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
炮彈落地后發出劇烈的爆炸聲,煙塵隨之四射,黑煙直插云霄。
韃子陣型散亂,倒斃和受傷哀鳴的戰馬到處都是,各色旗幟歪七豎八,烏鴉在低空中盤旋,一片破敗的景象。
王守仁看得觸目驚心,越發堅定自己的判斷,轉頭對朱暉道:“韃靼人從昨天早上到現在狂攻不止,恐怕是發現我們的援軍到了…他們必須得抓緊最后的時間,可惜沒達成目標…那邊來的應該就是援軍。”
“援軍?”
朱暉對王守仁的論斷,感覺很不可思議,他用望遠鏡仔細觀察良久,最后搖頭,“不可能吧…那路人馬,看樣子是從東北邊開來的,可東北邊是山巒地帶,難道他們是繞過重重大山而來?不應該是從我們的斜后方過來嗎?”
王守仁感慨地道:“我之前曾聽王中丞說,朝廷不可能只從延綏和大同兩路出兵,必定會從東邊某處邊鎮再出一路兵馬,現在看來就是他們。”
“這…”
朱暉詫異地問,“難道宣府鎮也出兵了?啊不對,宣府出兵,跟大同相差也沒多遠,不可能走那么奇葩的路線。”
“如果是薊州或是遼東出兵呢?”
王守仁問道。
“不可能!朝廷對于延綏出兵,已有諸多攻訐,你沒聽覃千戶說嗎…張國舅從大同出兵,連大同巡撫許進都不支持,十有八九會上疏彈劾。如此境況下,能讓大明邊軍舍近求遠,從薊州和遼東發兵支援?”
王守仁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指了指東邊韃靼人的營地,若有所思道:“所吾料不差的話,那邊應該是朵顏三衛的人馬!”
“這個…我可看不出來。”
朱暉搖頭道。
王守仁道:“朵顏三衛的裝束比之察哈爾等部族更為粗獷,因為遼東等地風沙更大,他們必須要戴方巾以抵御沙土…你看那些騎兵,是否戴有頭巾?”
“這…”
朱暉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對于草原部族的區別,他了解不多,不敢隨便發言。
王守仁拿著望遠鏡又觀察良久,終于點頭:“沒錯,這路友軍應該是從遼東或是薊州方向發兵而來,人馬看起來至少有數千,或許比張國舅所部整體還要多…從他們的穿著和精氣神看,不太可能是張國舅統領的中軍,也不可能是宣府和大同鎮出兵來援,或者配合作戰。”
朱暉問道:“王兄弟,你的意思是說,韃靼人看出大明有援軍前來,才會死命想消滅我們一到兩路人馬,以便在接下來的戰事中占據主動?但看樣子,來援的這路人馬數量也就千余,怎能看出比其余幾路人馬合起來都要多?”
“這里距離太遠,無法看清楚全貌,等靠近后你就會知道…從戰馬揚起的煙塵的高度和濃度看,這路援軍至少有數千。”
王守仁篤定地道。
朱暉感慨地說:“王兄弟,你這判斷力,也是沒誰了。韃子連續猛攻,你說有援軍,結果就真有援軍…眼下你說這路人馬是自薊州、遼東方向開來,想必也大差不差。這下,終于感覺心里有底了。”
王守仁也點頭:“是啊,看來陛下和張國舅的安排,并不是孤軍深入與韃子一戰。如此看來,王中丞自延綏出兵,卻未能將全軍帶到這里,乃極大的遺憾。”
朱暉心說,都到這份兒上了,你還有心思替王越感覺惋惜?
果然你對你偶像,那是真心崇拜和設身處地著想。
可惜正如你所言,給他機會不中用啊!
“王軍門不是也派了王兄弟…還有在下,領兵前來支援么?”朱暉道,“我們代表的,就是延綏本鎮兵馬,也代表了王軍門。”
“好吧,可以這么理解…但,薊州和遼東方向的援軍,又是誰統軍呢?朝中哪位大員跟張氏外戚走得近,且還有膽氣出塞來走一遭呢?”
王守仁似乎又陷入魔障般的思索中。
朱暉也通過望遠鏡仔細觀察了下,感慨道:“他們的火器,還有戰法等,似乎跟張國舅所部人馬很相似,手上的兵器比我們…也更好!”
