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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潤生對死倒氣息有著特殊的感知力。

  李追遠是相信潤生判斷的。

  但是,少年并未從婦人的那句“那是我丈夫”中,聽出多少慌亂。

  “遠離她!”

  潤生一把抓住譚文彬的胳膊,氣門開啟,先前只是普通泅渡,現在就如投魚入水,瞬間起速,與那婦人拉開了一段距離。

  以婦人所在位置為圓心,一根根枯草正在浮現,這還只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在水下,則有一個個后背貼著符紙的稻草人,正在潛伏。

  而那位蓑衣者,也終于抬起頭,露出那張滿是動態疤痕的臉,以審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李追遠三人。

  任誰在這種情形下,看見自己老婆孩子被三個陌生男性圍著,都會有想法的。

  李追遠果斷選擇避開,相當于及時表示出自己的態度,防止爆發沖突。

  因為他沒有去與對方起摩擦的理由。

  理論上來說,大家是在同一個考場,雖然卷子不同但課題方向一致,他們解決第一波后,自己去收尾。

  對他們團隊任何不必要的消耗,都可能導致他們這一浪的完成度降低,從而等自己團隊上去時,余留難度提升。

  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不僅不要拖他們的后腿,還要給他們提供一些幫助,讓他們把那一浪完成得圓滿,連帶著把自己那一浪的難題也進行削弱,甚至…引導著一道解決掉。

  對方解除了手段,稻草人紛紛浮出水面,然后緩緩散開,一張張符紙,在湖面上飄蕩。

  李追遠掃了一眼,是辰州符。

  蓑衣者沒動,婦人推著襁褓,向其主動游去。

  李追遠:“他受傷了,而且很嚴重。”

  一個被窩里,睡不出兩種人。

  婦人在談及其丈夫時,是極其驕傲的,想來這位,性格上也是極其自負。

  李追遠環顧四周,然后指了指距離最近的一處岸灘,自己三人先上岸。

  蓑衣者聽完自己妻子的敘述后,選擇向這塊岸灘靠攏。

  上岸后的他,呈現出真容。

  一股濃郁的死倒氣息,連李追遠都聞到了。

  對方身上有很多道傷口,正在潰膿,而且那些傷口都是老傷復發,尤其是其臉上,那幾道厚粗的疤,似有東西在里頭蠕動。

  “南通撈尸李?”

  對方聲音沙啞,帶著疲憊。

  李追遠往前走了兩步,對他點點頭:“正是在下。”

  “我妻子心善,容易被騙。”

  “尊夫人聰慧,不好糊弄。”

  蓑衣者盯著李追遠,猛地提起音量,擲地有聲地問道:“撈尸李,你可曾點過燈!”

  婦人問這話時的感覺和男人問這話時的感覺,的確不一樣。

  那種質問感,如同船身逼近,帶起波浪,向你沖擊。

  似有一股無形的風,對著少年迎面而來;可這股風,在觸及少年之后,又很快打著旋兒消散,許是連這風自個兒,都感覺到了心虛。

  江湖上,約定俗成的默契背后,必然有導致其這般形成的規矩。

  粗淺地說,這叫心氣兒;深入地說,是江水正在凝視你的勇氣。

  因此,就算你已被江水嚇得哭爹喊媽了,但你只要還不想行二次點燈之舉放棄,那你就得抹著淚大聲喊出那句口號。

  可偏偏,江水在李追遠這里,出了個缺口。

  是它不守規矩在先,在自己未點燈未明誓前,就把自己裹入了江水中。

  先天程序不正義,導致其在這里,對李追遠失去了約束力。

  少年能對趙毅發出質問,趙毅避無可避。

  可少年自己,卻能隨便撿起身份往自己身上安。

  這本是一個小小的且無所謂的“破綻”,可當李追遠開始進一步與“出題人”較量時,就比如在現在,這個“破綻”,就能夠發揮出巨大功效。

  點燈爭渡,大家都是對手,要是能避開這一身份,那忌憚程度就大大降低。

  李追遠:“還未動手點過燈。”

  蓑衣者聽到這話,目光果然舒緩下來。

  只見他雙手抱拳,對著李追說道:“長沙草莽熊善。”

  李追遠微微一愣,他今天見識到了比自己“南通撈尸李”更簡單的見門禮。

  熊善面露得意的笑容,問道:“可是未曾聽聞?”

