無意的,你主動去看它,沾惹上它,那就自然而然地會跟它離開。
鏡中那個“自己”,并不是自己,卻是將來的自己,這就是民間故事中的,把人的魂給勾走。
李追遠馬上一咬舌尖,強行迫使自己閉眼。
心中默念《地藏王菩薩經》,意識進入空靈。
他的眼耳口鼻處,全都開始溢出鮮血,模樣瘆人。
哪怕是上次和那頭豬交手,少年也只是受了些傷,遠沒有現在只是“一眼”就如此狼狽。
潤生察覺到了小遠的異常,他沒抬頭,卻看見視線中的地面,有鮮血落下。
剎那間,潤生就準備起身全開氣門與對方拼了。
但他發現小遠握著黃紙的那只手,卻一直壓在自己的黃河鏟上。
潤生咬了咬牙,忍住了。
趕尸隊伍行進過來,先圍繞著李追遠、潤生和下方的譚文彬繞了一圈,然后又去了右側,在婦人那里繞了一圈。
許是見都是“客棧”,卻無“客”可帶,他們就慢慢朝上走,又回到了小路上。
調整好方向后,繼續前進。
斜坡下的大家都低著頭,不知道他們具體走到哪里,但能通過鈴鐺聲的由近及遠來進行判斷。
等鈴鐺聲徹底消失聽不見后,像是原本被抽干的空氣再次回流。
所有人心里都長舒了一口氣,汗水涌出。
李追遠:“安全了。”
“小遠?”潤生馬上查看少年的情況。
“我沒事,問題不大。”李追遠覺得自己臉上黏黏的,腦袋也有些發暈。
好在火車上休息夠久,先前路上他也注意養精蓄銳,目前的狀況,糟是有點糟,但也不算太糟。
要是自己筋疲力盡、瀕臨透支時,來這么一出,怕是真可以抽出時間去學《二泉映月》了。
譚文彬手腳并用地爬了上來,從潤生手里接過水瓶和毛巾,開始幫小遠擦拭清洗臉上的血漬。
潤生則拿起黃河鏟,站起身,面朝婦人,保持警惕。
婦人收起了白布和供品,沾血的餅干被她吃進嘴里。
都收拾好后,婦人抱著孩子,背起行囊,站起身,看了過來。
她側了側身,似是本想說些什么,但視線避開潤生的遮擋看見后頭正在臉上擦血的少年后,眼睛瞪起:
“你居然看了它!”
李追遠聽到了,但沒急著做反應,繼續讓彬彬給自己擦拭。
婦人左手抱著孩子,右手從襁褓里,抽出了一把短而精悍的黑色小斧,對潤生說道:
“他被勾走了,現在得殺了他!”
潤生舉起黃河鏟,身上衣服一鼓一鼓,準備開打。
他壓根就沒去考慮女人所說的話。
“啪哧…”
譚文彬打開了一罐飲料,但因先前的抖動,飲料從罐子里溢出,他先挪開等了一會兒,再遞給小遠。
李追遠接過飲料,喝了幾大口,這才重新站起身。
婦人見少年這個舉動,疑惑更甚,但她還是收起了斧頭,將其重新塞入襁褓中。
“你居然沒被勾走。”
李追遠說道:“你不是汪家的人。”
她要是汪家的人,剛剛為什么不命令那些汪家的人一起跑?她分明有能力,去救下他們,但她并未這么做。
婦人搖搖頭:“我的身份,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李追遠莫名覺得這話有些耳熟。
婦人繼續道:“出門在外,切莫沾惹無端是非,這里近期不是太平地,你們且走吧。”
譚文彬舔了舔嘴唇,他覺得這女人搶了自己以往的臺詞。
李追遠問道:“你是要去梅嶺鎮么,桃花村?”
婦人開始往坡上走,頭也不回地說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好玩,會丟命。”
李追遠:“那你為什么還要去?”
婦人:“我是不得不去,你不一樣。”
“要是我也是不得不去呢?”
