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大概理解為,所謂的“識大體”就是會講人情世故,自己這邊去討要火器,對面就得給。
“再者說了,跟咱溝通的怎么不得是主帥?平時咱跟個錦衣衛千戶較什么勁兒?”
朱暉臉上帶著幾分得意,道,“張國舅親自領兵到此,我也想見識一下他這個皇親國戚現在變成如何模樣了。
“只有在他面前有所表現,到了陛下和朝廷那里,咱才算是取得大功。而想要達成目的,不就得讓世人看到么?而怎么才能看到?”
王守仁聞言微微皺眉。
他顯然不太認同朱暉這種功利主義的心態,卻又不知該如何駁斥,只好轉變話題,問道:“韃靼人所修防御工事,怎么處置的?”
“還能怎樣?當然是全給他們毀了!”
朱暉道,“其中大部分木料,都拆下來當做柴薪儲備。說起來,韃子還真狡詐,居然真的準備了火油,黑黑的,黏黏的,燃起來用水都澆不滅,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此外還有不少黑藥,裝在陶瓷罐里,炸開來威力驚人。
“韃子處心積慮,肯定在做什么盤算,幸好昨天晚上他們的投石車全都被毀了,要不然…后果如何還真不好說。”
王守仁卻顯得很淡然,搖頭道:“那么大的目標,豈是容易遮掩的?大明軍隊不可能坐視他們把投石機架設起來,就算夜里偷偷運送,還是容易被發覺…而只要暴露,他們只能遭受滅頂之災!”
朱暉道:“另外我們還俘虜了幾個韃子,據他們說,韃靼小王子可能正在醞釀一場大規模軍事行動,此時正源源不斷有部族武裝往這邊聚攏…大概這次草原上各個部落,要為他們的生死存亡殊死一戰,不管是東邊的,還是西邊的…這幾天全都會聚攏過來。”
王守仁聞言微微皺眉,問道:“為何到現在,仍舊不見朝廷那邊有何動靜?”
“嗨,你別指望了。”
朱暉感慨地道,“別的我不知道,但朝中文官對這場戰事是怎么個態度,誰都心知肚明。韃子再兇殘,也只要你一個人的命,而朝中那群腐儒…真是要活剮你全家啊。”
“你都在說什么啊?”
王守仁惱火不已,不滿地出言質問。
你這算什么感悟?
感情在你眼中,朝中文臣如此不堪?話說,家父可是翰林出身的官員,根紅苗正…你這是在變相攻擊家父嗎?
朱暉撇撇嘴,隨即像發現什么,詫異地指著遠處道:“咦?那邊是韃子騎兵嗎?好像又折回來了?這么快就重整旗鼓了?”
王守仁拿起望遠鏡仔細看了看,點頭道:“對面山口的確是韃靼騎兵,可能也有旁的草原部族武裝力量。昨夜他們只是倉促撤退,不可能把地盤全丟給咱。”
“那我再帶人馬去會會他們。”
朱暉說著就要下山坡去整兵。
王守仁擺手道:“我看不必了…瞧,連覃云都帶兵退回來了。”
“我瞅瞅…嘿,還真是。”
朱暉道,“不過咱的地盤倒是擴大了不少,至少從韃子手里把谷地搶了過來…你之前不是讓找水源嗎?山下谷地里有一條河,橫亙東西,雖然如今封凍了,但只要鑿開表層就可以取水…韃子應該搶不回去吧?”
王守仁聽了立即下達命令,道:“馬上調派人馬,前往谷地,在結冰的河面以南區域結成陣勢。”
“如此一來,我們不就到了低處?”朱暉不解地問道,“先前不是定下戰略,最好是居高臨下嗎?”
王守仁搖頭道:“占領高處,確實方便我們觀察敵情,但由于距離水源地遠,很容易就被敵所趁,當年馬謖丟街亭,就是忽視了水源的作用。現在咱們糧食和柴薪都不缺,只要確保水源供應,就可做到進可攻退可守。”
朱暉皺了皺眉,道:“那地方地勢太低了,如果韃子居高臨下,用投石車往下投擲火油彈,豈不是…”
“放心吧,韃子裝備的‘回回炮’都是些笨重的老家伙,最多打出一里地,就算在山頂往下拋射,落點也只能在小河北岸,射程根本就不夠。”
王守仁寬慰道,“咱們只需要把韃子阻隔在河岸對面,便可確保營地安然無恙。”
“行,我這就去。”
朱暉不再辯駁,立即回去整頓兵馬,然后往下面的山谷沖去。
又經過半天激烈拼殺。
韃靼騎兵很是勇猛,幾次沖到河谷前沿,均被朱暉帶人打退。
雙方交兵的數量一直維持在幾百人間…
韃靼人充分利用了輕騎兵的機動性,試圖沖到大明防御陣型前沿,這樣他們的弓弩就可以發揮作用,通過“短兵相接”把大明軍隊給嚇跑。
可惜此前韃靼人自己在河谷修了不少防御工事,成為了大明官兵躲藏和射擊的最佳掩體。
這導致就算韃靼騎兵靠機動性殺到近前來,但因為他們自己暴露在大明火器的有效殺傷范圍內,而他們卻無法用弓弩穿過厚重的防御工事,結果就是他們一次次被打退。
到了中午,韃靼人終于偃旗息鼓,在河西北三里開外的坡地上重新扎營,等于是放棄了這片河谷區域。
當王守仁帶著剩下人馬抵達時,朱暉正帶人收拾殘局,把受傷的韃靼士兵拎過來審問。
“怎不見覃云帶人過來?”