  自稱草莽,沒有家門,憑著自己能力能走到這一步,是他的驕傲,就像朱元璋稱帝后并未去抹去自己當乞丐的歷史一樣。

  李追遠就故意投其所好,回答道:“確實,聞所未聞。”

  “哈哈哈!”

  熊善發出爽朗的笑聲,其妻子在一旁看著自家男人,也是露出了笑容。

  “沒聽說過就對了,我無門無派,只是小時候曾被一心術不端的邪人擄走當其祭童,被折磨了幾年后,我找機會殺了他,奪了他家底,這才算入了這一行。

  后來自己琢磨著點了燈,行走江湖至今,認識幾個好兄弟,又遇到了媳婦,還有了孩子。”

  李追遠:“佩服!”

  熊善看向李追遠,說道:“我是個粗人,行走江湖雖然增長了不少見聞,但也從未聽說過南通撈尸李,但我媳婦說,你是個有本事的,你又這般年輕,怕是日后,江面上又要起一條蛟了。”

  “承您吉言。”

  婦人開始對李追遠使眼色。

  她覺得自己丈夫已經拋出話頭,少年現在納頭便拜,那日后前途就不可限量,至少這江湖上每一浪過去,都能分潤得天大的好處。

  李追遠看見了,但裝作沒看見。

  熊善則輕輕拍了拍妻子的手,說道:“人家年少有為,日后定要自己闖蕩的,哪有跟我的道理?”

  李追遠問道:“你受傷了?”

  熊善臉上和煦的神情當即一斂,點點頭:“是受了點小傷。”

  “體內尸毒壓不住了?”

  “你能瞧出來?”

  “你自己有辦法治療么?”

  “無非是多花費些時間的事,無妨。”

  “我有立竿見影的方法,要不要試試?”

  熊善問道:“你有何目的?”

  李追遠:“都是除魔衛道者,互相搭一把手,有何奇怪?”

  “竟這般純粹?”

  “家里長輩,自小耳提面命,吾輩當以捍衛正道為己任。”

  “好,你既敞亮,那我也不能露了怯,你若有方法,且幫我試一試,但事先說明,我身上這一情況,可復雜得很。”

  “盡力而為。”

  熊善脫下蓑衣后,原地盤膝而坐。

  他不僅臉上,胸膛處也全都是粗壯的疤痕,里頭有精血在移動。

  潤生深吸一口氣,連續咽了好幾口唾沫。

  熊善疑惑地看向潤生:“你是餓了?”

  緊接著,熊善看向自己妻子:“梨花,拿點吃的給他。”

  “不用,我有。”

  潤生從包里拿出壓縮餅干,一邊就著雨水軟化,一邊盯著熊善的身體,吃了起來。

  李追遠走到熊善面前,仔細觀察。

  如果對方是中毒了,那自己就沒辦法了,那是陰萌的專業,雖然陰萌似乎也不懂去毒,但她可以一個法子一個法子地試。

  熊善身上這尸毒,是自帶的,到達一定程度后就會壓制不住,再結合受傷,就容易爆發,反噬其主。

  這家伙,是人沒錯,但身上死倒部分的比例,很大。

  難怪潤生哥會對他垂涎流口水,站在飲食角度,熊善是既有風味又保持著鮮嫩,好似一塊高檔熟成牛排。

  治也很好治,在其身上臨時布置一個小陣法,將尸氣給鎮壓下去就行了,至于這些外傷,對熊善而言反而是小事。

  李追遠從自己包里拿出小陣旗。

  熊善見狀,問道:“你會陣法?”

