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雨水密集打在屋檐上,如蠶食桑葉。
院內涌起的水霧不斷匯聚,卻沒有任何聲音。
外面埋伏等待的邱明遠和一眾手下,甚至根本沒有察覺。
眾人看到,皆是面色陰沉。
任何術法,都是借助操控天地間的罡煞二炁來實現,過程中難免有些動靜,比如陰風呼嘯,地面震動,皆是罡煞之炁流動造成。
這種控制力,還是生平頭一次見。
很快,水霧便匯聚成人影。
看不出相貌,只能從體型隱約判斷出,是一名拄著拐杖的老嫗。
李衍眼睛微瞇,狠狠一握拳頭。
他最擔憂的,便是對方不止一名地仙,但偏偏是最壞的情況。
“跟著老身來…”
水霧中的人影,發出蒼老的聲音,隨后陰冷一笑:
“若跟不上,交易就此作罷!”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水汽騰空而起,飛向遠處,速度驚人。
這是一種策略,要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然而,這些都在孔尚昭預料之內。
李衍面色凝重,對著眾人點了點頭,隨后腳下發力前沖,一個縱身,騰空而起,同時雙手掐訣,用出北帝神行術,早已綁在腿上的甲馬立刻發熱。
但見空中狂風大作,李衍也在狂風中人影消失。
同時,腳步聲響起。
卻是邱明遠帶著一幫人急匆匆跑來,看到現場后頓時焦急,“人呢?”
見眾人模樣,他已猜到了什么,忍不住憤怒道:“簡直是胡來!你們也都是江湖中人,怎么會被這種把戲糊弄,這不羊入虎口么!”
他心中也是憋了股火。
京城雖然官多,但他在都尉司,怎么也算是手握重權者,但自打到了金陵,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對李衍以禮相待,對方也開始防著自己。
眼看局勢越發不妙,臉色已變得十分陰沉。
“邱大人勿惱…”
孔尚昭面色平靜,沉聲道:“都尉司人多眼雜,之前出事,很可能有對方眼線,關鍵時刻,容不得半點差錯。”
“哦?”
邱明遠也是精明之輩,眼睛頓時一亮,“你們發現了什么?”
見孔尚昭等人不說,頓時了然,讓手下全部退下。
半晌,守在外面的都尉司精銳們,就見邱明遠快步而出,沉聲下令道:“帶我手令,去找北鎮撫司僉事褚大人,立刻封閉城門,禁止任何人外出,同時派人把守各個街道路口,實行宵禁,敢有夜間游蕩者,立刻抓捕!”
眾人聽罷,頓時面面相覷。
有人拱手道:“大人,臨時宵禁…”
他們也有些為難,偌大的金陵城,臨時發出命令,想要做到臨時宵禁,少不了讓軍隊入城,到時鬧得人心惶惶,金陵的地方官員也會發難。
“住嘴!”
邱明遠滿眼殺機,沉聲道:“陛下派我來金陵,可不是跟他們裝模作樣,萬一出了大事,所有人人頭不保,誰有意見,讓他自己來找我!”
“是,大人!”
見其發怒,眾人不敢再廢話,紛紛離去。
這臨時軍令如火星迸入油鍋,夜色中死寂壓抑的金陵城,瞬間被點燃。
高大的城門吱吱呀呀打開,黑衣騎士如潮水般涌入。
無數馬蹄踐踏青石板,似雷聲轟鳴。
北鎮撫司僉事褚鎮岳本就是鐵血人物,此番入城更是渾身煞炁。
轟隆隆!
大軍入城后,沉重的城門在絞盤刺耳的摩擦聲中轟然關閉。
鐵葉包裹的門閂落下,斷絕了內外交通。
一隊隊披甲執銳的士兵沿街布防,沉重的腳步聲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回蕩,伴隨著粗暴的呼喝:“奉令宵禁!所有人等即刻歸家!違者以通敵論處!”
燈籠被粗暴熄滅,商鋪緊閉大門。
百姓更是倉惶躲入家中,不敢外出,從窗縫窺探外面冰冷的鐵甲寒光。
秦淮河上的畫舫歌吹也戛然而止,槳聲燈影被肅殺的軍陣取代。
金陵府衙內,未被牽連的地方官員們則聚在一起。
絲織局被查、王府驚天爆炸、陸謝兩家主事人慘死,他們原本就因為這一連串事件而風聲鶴唳,此刻更是面色鐵青,竊竊私語中滿是怨懟。
“胡鬧!簡直是胡鬧!”