王守仁看了看周圍,問道。
朱暉道:“他們好像留在河對岸沒回來…看起來是一場大捷,咱再次以弱勝強,但咱這邊的人手終歸還是太少了,覃云手下就那么點人,還數度殺過河去。看樣子…韃子似乎也是有意退卻,莫非是想把覃云和他手下困在其中?”
“不會的。”
王守仁道,“韃子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憑他們的實力根本就吃不下那三四百號人,十有八九會主動放開個缺口,讓他們突出來…”
朱暉好奇地問道:“這時候韃子不應該把咱各路人馬都給分割開來嗎?話說,咱大明這幾路人馬,分散在周邊,相隔都有個幾里甚至是十幾里遠,張國舅怎不著急把各路人馬聚攏在一起呢?”
王守仁搖頭。
有些事,他自己也沒看太明白。
張延齡到底不是那種傳統的帶兵將帥,所用武器幾乎都從未有過,采用的戰術更讓人覺得蹊蹺。
朱暉道:“這要換了別的人來帶兵,用這法子,估計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有新火器就是有底氣啊。這東西真好…拿在手上,我都不舍得用。”
王守仁不由打量過去。
心說,給你把火器,你拿在手上當作玩物呢?
不過當他仔細研究過那火器的構造,發現其精妙之處后,連王守仁都不得不感慨…時代還真是變了。
當覃云帶著所部人馬退回谷地小河南邊的明軍營地時,驚訝于朱暉和王守仁已經把河谷較為平坦的地帶全都給占了下來。
覃云頭盔傾斜,整個人顯得很狼狽,匆匆進入營地。
“前面怎么樣了?”
王守仁親自幫他牽馬,順帶問道。
覃云從馬背上跳下來后,顯得很無奈,道:“折損了十幾個弟兄,韃靼人撤退的時候,居然在中途設下埋伏,猝不及防之下…唉…”
朱暉道:“十幾個人?那他們的火器呢?”
王守仁瞪過去一眼,好似在說,你丫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人家好不容易退兵回來,還在感慨弟兄死傷,你卻只關心那些火器?
朱暉尷尬地道:“別放心里去,畢竟勝敗乃兵家常事。”
王守仁寬慰道:“這不算敗,韃子的損失應該比我們大多了吧?”
“嗯。”
覃云苦笑道,“韃子死傷最少四五百人。但對比相互間兵員比…我們還是不應該如此孟浪冒失。”
朱暉道:“十幾個弟兄換四五百個韃子的命…呃,是有點虧了…”
他本還想說,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好不好?
都快一比四五十了!
但看覃云神色不對,只能倉促改口。
“那覃將軍,張小國舅所部人馬…如今在何處?是否有合兵的可能?”
王守仁繼續追問。
覃云聳聳肩道:“本來彼此相距已不到五里,從望遠鏡里都可以看到相互身影了,但隨后韃靼人派出重兵將中間給隔斷開…韃靼人甚至喪心病狂地點燃了一片地方,堆砌大量柴薪形成火龍陣進行阻隔。”
朱暉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總覺得有一股煙塵味,卻不知是從哪兒傳來的,還以為是昨夜火燒韃子營寨留下來的…韃子這是瘋了嗎?草原可是他們的地盤,這么多牧草可以飼養多少牛羊?居然四處放火?”
王守仁點頭道:“韃靼人現在沒有更好的阻斷我們的辦法,只能靠縱火來盡可能阻擋。我們的火器再厲害,但將士們始終是血肉之軀,無法穿過火墻。”
覃云道:“還好諸位將這里全都占了下來。前方有河流阻隔,這樣韃靼人就算放火,也威脅不了我們,我們總算是穩住了陣腳。”
朱暉看了看對面山頭陸續出現的韃子營寨,搖頭嘆息:“還以為昨夜一戰大獲全勝,但現在看起來…好像只是向前進了那么一小步…這么下去,如何才能把韃子全數給剿滅?真頭疼!”