  “嗯,會一點。”

  “這四周泥濘,恐不方便布陣。”

  “沒事,我在你身上布陣,會有點痛,你忍著點。”

  “無妨,你盡管施為。”

  李追遠將小陣旗,一根一根地刺入對方體內,每刺入一根,都得用手指轉動,脫手時再加上指尖一彈。

  這感覺,像是在針灸,就是針大了些。

  婦人抱著孩子,在身旁警惕地看著。

  布置好陣旗后,李追遠提醒道:“我要開啟陣法了,你配合陣法力道,一同壓制體內尸毒。”

  “好!”

  “彬彬哥,撐傘。”

  李追遠開啟陣法。

  熊善雙目圓睜,身體發顫,很快,原本凸起的傷疤開始消退,一股股膿水加速往外迸濺。

  譚文彬先一步將羅生傘攔在小遠哥身前,避免小遠哥沾染一身污穢。

  熊善四周地面,一片腥臭的黑,但他身上卻清爽了許多,傷口處也開始溢出紅色的鮮血,證明確實好轉恢復了。

  “呼…”熊善收起氣息,不敢置信道,“你這叫只會一點陣法?”

  李追遠:“正好瞎貓遇到死耗子。”

  “可否考慮,入我的伙,我必全力護你周全。”

  李追遠搖搖頭。

  熊善也不生氣,自嘲道:“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南通李家,定也是江湖上那種隱世大族。”

  李追遠:“不至于,但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太爺天天有酒有肉的,日子在農村里,確實稱得上滋潤。

  熊善:“太過自謙了。”

  江湖上擅長陣法的,就跟這年頭興趣愛好一欄寫鋼琴、滑雪、馬術的孩子一樣,孩子不一定真的優秀,但家庭條件大概率不錯。

  熊善站起身,任憑雨水沖刷去自己身上的血污,然后重新穿上蓑衣。

  “小兄弟,我欠你一個人情,沒有你的出手,我得因此耽擱很長時間,事態可能也因此,變得更壞。”

  “你努力把這里的事情解決,就當還我的人情了。”

  “小小年紀,竟有這般格局。”

  “你先前是進去過了?”

  “嗯,進去過了,桃花村在湖下,村后有個水下潭,應是原飲馬湖的湖心,自那里可以進入那座水葬深處。

  那里頭…人很多。

  我倒是成功混進去了,幾乎就要見到那位將軍,但在最后一步時,被察覺到了身份,里頭死倒太多,尸氣太重,我受了傷,導致體內尸毒壓制不住,差點就交代在里頭了。

  好在,里面的情況也算摸了個七七八八,只等我的人到齊,以及另外三家的人過來,再下去一次,就能把那位將軍重新封印回去了。”

  “另外三家。指的是謝、汪、卜么?”

  “要不然呢?”

  “汪家人已經折了。”

  “梨花告訴我了,但那并不算,這尊將軍雖已腐朽破敗不堪,早不復當年之勇,但也不是隨便派家里小貓小狗就能應付的。

  得讓這三家,派出真正的核心族人過來。

  我需要他們,來為我打掩護,為我創造機會。”

  李追遠:“我覺得,你可能想得太簡單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是聽說過老天門四家的故事,但我對故事的真實性,保持懷疑。”

  “就算有些貼金粉飾,但也不至于太過離譜。”

  “說不定就很離譜。明清之際,本該是趕尸人的黃金時期,幾次大規模的移民潮,造就了大量的運尸需求,可即使在這種環境下,牛刀解卻依舊沒能復起,那會是什么原因?”

  “你在懷疑那三家一直在打壓牛刀解?但就算同為老天門四家,派系之間有斗爭傾軋,不也是正常么?”

  “或許,比這個更嚴重。”

  “難不成,他們真敢冒大不韙?就不怕天道長眼?”

  “天道只注重結果,其余的,它似乎不在乎。”

  “還是得把人往好的方向上多想一想,我相信,在這種事情上,那三家不會犯糊涂的。”

  李追遠點點頭:“所以,你是打算讓那三家,以送死的方式,來幫你引開水葬里的‘人’么?”