“邱明遠他瘋了嗎?如此興師動眾,封鎖全城,置金陵安穩于何地?”
“王府血案未清,陸謝兩家痛失主心骨,他不想著安撫人心,反倒火上澆油!這哪里是平亂,分明是引亂!”
“若激起民變,看他如何收場!”
當然,他們也只敢私底下聚會抱怨。
誰都看得出來,此刻去找邱明遠,必然小命難保。
宦海浮沉,他們也不是傻子。
出頭鳥不能當,但出了這種事,往朝廷遞折子是肯定的。
雖說此舉算是徹底與金陵地方官僚結怨,但確如孔尚昭所料,這雷霆手段,也狠狠掐斷了繭衣教遍布城中的“耳目”。
那些被仇恨或小利驅使、負責傳遞消息的底層眼線,此刻也只能待在家中。
金陵城南,一片廢棄的荒蕪之地。
孔尚昭、林胖子以及一隊邱明遠親選的精銳都尉司好手,正頂著漫天風雨,在泥濘暗巷中快速穿行。
雨水沖刷著斷壁殘垣,泥土混合著朽爛的氣息撲面而來。
目標,正是孔尚昭白日里查出的關鍵。
胭脂河故道旁的鎖龍井遺址。
邱明遠已經在路上得知情況,此刻更是滿眼陰沉。
雖說年代久遠,已是大宋年間的事,但無論都尉司還是執法堂,都有擅于刑偵破案的好手,直到現在才有人發現,少不了有人遮掩。
怪不得來金陵之前,裴宗悌跟他感慨,大宣立朝百年,雖看似烈火烹油,但已毒瘡滿身,更別說前朝大興的一些頑疾,都因當時大量勢力投誠而留了下來。
到了現在,已陸續開始爆發。
忽然,臨走時皇帝冷漠的表情浮上邱明遠腦海。
還有暗中活動的另一隊人馬…
他打了個寒戰,隱約猜出了皇帝用意。
此番過后,金陵乃是整個江南官場,怕是要倒霉…
“就是這里!”
聲音打斷了邱明遠的思緒。
但見孔尚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指著前方一處被低矮石欄圍住、深不見底的古井。
井口被一塊布滿苔蘚的厚重玄武巖壓著,上面纏繞著早已褪色腐朽、卻依舊透著一股邪異暗紅的絲絳殘留物。井欄周圍的地面上,隱約可見復雜而詭異的符文刻痕。
雖經歲月磨蝕,仍散發著令人不安的陰寒之氣。
“地脈圖上顯示,這里便是‘離火鎖陰局’的巽位輔脈節點,也是當年趙長生留下的‘活扣’,白天我們前來,發現有不少百姓在旁邊開茶攤,不知有沒有對方眼線,所以宵禁…”
孔尚昭一邊說,一邊蹲下身,仔細辨認著被雨水沖刷后顯露的符文。
他眉頭緊皺:“程顥札記里的‘朱線測井,得黑玉’,指的就是這!井里面應該有蹊蹺,此地始終荒廢,怕是也有人搞鬼…”
“動手!”
邱明遠低喝一聲,眾多都尉司力士立刻上前。
這塊玄武巖體積十分龐大,尋常十幾人也推不動,但他們早有準備,叮叮當當,用撬棍、鐵錘猛烈撞擊那塊玄武巖,鑿出裂痕。
蒯大有設計的簡易爆破裝置也被小心安置在巖石縫隙處。
“轟!”
一聲沉悶巨響,在雨夜中并不太刺耳,但效果顯著。
沉重的玄武巖被炸開一角,露出下方幽深、散發著刺骨寒氣的井口。
一股濃郁、混雜著水腥味的陰穢之氣息沖天而起。
陰風呼嘯,竟將雨水吹得倒懸而起。
待污穢之氣排出,孔尚昭才舉著火把上前。
但剛走近沒兩步,便面色微變,迅速后退,“快快,火把離遠點!”
邱明遠也聞到了不對勁,臉色難看道:
“火油?看來就在這里!”
