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小河南邊的營地中。
熊熊篝火映照得王守仁和覃云布滿風霜的臉紅彤彤的。
覃云看了看王守仁,抱歉地道:“韃靼人和張二公子具體怎么談的,或是講成如何條件,或是否同意,在下都無從知曉。
“不過…韃靼人拿我們沒辦法,這是真的!如果他們不肯講和的話,接下來,就是我們帶兵消滅他們!”
王守仁皺眉不已,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朝廷已經派出援軍,在趕來的路上?韃靼人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這個…”
覃云搖頭道,“雖然在下并不知曉確切的消息,但現在看起來,要朝廷派出援軍,很難很難。”
王守仁默默地點了點頭。
心說的確很難。
雖然他不認同朱暉對朝中文臣的評價,但有一點他無法否認,那就是朝廷并不支持這場對草原的戰事。
王守仁道:“如果讓朝中人知曉這場戰事的進展,并清楚如今我方占據的優勢,以及我們只靠幾千人就能讓韃靼人束手無策,被迫與我們講和,那他們就該理解并支持這場戰事,并傾注精力和人力,全力配合作戰。”
覃云笑了笑,沒說什么。
顯然,讓大明朝臣都親自來見識一下韃靼人的窘迫狀況,那是不現實的事情。
朝中大臣做事,那是政客思維,說是要考量的細節太多,但其實就是做利益取舍,不符合他們利益的事不做。
而顯然對韃靼人一戰,在政客們眼中,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打贏了又如何?
給皇家打工的人,影響他們一輩子領俸祿了?
要是失敗,后果誰能承受得起?
王守仁道:“接下來,是否應打出去,配合這次講和?”
一邊打一邊談。
以打促和。
在王守仁看來,能靠這么點兒人手,直接讓韃靼人整個投降大明,接受大明的冊封和安置,同樣是可以接受的結果。
說不上不戰而屈人之兵,但以后韃靼人再想蹦跶,基本上已經不太現實。
誰讓大明的火器已經領先于這個時代?
就算韃靼人仿造出火器,他們也不可能再利用以前的騎射等擅長的冷兵器作戰方法取得優勢…
誰讓大明地大物博,同時還有數不勝數的人口?
根據記載,大明承平百年,人口迅速膨脹,如今光戶籍記載就有六千余萬,就這還是地方官員逃避稅收故意虛報,還未納入流民和軍戶等非正式群體,真實人口估計已經破億。
同樣都是使用火器,那比拼的就不再是驍勇,而是人口潛力,以及兵員的文化程度,如此一來大明士兵的劣勢瞬間不在。
覃云道:“先休整吧。如果韃靼人有異動,我們再做應對,眼下還是先保證將士們的休息好。”
王守仁回到中軍賬。
這邊朱暉已經把近一天來跟韃靼人作戰的得失總結出來。
“咱折損四個弟兄,覃千戶那邊大概十幾個人。”朱暉道,“王兄弟你猜,韃靼人死傷多少?呃…這么說吧,你猜割了多少耳朵?”
王守仁道:“二三百?”
“說起來嚇死你,一起差不多有六百多對耳朵,就這還不算被覃云他們帶走的傷員,以及抓回來的六十多個俘虜。”
朱暉眉飛色舞地說完,又有些擔憂地說道,“這一戰看起來沒多少危險,所有戰事都在遠處發生,幾乎就沒出現任何近距離肉搏的情況,韃子的馬刀沒發揮任何作用…但是,我總覺得這場仗打得太順了,會不會有問題?”
王守仁沒有回答朱暉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問道:“算上之前營地里燒焦的韃靼人耳朵了么?”
“沒算。”
朱暉搖頭道,“那些估計也就幾十個,不值一提!說起來,這次戰事的演變,已跟印象中大為不同。以前弓弩對射,死傷都在眼前發生,能夠即刻感受到戰爭的殘酷,而眼下則全是在遠處射擊,等上去割耳朵的時候,才意識到這場戰事究竟有多慘烈。”
王守仁道:“如此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嗎?將士們不用時刻感受到死亡的威脅,有助于全軍上下穩定情緒,長期備戰。
“而且,不用短兵相接,就算是新手也能快速成長起來,這對我們大明來說殊為難得。”
朱暉點頭道:“情況確實是這樣。但咱的人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跟新兵蛋子終歸不同。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張國舅麾下,有很多都是從沒上過戰場的生瓜蛋子,這種火器遠距離交戰,還真讓這群生瓜蛋子快速成為百戰精兵!難怪他們從來不去割耳朵砍首級,對新手來說還是太過血腥了。”
王守仁心道,張國舅麾下不干這個,原來是這種原因?