  “什么叫送死?太難聽了。這叫,為正道犧牲,呵呵。”

  熊善的笑聲里,流露出了猙獰。

  他是想裝一下的,但被少年主動點破了,那就索性不裝了。

  主要是,一個從草莽中崛起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人,可以正直,但絕不會真的傻憨,否則對那些已經溺死在江水下的人,實在是太不公平。

  “那位牛刀解,你見到了么?”

  “水上水下,我都探查過了,未曾見到。不過,的確是發現了一些人為痕跡,是有人故意要破開封印,放那將軍出來,至少,讓那將軍的力量,可以溢散到外頭。”

  李追遠默然,他聽出來了,熊善的目的是來重新封印將軍,那么自己,未來的安排應該是解決那位牛刀解。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前方湖水里,冒出了詭異的一長串氣泡,起先只是一處,隨后又出現了好幾處。

  “他們又出來了,距離有點近,梨花。”

  “哎。”

  婦人應了一聲,再次將孩子尿布扯出,布帆設桌擺鏡燒紙。

  李追遠這次沒動作,伸手從婦人手里接過燒去一半的紙錢,潤生和譚文彬也各自有一張。

  很快,斜側幾十米處,有一支隊伍自水下走出。

  所有人都低下頭,包括熊善。

  那支隊伍剛出來,另一側又有第二支隊伍出現,緊接著是第三支,第四支…

  總共八支隊伍。

  每支隊伍都特意來到眾人這邊的“陰陽路客棧”,繞行一圈,然后在鈴鐺聲中離開。

  李追遠這次沒再企圖去窺覷“它”,但哪怕只是低著頭,眼角余光所見的地面處,也能看見他們的腳。

  都是一前一后兩個人,二人夾著竹竿在行走,中間有一個人,腳不沾地。

  等他們離開后,眾人紛紛抬起頭。

  熊善說道:“他們回來時,人就不止這些了,總會接到一些人上路。”

  李追遠:“這是將軍的巡邏隊么?”

  “很不錯的比方,很形象。

  每一隊趕尸人隊伍里,都有一位雙腳不沾地的,他代表著將軍的眼睛,對他的任何窺覷,都會引得不好的后果。

  梨花說,你看過?”

  “好奇心驅使。”

  “如何做到的,能教教我么?”

  “我愿意教,但不太好學。”

  “沒關系,你問了我這么多關于下面的事,我相信,你是想下去看看的,對吧?”

  “是的,沒錯。”

  “我可以帶你下去,好好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謝謝。”

  “那你知道,我是通過什么方式下去的么?”

  李追遠:“難道是當先前出來的趕尸人隊伍回來時…”

  “沒錯,我混進去抬竹竿了。”

  接下來,就是等待時間。

  熊善一邊調理自己身上的傷,一邊逗弄放在自己膝上的兒子。

  潤生支起了兩頂帳篷避雨,一方一個。

  李追遠安靜地吃著餅干,少年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幫熊善鎮壓了尸毒,雙方之間的氛圍也很友好,但彼此之間,還是有一條線存在。

  熊善可以把那三家人當作“祭品”來犧牲,那他同樣也能在需要時犧牲自己。

  不過,這沒什么好不滿的,反而是這種彼此明晰對方界限的相處模式,讓雙方都很舒適。

  沒人是傻子,都有分寸感,那就不用擔心對方的行為動作會莫名其妙地變形。

  雨停了,但原本是昏暗的天色,徹底黑了下去。

  熊善抱著自己兒子,主動走了過來,對李追遠問道:“你喜歡孩子么?”

  李追遠搖搖頭。

  “我很喜歡我兒子。”

  “看出來了。”

  “正因為我小時候吃過太多苦,所以我想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嗯。”

  李追遠無意去與對方辯駁所謂的“育兒經”,雖然他們這種望子成龍方式,怕是連極端派都會覺得太過極端了。

  “這就是當父母的心態啊。”

  李追遠拿出一包餅干遞給他:“要不要嘗嘗這個?”

  “不用,我吃不慣這個。”

  “哦。”李追遠沒強求,他只是為了打斷對方原本可能會繼續的話頭。

  “小兄弟,江湖上的事,你知道多少?”