幾乎在鎖龍井被強行破壞的同一時間,城外波濤洶涌的秦淮外河之上。數艘懸掛著都尉司旗號、經過臨時加固的戰船,正頂著狂風暴雨艱難地錨定在預定水域。
船上燈火管制,一片肅殺。
沙里飛渾身濕透,用油布蓋著手里的火槍。
在他身后甲板上,則有一排排巨大弩床。
后方的箱子里,正是他跟蒯大有緊急趕制出的“爆裂火鴉”。
這種玩意兒威力十足,且距離遠,但發射必須用弩床,少不了水師相助。
對這新造出的火器,沙里飛信心十足。
在他身旁,武巴如山岳般矗立在船頭甲板,端著虎蹲炮。龍妍兒閉目凝神,帶來了所有厲害的蠱蟲。蒯大有則仔細檢查那些“爆裂火鴉”,確保關鍵時候不掉鏈子。
不僅如此,茅山、虎門令等金陵玄門,也派來支援的修士,嚴陣以待。
他們雖和十二元辰疏遠,但這種時候也不敢亂來,更何況有周隱遙的面子,還有即將到來的江南玄門魁首和其他教派。
再自持身份,恐怕會成為玄門笑柄。
而在遠處,還有水師的幾艘戰船,都裝栽了新式火炮。
可以說,這股力量攻打太湖都夠了。
然而,沙里飛卻仍焦躁不安來回踱步,目光死死盯著幽暗的河面深處。
“瓜慫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衍小哥到底去了哪兒?”
船上氣氛凝重,幾乎能擰出水來,所有人都死死盯著河面。
所有人都清楚,他們的行動是建立在李衍能進入“紅綃坊”,并找到機會發出信號。
然而,面對至少兩名地仙坐鎮的幽冥之地,李衍孤身一人能否做到?
信號又該如何傳遞?
一切都是未知數。
冰冷的雨水拍打著甲板,也敲擊著每個人緊繃的心弦。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無邊的黑暗與風雨中,靜靜等待…
雨幕如織,秦淮河水在黑暗中翻涌。
李衍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水汽,身形輕盈如鬼魅,踏著渾濁的河面,緊追前方那道飄忽的水霧人影,狂風呼嘯,身后留下點點漣漪。
他如今的《北帝神行術》,在普通人中已堪稱陸地飛騰,速度極快。
然而,前方那道人影卻虛幻不定,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風雨不斷迎面撲來,李衍卻雙目如刀,眨也不眨。
不久,異變陡生。
河面四周,毫無征兆地升起濃稠白霧。
這霧氣并非水汽凝結,更像是有生命般從水面、岸邊的蘆葦叢中憑空滲出,且帶著一股子尸臭味,迅速彌漫開來,眨眼間便將李衍連同前方的人影一同吞沒。
光線被徹底阻隔,目力所及不過身前數尺。
河水的聲音、雨滴的嘈雜,乃至岸邊隱約的蟲鳴都在瞬間被隔絕。
整個世界,陷入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腳下踩踏水面的啪啪聲,提醒著他仍在河上疾行。
幻術?
迷陣?
李衍眉頭微皺,猜不出這是何種法門。
倒是懷中勾牒隱隱發熱,提醒他前方那道虛影,乃是陰犯。
“跟上來…”
那水霧人影的聲音再次響起,明顯是個老嫗。
隨即,水霧人影憑空消散。
就在這時,濃霧深處,一點微弱光芒亮起。
那是一盞孤零零的紅燈籠,突兀地懸浮在渾濁的河面上,散發不祥的紅光。
燈籠并非靜止,而是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向前移動。
李衍眼神一凝,心中戒備瞬間提到頂點。
他毫不猶豫,腳下水遁之力流轉,身形緊追那點紅燈而去。
無論前方是何龍潭虎穴,王道玄和呂三都在其中,他別無選擇。
隨著紅燈引路在濃霧中穿行,李衍抽了抽鼻子,眉頭微皺。
他敏銳的嗅神通,察覺到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
周遭的氣味變了!
不再是秦淮河雨后泥土與河水的腥氣,也不再是金陵城那混雜的煙火味。
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舊腐朽的氣息。
混雜著劣質脂粉的甜膩、陳年絲絹的霉味、汗水與酒液混合的酸餿。
有點像青樓,加上陰寒刺骨的土腥氣。
“這是秘境?”
李衍有所察覺,但更大的疑惑卻涌上心頭。
之前去過的所有秘境,都是大羅法界和現實的夾層,類似一個投影空間,肉身無法進入,只能依靠魂游涉足其中,十分危險。
他也計劃用這點來進行談判,讓對方先交出王道玄二人的肉身。
而此地肉身卻不受阻礙,仿佛只是從一扇門走進了另一扇門。
這種情況,還從沒遇見過…