王守仁道:“他們是后出兵,用的火器自然比我們好,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
“后出兵?咱們早又能早到哪兒去?前后相差能有三個月么?能有那么大的差距?”朱暉道,“我看,是張國舅故意把好火器分給了那路人馬,沒有給王軍門,所以咱手下就只能使用落后的火器。”
王守仁放下望遠鏡,嘆息道:“其實我們手上的火器,已經比以前的火銃改進太多了,以此就足以讓韃靼人吃不消,要不然之前是怎么迫使韃靼人消極避戰的?
“再者,王中丞軍中所用火器,多都是從京師帶到延綏的,前后正好有三個月以上的代差,不及后者,完全能夠理解!”
從東北方向殺過來的這路大明“援軍”,正是李孜省親率的薊州鎮所部人馬。
他帶兵過薊州鎮,并未到巡撫衙門就職,但薊州本地將官早就聽說過他的“威名”,也知道他在成化、弘治兩朝,都有著背景雄厚的靠山,以至于那些想找他麻煩的人,為了功勞,不得不低頭,紛紛主動來見,并表示愿意全力配合他這個巡撫行動。
本來皇帝只調撥給李孜省兩千多人馬,其中大部分是薊州鎮派到新軍訓練的士兵,結果等他真正出塞時,卻帶出來五千余大軍。
這還是薊州鎮各千戶所爭搶和嚴格篩選出的結果。
跟西北各處關口將官不愿意調兵出擊不同,因為李孜省是以薊州巡撫的身份領兵出征,再加上他在朝中的地位在那兒擺著,以至于他的這路人馬屬于“明明我不想要,但都想跟著我打仗,最后搶著來,我盛情難卻隨隨便便拉出三千精銳”,讓人啼笑皆非。
加上他之前帶的兩千余兵馬,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新軍,熟稔火器,與王越麾下精銳實力基本保持一致。
這就使得東邊來的這路人馬,反倒成為各路人馬中的佼佼者。
畢竟李孜省麾下所部,擁有張延齡給他準備的全新武器,這些都是京師周邊的軍工廠,依托于西山的煤礦以及永平府等地的鐵礦,全力以赴制造出來的這個時代最強大的裝備。
張延齡帶走了一部分,在山西又造了一部分,剩下的則全都在京師制造,然后一并交給了李孜省。
即便李孜省所部在新火器訓練上明顯不足,但奈何這種武器非常容易上手,對于那些已經在京師訓練多時的新軍士兵來說,就算只給他們幾百桿新火器,他們也能迅速變成趁手的殺器,并隨李孜高官驅直入,從既定目的地的大寧衛故地,折道向西北,一路殺到了關北官山等處。
隨著韃靼人兵敗如山倒,李孜省總算是在這個復雜的戰場上初步站穩了腳跟。
就在李孜省讓麾下將士扎營時,龐頃給他帶來了“好消息”。
“道爺,朵顏三衛已派出代表,表示愿意歸順大明,不再協同韃靼小王子巴圖蒙克造反,已經同意將各自所部人馬歸于大明統轄,聽候您的差遣。”
龐頃雖然只是個文士,平時很多時候干的都是見不得光的蠅營狗茍的勾當。
但這并不代表他能力不行。
更難能可貴的是,進入草原后,他一身所長得到了充分發揮。
因為這時代軍中許多宿將都一門心思巴結上司,以討得上司歡心來贏得出戰的機會…換作一般在名利場上經驗不足的人,根本不能應付那群兵痞,可偏偏龐頃這些年摸爬滾打,啥樣的人都見過。
當初連尹直、彭華、萬安等一群閣臣我都照樣能應付自如,對付你們這群孬兵,那我還不是手到擒來?
有點降維打擊的意思!
再加上李孜省之前有弘治軍功第一人的榮譽在身,導致下面將士士氣高昂,這也使得李孜省帶兵出關,所有人都是笑著唱著,稍微咬牙堅持,就來到了這個地方,中途連個叫苦的人都沒有。
更因為龐頃在,讓李孜省應付手下一群將領和士兵,更加得心應手。
現在龐頃正四處疏通,準備讓朵顏三衛直接對李孜省投降。
李孜省聽了似乎有些不滿,微微皺眉,質問道:“咱才剛來,仗還沒怎么打呢,為何敵人就要投降了?既要投降,為何不早一些?等我來跟我大侄子匯兵一處后,他們才選擇投降?晚了!”