  “知道的不多。”

  “你雖然年紀還小,等真的要點燈游歷江湖,最起碼也得等你成年后,可一些事情,多少還是提前知道一點的。

  你看眼前這片湖泊,現在是這個樣子,可等你點了燈后,再看它,就是另一幅模樣了。

  那時候,就算你不想走,江水也會推著你往前走,根本就由不得你。”

  “我聽家里長輩說過,可以再點一次燈,要么歸隱要么找個碼頭插坐。”

  “那就是認輸了。”

  “你不會認輸么?”

  熊善低頭,看著自己懷中的兒子:“其實,我已經累了,但我想為了他,再多爭取一點。”

  “理解。”

  “我知道我這種心態不對,賭桌上贏紅了眼的人,最終結局往往是輸掉一切。”

  “就不能想象,自己是最終贏的那個么?”

  “呵呵。”熊善干笑了兩聲,“江湖太大了,野路子出身的,讓我也感到佩服的,我也見過。

  更別提還有那些從家族門派里出來的,他們的那些手段術法,有些甚至是我都無法理解的。

  而在他們之上,還有真正頂級的門庭。

  在江湖上,他們被稱呼為龍王家。

  這種家族,歷史上出過太多最終勝者,底蘊更是深厚得可怕。

  他們的家族子弟,點燈出來,不叫行走江湖,不叫游歷不叫闖蕩,他們把它稱之為——走江。

  聽聽,這得是多大的口氣,偏偏人家,還真就有這樣的底氣。”

  李追遠安靜地聽著,他在思索熊善為什么要與自己說這些。

  思來想去,得出的結論是,對方似乎真沒針對自己的意思,好像純粹是在有感而發?

  熊善:“你說,與這些走江的人爭,我能贏么?”

  李追遠:“事在人為,就算是龍王家,最早不也是從草莽里走出來的么?”

  “小兄弟,你當然可以有這種心氣兒,但我不行。”熊善伸出手指,輕輕捏了捏自己兒子的臉,“要不是今天見了你,我怕也沒有這番感慨。”

  “嗯?”

  “小小年紀,陣法使得出神入化,你知道么,這很嚇人的。”

  “這不至于。”

  “這很至于,因為我不信你就只會陣法,別的不會。”

  “還好吧。”

  “也就幸虧你沒點燈,我知道我最終不用和你競爭,但我清楚,在江湖的某個角落里,肯定有著像你一樣優秀的年輕人,他點過燈了。

  一想到我最后還得與這樣的人,去搏殺拼命,爭奪那最后的一席。

  我會害怕。”

  李追遠:“你再繼續說下去,不怕影響自己心氣?”

  “無所謂,看到你,再看看我兒子,我倒是覺得有指望了,呵呵,沒想占你便宜的意思,但我剛剛療傷時看著膝蓋上的他,我腦子里真的在想著,是不是該退下來了。

  好好把他培養起來,以后這江湖,讓他去爭。

  等這一浪走完,

  我就…”

  李追遠抬起手:“最好別說這種話,不吉利。”

  “哈哈哈哈哈!”

  熊善發出了笑聲。

  這時,遠處多個方向,出現了一列列黑影。

  趕尸隊伍,回來了。

  “梨花!”熊善喊自己妻子。

  “這次我來吧,潤生哥。”

  潤生馬上搬出小桌,李追遠快速完成了布置。

  熊善認真地注視著少年的動作。

  先前的“含情脈脈、真情感慨”,過去也就過去了,誰也別真的當真。

  真正維系和確保雙方合作關系的,是實力。

  李追遠這次直接以業火點燃蠟燭,一紅一白兩根蠟燭,燃燒的是泛著黑色光影的燭火。

  既然他不信自己除了陣法其它不會,那自己就幫他證實一下。

  熊善點點頭,舔了舔嘴唇,說道:“一股子正派淳厚味兒。”

  燃燒過的黃紙開始分發,人手一張。

  連續幾次下來,大家也都有些習慣了。

  熊善:“昨晚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混入他們隊伍里的,步履得緊跟他們的節奏,不能亂。