“呵,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你們隨意。”
譚文彬小聲道:“這女人口氣好囂張。”
李追遠不置可否,潤生收拾好供桌后,三人也爬上斜坡,來到小路上。
婦人這會兒已經折返,重新回到院子里。
她一腳踹開屋門,走了進去。
不一會兒,老夫妻倆被她一個提一個踹,全都從屋里趕到院子。
尤其是那老太婆,臉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鞋印。
先前本來都沒事的,就是因為這老太婆多喊了一嗓子“還有五個人沒上路”,這才導致新一輪異變差點發生。
也難怪婦人會生氣,五個人,去除少年那伙三人,老太婆連自己襁褓中的兒子,也算了一個人丁。
當媽的,最見不得誰敢傷害自己孩子。
老夫妻哭天搶地,似是不明所以,不停求饒喊疼。
李追遠對譚文彬和潤生道:“進屋里仔細查看一下。”
譚文彬先行一步,潤生有些遲疑,他不敢把小遠一個人留在院子里面對這個婦人。
婦人先前拿出小斧時,那股凌厲的氣息,甚至能刺得他氣門生疼,這絕對是一個高手。
“她目前不會傷害我們,潤生哥,去里面好好翻箱倒柜查一下。”
“好。”潤生還是選擇聽從小遠的話,不過,在經過婦人身邊時,他還是用目光瞪了一下她。
婦人對老夫妻倆又是一人一腳,將他們踢翻在地,隨即目光挑釁地看向李追遠,還主動向李追遠一連走了好幾步。
李追遠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最后還是婦人自己停下腳步,問道:“這可不像你,先前車上我給孩子喂奶時,你都在懷疑我仔細盯著在看,現在怎么又這么放心我了?”
“相互的。”
婦人不是汪家人,這一點目前可以確定。
她掐孩子,讓孩子哭,其實是在很隱晦地提醒自己。
為什么是隱晦?
因為她懶得直言,她想看汪家人死,至于自己三人死不死,她也沒太大執念,聽得懂暗示就跑,沒聽懂就跟著一起抬尸去。
大概,她之所以會掐孩子讓孩子哭一下,也是在還自己讓潤生幫其搭帳篷給睡袋的人情。
這種心態,讓李追遠有種極強的熟悉感。
而自己先前讓潤生搭帳篷給睡袋的原因,倒不是純粹出于善心,他是實在是觀察不出婦人的破綻,卻又始終對婦人不能放心,那干脆一收一放,換個施力。
示好,亦是試探。
不過,自己也不欠她的,因為她就算不掐孩子,自己也是打算跑的。
至于之后,自己擺下供桌,燒五張黃紙,預留了兩張,婦人也是燒五張紙錢預留了三張。
預留的,都是給對方準備的。
只是這里沒必要含情脈脈,想幫忙搭一手的意圖并不強烈,純粹是怕不給對方的話,對方會狗急跳墻來搗亂,毀了自己布置,帶著自己一起死。
沒看見雙方都是先趕緊布置好自己的,再捏著多余的紙錢,再去看對方反應么?
真那般古道熱腸,倆人間早就有一人喊出:莫慌,我有辦法!
大家都是挺冷漠的人,但冷漠人之間反而好相處,在沒有絕對利益矛盾前,他們會很克制地不去產生非必要的沖突。
婦人回頭看了眼地上的老夫妻:“叫你的人,把這倆老東西殺了。”
李追遠:“你為什么不自己下手?”
婦人:“我不方便。”
李追遠點點頭:“巧了,我也是。”
緊接著,李追遠指了指自己額頭:“我懷疑,這倆老人,這里有問題。”
他們不是演技派,從一進入這里,李追遠就從未放棄觀察他們,沒看出絲毫問題,這就意味著當時的他們,大概率不是在演。
而等趕尸人隊伍來臨時,倆老人呈現出了異常的亢奮和高效率狀態。
這狀況,像是受某件事情刺激后,人格思維上的轉變,也就是林書友的未來大病,人格分裂。
潤生和譚文彬走了出來,他們是真翻箱倒柜找了,潤生手里拿著兩套舊的黃色道袍,道袍上還有八卦鏡桃木劍等器具。
譚文彬手里則有一張相框,是從床底下翻出的,照片里有四個人,坐中間的倆老人那時還沒這么老,兩側的雙胞胎兒子個頭也沒完全發育全,但能辨別出來,這對雙胞胎,就是趕尸人隊伍里那一前一后的兩個黃袍年輕道長。
婦人也見到了這些東西,再看向這倆老人時,目露思索。
隨即,她一腳踩中老頭的胸膛,質問道:“說,你們和他們是什么關系!”
老頭支支吾吾,只顧著面露痛苦,沒做回答。
婦人繼續問道:“你們的兒子,和那個東西,是什么關系!”
聽到“兒子”,老頭神情一滯,隨即喊道:“我倆兒子都出去打工了,掙大錢,發大財,然后來接我們進城享福哩!”