龐頃驚訝地問道:“道爺,聽您這話里的意思,就算能納降,您也不接受?還非得打到底不可?畢竟咱的目標,是征服草原,讓這里成為大明的直轄地…總不能把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殺干凈吧?殺完了誰幫忙放牧干活?”
李孜省道:“殺干凈不行嗎?如此一了百了!大不了以后移漢民來此放牧…”
“道爺…”
龐頃聞言翻了個白眼,道,“您是被接連的勝利沖昏頭腦了吧?戰場得勝哪里有那么容易?若是想以全殲對方為目的,更是難上加難…草原這么大,大不了他們四散逃跑,等過個幾年十幾年后卷土重來,到時候咱都不知道在哪兒了,還能管得了他們?”
“有那么難?有我賢侄延齡在,有他精心打造的火器,還有這么多悍不畏死的將士在,不管什么時候,對韃子都是碾壓局…之前咱不是已經印證過了嗎?自出塞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哈哈!”
李孜省說到這里,頭高高昂起,簡直都快要驕傲到天上去了。
龐頃道:“道爺,要保持平常心啊…打仗豈是您說的那么容易?能收攬朵顏三衛,既削弱了草原部族的實力,又能瓦解他們內部的斗志,接下來就是我們全面取勝,總比提什么殺光效果更好。”
“炳坤,你是年紀越大,膽子越小啊,遠不如我那延齡賢侄…”
李孜省感慨道。
龐頃心說,你這是中了你賢侄的毒了。
也不知怎的,你李孜省怎么說也算是成化朝到現在朝中的一號人物,怎么就中張家父子的毒如此之深?
他們說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不是修道的么?
你不是自詡很厲害?
為何對張家父子就沒什么戒備心理呢?
“炳坤,我不說別人,就說我自己,打仗還是很容易的。”
李孜省志得意滿道,“或許是我沒經歷過失敗,也可以說我有來瞻父子相助,根本就不可能會失敗!
“你看看眼前,我大明將士何等威風?在此前提下,我接受他們歸降,那是給他們長臉了…他們就該爬著過來接受朝廷的賜封,我也勉為其難,把他們遷徙到別處!”
飄了,飄了!
龐頃心里在想,道爺已經無可救藥了。
不過誰讓眼下打仗確實是一帆風順呢?
你一個只上過一次戰場,這才是第二次領兵的人,就因為有張家父子給你撐腰,你現在覺得自己老有能耐了。
千古名將說的就是你,是吧?
“那道爺,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龐頃無奈問道。
李孜省道:“這還用得著問嗎?”
“這…不該問嗎?那是…接受?”
龐頃有點摸不著頭腦。
還是說,壓根兒就不該接受?
“當然是問問吾延齡賢侄的意見啊…好不容易帶兵殺到這里,不聽他的吩咐,讓我自行決斷嗎?我只負責帶兵打仗,把韃靼人打得滿地找牙,剩下決策上的事,還是讓賢侄延齡做主吧。”
李孜省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這下龐頃徹底無語了。
心說,原來你所說的“這還用得著問”,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的是要去問你大侄子張延齡的意見?
還以為你終于有了主見呢!
感情你的主見,就是聽你大侄子的主見?
中毒太深了!
“可是道爺,咱…怎么跟二公子取得聯系?”
龐頃道,“雖然咱也知道,二公子的人馬就在附近,但此前接觸的都是二公子麾下分兵出來的兵馬,想要找到他本人,怕是不那么容易。”
李孜省道:“不容易就先找著唄…一邊打,一邊談。我估計啊,韃子現在比我們還著急!
“你看看他們現在內部人心離散成什么樣子了?明明我大明就這點兒人馬殺到這里,他們把所有能調遣的部族武裝全都給調來了,但還不是被我們壓著打?”
龐頃點頭道:“這倒是,就算眼前的仗不再打了,以后咱大明對韃靼人,可以說是完全占據優勢,不用再跟以前一樣動輒進入相持階段。”
李孜省突然笑了起來:“聽說韃子的女人能歌善舞,雖然粗獷了些,但粗獷也有粗獷的好,回頭我給來瞻帶些回去…嘿,他就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