  最重要的是,不能去看中間那個。”

  “嗯。”

  “你個子不夠,只需要牽著其中一個人的衣服走,就可以了。”

  “謝謝,你考慮得真細致。”

  那些隊伍從四面八方向這里匯聚,沒那么近時,倒是不用急著低頭,是可以看看的。

  當然,中間那個雙腳不沾地的,永遠都看不清楚。

  回來時,各個隊伍的人數,明顯都變多了。

  而且應是中途“接”了人,或者光顧的客棧數目和位置不同,總之,回來時的隊伍不似白天出去時那般緊湊,每支隊伍之間,都間隔著長度不等的距離。

  第一支隊伍,四個人。

  怪不得回來這么快而且排第一個呢,就只接了一個人。

  是個女人,她閉著眼,頭發散亂,衣服臟破,這形象,很像是民安鎮里自己曾遇到過的那個傻子。

  當這支隊伍靠近后,大家伙就都低下頭,等其入水后,大家就再抬頭,看向第二支隊伍。

  第二支隊伍五個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一個身形消瘦眼窩凹陷的中年人,他們也都閉著眼。

  李追遠發現了一個規律接的人里,似乎,本就是要死的人。

  所以,昨晚自己所經歷的才是特例?

  因為自己和婦人以及那汪家七人,都屬于外來闖入者?

  也有可能,是汪家人的身份,會引起特殊的敏感?

  兩支趕尸人隊伍,已經走入湖中,消失不見。

  但等到第三支趕尸人隊伍在遠處出現可供遙望時,情況一下子就變得不同了。

  第三支隊伍,是四個人。

  按理說,接的人少,它應該排在前面點,難道是因為它的線路最長?

  李追遠看了一眼身側的熊善,發現對方也是目露疑惑。

  熊善是有經驗的,所以不應該是線路的問題,而是真的出現了偏差。

  等第三支隊伍再近一些,李追遠發現那唯一被接的那個,是個女人。

  她穿著淺藍底綢緞睡衣,腳著布拖,長發披肩,像是剛從床上被叫起來一樣。

  最重要的是,其唇下有顆痣。

  這個女人,就是那天在古玩市場接待自己等人的那位,是她給自己提供了牛刀解家的初步消息。

  可她現在應該在市區里,怎么會到這里?

  這不應該是她主動過來的,因為主動過來的話,她不會是這種裝束。

  李追遠想起她曾說過,五年前她的丈夫在正月里忽然失蹤,難道她丈夫當初也是以這種方式失蹤的?現在的她,只是在重走她丈夫曾經的老路?

  所以,這第三支趕尸隊伍,竟然去了市里?

  譚文彬和潤生也是互相對視一眼,他們也是認識那個女人的。

  第三支隊伍經過這里將要開始繞圈時,眾人紛紛低下頭。

  女人身上有熏香味繞了一圈后,經久不散。

  這支隊伍入水后,李追遠開口道:“她是汪家人。”

  熊善聞言,皺起眉頭。

  第四支隊伍來臨,眾人舉目看去。

  也是四個人,意味著仍然是只帶回來一個。

  這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老太婆,一身華裝,珠寶玉石配飾掛滿。

  熊善:“這是卜家老太太,前陣子剛過完大壽,我還去蹭過酒席。”

  第五支隊伍,還是四個人,帶回來的是一個青年,身穿白色背心,雙臂處有極為明顯的凹痕,小腿處更是肌肉發達。

  這一點,和之前見到的那七個汪家人很像,趕尸人需要練雙臂夾竹竿,還需練踢尸腿法,這兩處地方因為刻意操練,所以線條會極為明顯。

  一個汪家人,一個卜家人,那不出意外,這個青年身上有著明顯趕尸人特征,怕不是得姓謝?

  所以,這三支趕尸人隊伍,竟是去了老天門另三家那里,各自接回來一個?

  第六支隊伍隔著有點遠,目前還只能看見遠處的黑影。

  熊善:“你猜,將軍為什么要抓這三家人?”