他們之前不也挖坑埋尸體?
或許在他們看來,整個戰事的勝利才是重點,方寸之間的得失已無關緊要。
王守仁道:“目前看來,韃靼人或是感受到了雙方實力間的差距,才會妥協,主動派出使者與大明和談。但光憑這位小國舅,怕是沒有跟韃靼人講和的資格。”
“王兄弟,情況還真不一定。你是不知道,這位小國舅,還有他父親,也就是那位張國丈…深得陛下信任,要不怎么會在陛下登基不過一年多時間,這位小國舅就能帶兵進入草原?換了別人,誰能得到這般信任?”
朱暉提到張巒父子,還覺得很不可思議。
臣子得到皇帝如此信任,且能有如此作為,短時間內在朝中呼風喚雨,自古以來算得上是頭一家了吧?
王守仁詫異地問道:“也就是說,陛下會給予張家小國舅邊打邊談的權力?”
“這有何不可能?”
朱暉感慨道,“這場仗,要是沒有這位小國舅,或許都打不起來。你光看看隔壁營地里那些大明將士對他的信任和推崇,就知道此人究竟有如何本事…那可真是上得圣心,下得民心哪!”
王守仁臉色有些踟躇。
自己一介少年郎,能取得現在的成就,已經覺得很不容易了。
但跟張延齡相比…
好像根本就沒有可比性!
“得防備韃子夜里再來侵襲。”
朱暉站起來,朗聲道,“咱也得去搶地盤、搶功勞才行,要讓韃子覺得咱是一號人物,不敢輕易招惹。
“如果韃子最后不敵友軍,卻要拿我們開刀祭旗,傾巢而出…到時我們就成了三軍取勝的陪襯,最后…淪為笑話!”
此后幾天,韃靼人的攻勢如同潮水一般,一浪接著一浪,多少讓王守仁和覃云兩部人馬有些吃不消。
這天又是夜襲!
直至天亮時分,韃靼人仍舊圍繞河谷展開了猛烈的爭奪。
空氣中到處彌漫著煙塵的味道,連王守仁自己有時候也不得不到上風向的地方去透口氣,但隨即又要帶人完成突擊,保證把韃靼人打退,防止他們殺過河谷來。
“咚…”
天亮后,彌漫的煙霧中,一聲悶響傳來。
一個帶著尾焰的巨大火油彈,從天而降,不用猜就知道是韃靼人通過投石車發射出來的。
雖然之前張延齡靠遠程火炮和突然襲擊等方式,將韃靼人大多數投石機給摧毀了,但韃靼到底占據草原太久了,投石車存量很多,時不時就可以找出一些來投入戰場,估計這個火油彈就是前面的韃靼人利用夜色和煙塵掩護,架設到了陣地前沿發射的。
只是他們的火油彈并沒有像大明的火炮一樣能發射出二三里距離,最后只是落在了營地前面上凍的河流冰面上。
隨著火油彈在冰層上炸出個大坑,隨后就是猛烈燃燒,不久就燒穿了個大窟窿,火油彈應聲落進了河流的冰層下面。
雖然這一彈沒有命中大明軍隊的營地,但對小河南面戰壕里堅守的士兵,還是形成很大的影響,至少證明,韃靼人依然在嘗試跟大明軍隊比“火器”射程。
如果再加個一二百米射程,那火油彈就可能落到大明的營地內,屆時必定會造成不小的死傷和混亂。
“不行,還是得打出去!”