婦人深吸一口氣,可以看得出,她現在的怒火。
李追遠主動走過來說道:“我來問問吧。”
婦人收回了腳,站到一邊,給少年騰開了位置。
“彬彬哥,找個筷子找個碗。”
“好。”
李追遠走到老太婆面前,掏出一張清心符,往她額頭上一貼。
老太婆原本慌亂畏懼的情緒,一下子安靜下來。
少年將自己指尖戴著的骨戒,在老太婆視線前緩緩左右搖晃。
老太婆眼簾微微低下。
李追遠做了個手勢。
譚文彬拿起筷子,開始敲碗:“叮…叮…叮…”
老太婆眼睛里重新恢復神采,像是變了個人。
李追遠把自己的臉湊過去,小聲與其對話,老太婆也開始按照同樣的音量回話。
交流的同時,李追遠抬起手,朝著婦人方向,連續打了好幾記響指。
別想偷聽。
婦人氣得胸口一陣起伏。
問完話了,李追遠大拇指向著老太婆額頭上的符紙按下去,老太婆身子一顫,睡過去了。
緊接著,少年又拿出一張清心符,給老頭額頭上也一貼一按,老頭也睡過去了。
“潤生哥,把他們抱回床上去。”
“好嘞。”
潤生將兩個老人抱進了屋。
李追遠隨即看向婦人,不說話。
想聽?
拿消息交換。
婦人開口道:“老天門趕尸四家,你知道么?”
李追遠:“知道。”
“梅嶺鎮桃花村后頭有一座湖,古名:飲馬湖。
當地一直相傳,湖底下有一座水葬,葬著一位古代將軍。
后來,有一支元兵來到此處,開掘水葬,盜墓取財,將那將軍驚醒,引發禍亂,幾欲殃及四方。
為蒼生為鄉梓念,老天門四大家齊力出手,在一位大人物的幫助下,一同將那尊將軍鎮壓了回去。
這些,你知道么?”
李追遠有些不耐煩地說道:“知道。”
“此役,那位大人物身受重傷,自此江湖銷聲匿跡。
老天門四大家也是損失慘重,其中以牛刀解家最甚,相傳那一代解家家主更是親自以身鎮尸,這才幫助那位大人物將那封印補全,將一場巨禍消解。
后牛刀解家余眾,就將族宅遷徙至這桃花村,世代鎮守。
一是家族那一戰損失太重,二是避世之舉不利于發展。
牛刀解就此逐漸沒落,雖依舊有老天門四家之名,卻早已漸漸名不副實。
這些,你可知道?”
李追遠:“知道,有新鮮點的么。”
“明清之際,本該是趕尸人發展的黃金時期,牛刀解也欲借此家族復起,可惜幾次嘗試卻都失敗了。
清晚期,天象動蕩,飲馬池中所鎮之將軍再起異端,老天門另外三家又派人聚集于此,重新將那異端鎮壓回去。
不過這一次的記載寥寥,四家都對此諱莫如深。
只知這一戰之慘烈,比之元朝時那一場,毫不遜色,牛刀解幾乎人丁凋零,徹底沒落,只剩一個名頭。
另外三家派出去的人,活著回來者寥寥,且紛紛余生不提一字。”
李追遠嘆了口氣:“唉,以前的故事,你能知道,我也能知道,能不能說點當代的事,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
“十年前,據說牛刀解有一人,誤入邪道,被那鎮壓的將軍所蠱惑,成為其手下的倀。”
李追遠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似乎是在說,終于講到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了。
婦人:“然后,就這樣了。”
李追遠:“就怎樣了?”
婦人:“就是你看到的這樣,你先前所見的那位,應是當年戰死在這里的一位趕尸人,也不曉得是四大家里的誰。
他們死了,他們卻又‘活了’。
近十年來,桃花村附近已經出了很多起這類的事。
只是沒料到,這次居然波及到這么遠,這還沒到梅嶺鎮,距離桃花村還有挺長一段路,它們居然能活動至此。”
“趕尸人,人趕尸,尸趕人?”李追遠目露思索后問道,“那位解家人,在用這種方式,重建家族?”
婦人聞言,微微一愣。
李追遠追問道:“怎么,還有誰對你說過,我剛才的話?”
婦人沒回答,只是低頭,輕拍襁褓里的孩子。
李追遠:“孩子他爹,你丈夫?”
婦人再次抬起頭,目露怒色。
李追遠:“看來真就是了,你男人呢?”