  李追遠:“報復。”

  除了報復,想不到第二個理由,總不可能是把人接去水底,請客吃飯?

  熊善:“我忽然意識到,似乎得認真審視你所說的老天門四家內部矛盾了,我懷疑,這不是來自將軍的報復。”

  李追遠:“有可能是來自那位牛刀解的報復,他已經可以借用將軍的力量了。”

  李追遠頓了頓,又補充道:“不解決那位牛刀解,這將軍的封印,就不會真的安穩。”

  這個時候,就得施加一些引導,但不能用力過猛。

  熊善點點頭:“是啊。”

  第六支隊伍近了,可以看見了。

  這次不再是四個人,而是五個人,意味著接了兩個。

  一左一右,一個高壯,一個瘦削,全都閉著眼。

  身旁,熊善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

  李追遠特意看向他,這倆人看來熊善不僅認識,而且很熟。

  如果說熊善還能忍住的話,那婦人則已經被驚愕到了,她喃喃道:“老二、老三!”

  老二老三?這倆人,是熊善團隊里的人?

  當這第六支隊伍過來時,熊善用極壓抑的聲音提醒道:“低頭。”

  這聲提醒,是對婦人說的。

  婦人低下了頭。

  第六支隊伍,走入湖中,沒入水面。

  婦人開始抽泣,伸手攥住熊善的衣服。

  可以看得出,這支團隊的氛圍,還是很好的,大家彼此認同感很高。

  熊善攥緊了拳頭,他臉上的疤痕,再次變得凸顯起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李追遠問道:“你安排他們做什么去了?”

  熊善咬著牙,一字一字道:“我說我只安排他們盯著言家謝和卜家,你信么?”

  李追遠本來是不太信的,只是像婦人那樣,盯著那兩家,等待那兩家出人時再一起跟著過來的話,怎么會莫名其妙地被拉入這趕尸人隊伍?

  但很快,李追遠就不得不信了。

  因為他看到了更匪夷所思的一幕,第七支隊伍來了。

  這支隊伍,足足有八個人,在今晚,算得上是大規模了。

  排第一個的,李追遠很熟,就是昨晚看見的年輕道長,也就是那對老夫妻的雙胞胎兒子。

  但在其身后跟著抬竹竿的,居然是虎哥。

  虎哥另一側以及其身后,是他的兩個混混兄弟。

  這三個人不是被自己安排在市里淘金么,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下一刻,潤生和譚文彬,也紛紛發出急促的呼吸聲。

  因為比虎哥三人在隊伍里頭,更詭異的一幕出現了。

  在虎哥三人身后,還跟著兩個人在抬桿,分別是陰萌和林書友!

  上午經過梅嶺鎮時,譚文彬還通過鎮上電話,與他們進行過溝通聯絡,當時一切正常。

  因為前路還不明朗,所以自己也并未要求他們把虎哥三人引到這里來。

  可現在,這五個人,卻都出現在了這兒。

  李追遠:“低頭!”

  第七支隊伍靠近了。

  潤生和譚文彬艱難地低下頭,哪怕他們全都攥緊了拳頭。

  李追遠低下頭的同時,看向手中銅鏡,且開始尋找角度。

  按照先前的慣例,這支隊伍會圍繞自己所在的“陰陽路客棧”轉一圈再回湖底。

  自己需要計算他們的移速,避開中間唯一腳不沾地的不可目視之人。

  在銅鏡里出現虎哥的身影后,李追遠閉上眼,心中計數。

  睜眼快了,會看見那個“它”,自己會再次受傷;睜眼慢了,就可能錯過陰萌和林書友。

  時間到了,李追遠迅速睜開眼,他從銅鏡里,看見了林書友,陰萌則因在另一側的緣故,受角度影響,被林書友遮擋住了。

  而這時,林書友似是感應到了什么,他居然睜開了眼,目露疑惑,左右茫然張望的同時,嘴巴張開,像是在說話,卻沒有聲音,但從其嘴型變化中可以看出來,他說的是:

  “小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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