下午時分。
一場大戰又在悄無聲息中拉開序幕。
韃靼人居高臨下,接連發起對河谷的沖鋒,試圖想把之前丟失的營地拿回去。
雙方圍繞北邊的河谷地帶進行了一番拉扯,而韃靼人采用的戰術也非常簡單粗暴…火攻。
每個騎兵都在馬背上捆綁了柴薪和助燃物,一旦靠近大明營地,立即丟下柴薪并點燃。
那些身體中彈倒地,或是連人帶馬摔倒的韃靼人,毫不猶豫地就地點燃。
如此一來,戰場上濃煙滾滾,形成了煙霧屏障。
韃靼人既想以此來擾亂大明士兵射擊的視線,也是想制造混亂,或是以濃煙逼迫大明士兵往后退卻。
似乎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有“短兵相接”的機會。
但覃云這邊的人馬,雖然經歷過一場突圍戰,折損了部分士兵,但剩下訓練有素的官兵仍舊能做到進退有度。
再加上王守仁和朱暉所部的全力配合,跟韃靼人在河谷之地極限拉扯,可說是占盡上風。
快到日落時分,韃靼人眼見無法奪回河谷之地,最后無奈退卻,但并沒有退到之前三里遠的半山坡上,大概是怕被大明軍隊夜襲,這次直接后退六七里后在山頂地帶重新駐扎。
無論是覃云,還是王守仁,都沒有追擊的意思。
畢竟此時將士們經過一天一夜的鏖戰,身體已經吃不消,癱軟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揣著粗氣,只能先休整。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朱暉一臉凝重之色,搖頭道,“我算是看出來了,韃子打算用車輪戰,一批上來打不過,立即又換一批…這是看準了我們人少,可勁兒折騰我們吧?”
王守仁道:“臨近天黑時,他們的攻擊烈度已經下降很多,我們的人馬可以輪換去休整。你跟覃云說,夜里由我們來駐防,他們的人好好休整。”
“啥?”
朱暉詫異地問:“咱要主動承攬守夜的差事嗎?”
“嗯。”
王守仁點頭道,“順帶收拾一下戰場。我算是看出來了,張國舅麾下人馬似乎對于戰場上搜集首級不太在意,反倒是我們的人…”
“沒辦法,邊軍一早形成的惡習。”
朱暉笑著說道,“有首級割很讓人踏實,就算是割耳朵,那感覺也不同一般。這趟又收獲頗豐啊。”
入夜后,仍舊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炮火轟鳴聲。
每個明軍士兵都知道,那是大明的火器,準確說是火炮發射和落地爆炸后發出的聲響…
這充分說明大明其他幾路人馬正在跟韃靼人交手。
王守仁有些心緒不寧,在營帳中怎么都睡不著,索性跑去覃云所部營地中。
經過這一天相互配合,協同作戰,雙方已經沒有隔閡,再不復最初那般互相防備。
覃云麾下官兵見到王守仁前來,臉上都涌現親切的笑容,甚至有人主動上前來幫他牽馬,引領他去見覃云。
王守仁知道,經過連續浴血奮戰,這群手持利器眼高于頂的大明新軍將士,已充分感受到了他們這支友軍的不凡之處。
本來人家從沒正眼瞧過自己,正是靠他和朱暉,還有手下那兩千將士的奮力搏殺,終于贏得這群大明軍中翹楚的尊重。
“覃將軍正在會見上面派來的人。”
引路的士兵小聲提醒。
王守仁遠遠看到,覃云似乎正在跟什么人交談。
王守仁趕忙問道:“這位聯絡的袍澤是怎么穿越韃靼人阻隔過來的?”
這次沒人能作答。
王守仁在旁等了一會兒,直等人離開后,才主動走過去。
覃云道:“讓王將軍久等了。”
王守仁指了指人離開的方向,問道:“這是要穿過韃靼人的防線,回去復命?”
“王將軍,我們有辦法傳遞消息。”
覃云笑了笑,道,“二公子…也就是張國舅剛傳來消息,表彰我們在先前一戰中的英勇表現,并表示我軍可以原地駐扎,等待進一步的指示。”
王守仁道:“難怪在人少的情況下,仍舊敢分兵與韃靼人作戰,原來有獨特的情報傳遞方法,就是不知道…”
覃云沒有打算回答王守仁的問題,繼續道:“王將軍,二公子告知,說是韃靼人正在試圖跟我們進行談判,尋求講和。”
“講和?”
王守仁頗感意外。
眼前鬧出這么大的動靜,韃靼人并沒看出絕對的疲態,雙方均沒有穩吃對方的把握,這時候的韃靼人怎會突然講和?
這就認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