婦人:“你不配知道他的名字,也沒資格認識他。”
“嗯,或許吧。”
李追遠點點頭,他雖然才走江沒多久,但架不住尊位高,這江湖上能讓自己沒資格認識的人,也不多。
不過,又詐出了一道訊息,那就是婦人的丈夫沒死,她不是寡婦。
一個猜測,隱隱在李追遠心底升起。
婦人:“喂,該你了。”
李追遠開口道:“她說她倆兒子,跟著仙人求仙問道去了,等修煉成功后,回來帶著他們老兩口一起去天宮享福。”
“你耍我?”
“我可以發誓,就是這些。”
“那你剛才和那老太婆說了那么久的話?”
“我和她又聊了些別的,我問她倆兒子現在還不結婚急不急?她說不急,說凡間女子怎能配得上他兒子,等以后升仙了,她倆兒子可以去娶仙女。”
“呵呵呵…”婦人發出咬牙切齒的笑聲,“你到底是什么人?”
“金陵審計大學探險隊我們隊長家里開黑心飯店的,零花錢多,知道這里有靈異事件發生后,就資助我們來探險。”
婦人抱著孩子,轉身離開。
李追遠站在院子里,就這么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遠處,她依舊是朝著梅嶺鎮的方向去的。
譚文彬開口道:“小遠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李追遠:“我懷疑和你一樣。”
譚文彬眼珠子一轉:“拜龍王的?”
“不一定是拜龍王的,但應該是正在走江,只不過他們可能不是用‘走江’這個稱呼。”
走江是專屬龍王家的用語,婦人身手本領確實不錯,但其氣度,著實不像龍王家的。
劉姨以前在太爺家也是農村婦女打扮,但那是為了偽裝融入,來到大學后,便裝一穿,儼然大學女教師形象。
自小跟在老太太身邊長大所養成的那種氣質,是抹不去的,而老太太已經算是龍王家里,最低調的了。
譚文彬:“那孩子是她親生的么?”
“我看過孩子的面相,與其母子相很清晰,而且偽裝到哺乳期,這血本是不是太大了?”
“確實,但帶著孩子走江,他家‘龍王’,答應么?”
“孩子他爹,可能就是那位‘龍王’。”
“那我更無法理解了,這多危險啊…”
“帶著孩子走江,功德落在孩子身上。”
“我艸,那我爸媽以前對我的望子成龍,和他們比起來,真算得上溺愛了。”
“她不是汪家人,但她應該一直盯著汪家人,我們的到來,讓汪家順勢采取了行動她也就跟上來了,搭了趟便車。
彬彬哥,有沒有感覺很像?”
譚文彬:“對,像我們以前的分頭行動。”
潤生疑惑道:“他們也和我們用一樣的方式么?”
在潤生看來,自家小遠的腦子是最聰明的。
自家用的方法,要是別家也用,豈不是說明別家也有和小遠一樣聰明的人?
李追遠:“在江水里泡久了,多少都能摸到一點浪潮的脾氣,這不奇怪。”
譚文彬:“小遠哥,我覺得那個婦人負責盯著汪家,至于謝家、卜家,應該也有他們的一路人在盯著動向。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位‘龍王’…要么盯著那兩家之一,要么干脆第一時間就往桃花村去找牛刀解了。”
李追遠點點頭:“嗯。”
譚文彬聳了聳肩:“他們分明是按照江水推動在走,真是好糙的原始方法。”
潤生聞言,臉上露出笑容。
不過,潤生又馬上問道:“那遇到她隊伍里其他人或者遇到她丈夫,是否會對我們有危險?”