朱暉從戰壕中鉆了出來,用望遠鏡往遠處看了看,可惜因為天亮后太陽沒出來,再加上有戰場硝煙遮掩,導致他看得不太清楚。
王守仁道:“韃靼人攻勢如潮,連夜晚都不放棄,看來他們的確是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也不知這變故究竟來自于何處。”
朱暉道:“莫非韃子想用和談來麻痹咱們將士的斗志,其實是想把咱一口給吞了?好在張小國舅沒上當…
“不過照這形勢發展下去,旁的幾路人馬指不定會被韃靼人的攻勢所擊穿…韃子分明是在用生命填窟窿啊。”
隨著那一枚火油彈落地,本以為韃靼人會趁勢反撲,或是發出更多的火油彈。
但不知為何,之后很長時間,韃靼人那邊就像是偃旗息鼓了一般。
就是僵持不下時,覃云派人到了王守仁所部駐守的戰壕內,帶來最新消息:“韃靼人撤退了。”
“咋又退了?”
朱暉冒出頭來,聲音干澀,本想啐一口唾沫,可惜嘴里連一點兒口水都沒有,只能含混不清地道:“韃子這是采用車輪戰術,想把咱耗死…不行,必須得給他們點兒教訓,不讓他們跟個瘋狗一樣,時時刻刻來咬。”
王守仁抄起一旁的新式火器,盡管里面只剩下不到三發子彈,但他好像仍舊想拿這個跟韃靼人拼命,嘴上吩咐:“來幾個人,跟我到對面山頭…我要到高處看看韃靼人的動向。”
朱暉吃驚地問道:“王兄弟,你瘋了不成?韃子隨時都可能卷土重來,你還敢跑到對面山頭去?”
王守仁道:“此時韃靼人正撤退中,不趁機上前去查看敵情,更待何時?這兩天他們這般拼命的舉動,必定有其緣由,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朱暉建議:“后方高處看看不行嗎?”
“局限性太大了,我想看清戰場全貌。”
說著,王守仁不顧朱暉的強烈反對,直接帶著兩名隨從出了戰壕,然后快步往河對面方向去了。
朱暉別無他法,只好鼓動士兵前出,去割戰死的韃靼人的耳朵,如此勉強抽調出一百多人的隊伍,跟著王守仁一起過了河。
經過那個火油彈炸出來的大坑時,朱暉特意駐足觀望了一下,最后無奈搖頭,跟上了正在矮身往前沖的王守仁。
“王兄弟,非得去敵人活動的地方冒險嗎?守在這兒,韃子輕易殺不過來。”朱暉的意思,咱只管守著一隅,管對面山上的韃靼人做什么呢。
如此貿然上去,等于說將自身置于危險的境地…只是為了探查了一下敵情,有什么必要?
“再或者,你派幾個夜不收上去,或者是聽覃千戶講,不挺好嗎?”朱暉可不想親力親為。
王守仁卻好像根本就沒聽到朱暉的話一般,只顧著往前穿行。
最后一行人經過半個多時辰趕路,終于登上對面高處。
上山頭的第一時間,朱暉便感覺疲累,轉頭想找個地方坐下,卻見旁邊一身書卷氣的王守仁卻精神抖擻,正拿著望遠鏡往對面看。
朱暉心想,有那必要么?
“原來是這樣。”
王守仁一頓感慨。
朱暉問道:“怎樣?”
等朱暉放眼看過去,瞬間為眼前視線廣闊而感覺神清氣爽。
雖然后方山頭,他們的地勢位置算比較好的,但因為有前面的山巒阻隔,根本就看不到東北方向主戰場的情況,尤其連張延齡的主力在哪里都不知道。
韃靼人的營地,很多時候只露出冰山一角。
等他們登上本來為韃靼人盤踞的一片山頭后,他們才知道,原來這里真能做到對整體局勢的把控,那叫一覽無余。
但見遠處,韃靼人已開始全面撤兵。
而大明至少有三四股生力軍,互成犄角,結成防御陣勢,有些地方還閃爍著明滅的火光,說明火炮的打擊仍未結束。
“那里得有個十幾里地遠吧?”
朱暉指著遠處迸射出火光的地方問道。
王守仁眼前放光,頷首不已:“難怪、難怪啊!”
朱暉問道:“王兄弟發現什么了?”
“你看那邊。”
王守仁指著東北方向道。
朱暉道:“那里怎么了?人好像要多些,難道那是張國舅的中軍所在?我還正奇怪張國舅的人馬在何處呢。”
“張國舅所部應該不在我們視野內。”王守仁道,“再或者,其余幾路零散人馬中,就有他的人。”
“啥?”
朱暉面帶不解打量王守仁。
此時太陽終于從云層中冒出頭來,照射到了王守仁堅毅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