走江人之間,也是競爭。
李追遠:“還記得當初的趙毅是怎么做的么?口號喊起來,調子提起來,他們就算想對我們出手,也得掂量掂量代價。
不過現在不是擔心這件事的時候,因為,我們似乎超前太多了。”
自己這次是主動尋浪去的。
沒想到尋到考場后,上一場的考試還沒結束,里頭居然還有考生正在答題。
現在的自己,等于是站在教室窗戶外,近距離看著他們寫卷子。
不僅如此。
嚴格意義上來說,剛剛經歷的那隊趕尸人,是針對汪家人的,但那應該是屬于那個婦人的浪花,結果自己也一起經歷了。
所以,自己不是站在窗戶外看,而是已經坐進考場了。
自己坐在婦人身旁,成了同桌,雖然自己手頭沒卷子,但自己也拿出草稿紙,看著她的題目,她做什么題自己剛剛也一起做了。
反應、動作、布置手段,還都是一模一樣的。
“呵…”
李追遠忽然笑了一聲,他覺得好有趣:
“我們現在,在別人的走江事件里。”
李追遠沒急著繼續出發去桃花村,而是讓大家趁著天沒亮時,先抓緊時間休息,他自己也補了一個小覺,算是恢復了一點元氣。
等天亮后,李追遠讓潤生把兩輛面包車里的汽油合一起,然后由譚文彬開車,載著三人繼續前進。
昨日塌方的路段已經清理好了,施工人員得知他們是要去桃花村后,告訴他們桃花村在好些年前就因為有發生嚴重地質災害的風險,里頭的村民早就被政府遷移出去了,那里現在是個荒村。
譚文彬回敬了人家一包煙,然后發動車子,繼續前進。
經過梅嶺鎮,用鎮上電話和陰萌林書友那邊進行了聯絡補充了些物資后,繼續出發。
再向桃花村去時,土路就明顯年久失修,且因為桃花村早已荒廢,也不見什么車輛行人。
但開著開著,路邊出現了一輛停靠在那里的拖拉機。
拖拉機旁的草垛里,躺著一個一臉胡渣的男人,其雙腿扭曲明顯被故意打斷,見有人來了,趕緊發出哀嚎,企圖求救。
譚文彬回頭看向李追遠:“小遠哥?”
李追遠:“她做的。”
小遠哥沒說停車,那譚文彬就繼續往前開。
沒停的原因很簡單,桃花村早已荒廢,沒人往這條路上走,那女人昨晚步行到梅嶺鎮,找了輛拖拉機,讓對方載自己去桃花村。
還沒到目的地呢,她犯不著提前把人家司機腿給打斷,大概率是司機見一女的抱著個孩子,又是荒郊野外的,起了歪心思。
果然,沒開多久,前面就出現了婦人的身影。
婦人側身,看著這輛熟悉的面包車。
李追遠主動伸開車門,說道:“上車吧。”
婦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抱著孩子坐上了車。
車繼續行駛,女人忽然開口道:“他不守規矩。”
李追遠點點頭:“有空學個駕照。”
明明才到中午,可天色,卻已逐漸變得陰沉沉,而且還下起了濁雨。
車不好開,不停搖晃。
婦人開始給孩子喂奶,這次,李追遠撇過了頭。
雨越下越大,前方的湖水向外溢出,淹沒了道路,路斷了。
李追遠從書包里抽出一把黑傘,遞給女人婦人打開傘,下了車。
“羅生傘?你們是撈尸人。”
李追遠隨后下車,譚文彬撐起傘,將小遠哥遮住。
面對婦人的詢問,李追遠很平靜地回答道:“很奇怪么?”
“沒想到能遇到同行,你們在哪里碼頭插坐?”
李追遠雙手抱拳:“南通濠河碼頭——撈尸李。”
“哦。”
婦人應了一聲,打著傘,抱著孩子涉水前行。
李追遠問道:“就‘哦’一下?”
“能見到他,已是你們的榮幸,他是未來的蛟龍。”
“我很期待。”
水,越來越深。
李追遠只得爬上潤生的后背。
按理說,該到了,但前方卻絲毫不見村落的痕跡,少年懷疑,桃花村已經被湖水淹沒。
水位越來越高,眾人都開始了泅渡。
那襁褓竟似小船一樣,可以漂浮。
孩子很乖,依舊不哭不鬧,這才是真的打小見過世面。
李追遠拍了拍潤生的肩膀,指了指前面,潤生會意,來至婦人身前,幫其阻擋住水浪,讓身后平穩一些。
婦人察覺到了,開口問道:“你在游歷么?”
李追遠:“我在旅游。”
婦人忽然嚴肅問道:“喂,撈尸李,你還沒點燈吧?”
李追遠同樣嚴肅地答道:“嗯,我自己沒點過燈。”
婦人似是舒了口氣,她自昨晚開始,似是也在擔心著什么,但如此正經地詢問下,對方定不會撒謊的。
她丈夫說過,在這件事上撒謊,會毀掉心氣。
婦人:“撈尸李,給你個機會,看你自己能不能把握住。”
“什么機會?”
“等你見到我丈夫,我可以幫你引薦,看你能不能有機會,拜蛟騰達。”
“多謝提攜。”
“我說的不準,我丈夫有自己的主意,但我能感覺到,你雖然年紀輕,但你不一樣,很不一樣。”
“多謝夸獎。”
潤生停了下來。
女人也停了下來。
潤生抬起手,指向前方。
前方水面上,漂浮著一個人,一身蓑衣,面朝下,一動不動。
潤生:“死倒。”
婦人:“那是我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